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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大半夜的时候来见汪孚林,阿哈显得非常局促不安,尤其是看到女装打扮的碧竹,他更是把脑袋垂得低低的,生怕看到了不该看的地方。直到人避进了里屋,而汪孚林则是坐了下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后,这才用略有些颤抖的声音说道:“公子以后离开辽东的时候,能不能够把我也一块带走?”
“为什么?凭什么?”
简简单单的六个字,阿哈却是面色苍白,好一会儿方才艰难地说道:“我不想像从前在建州那样当奴隶做牛做马,什么时候都怕一个不好就连命都没了。也不想被人当成战俘,当成牛马一般被驱赶了去做这个做那个,或者像奴儿哈赤和速儿哈赤那样,因为一点小错就险些丢脑袋,然后被打得死去活来。我……我想知道自己活着还能有什么作用,我想改掉阿哈这个名字,我想做个人。”
能够从当初恭顺到极点,奴才长奴才短,连名字都是最低贱含义的阿哈口中听到这样的词句,汪孚林不由得笑了起来:“这些是谁教你的?”
阿哈顿时扑通跪了下来,头摇成了拨浪鼓:“没有人教我,是我自己这么想的!李大叔很照应我,从来没把我当成奴隶,他还说起我娘……他说如果我娘没有被掳掠到古勒寨,一定会找个好男人嫁了,一定会和爹一起疼我爱护我……”不知不觉,他已经泣不成声,竟是整个人都伏在了身上。
“我想过是不是留在辽东当兵,可我努力想和李大公子身边的那些家丁说说话,聊聊天,他们却都把我当成女真奴隶崽子,根本连正眼都不瞧我一眼。在辽东总兵府的时候,走到哪都好像有人在后头指指戳戳,只有公子和身边的人对我和气。我知道的,我都知道的。所以,希望公子能够大恩大德,带我离开辽东,离女真远远的,也离我娘的故乡远远……我这样没什么要紧的人,又不像那两兄弟,李大帅肯定无所谓的。”
听到这里,汪孚林终于确定,让李二龙带着这小子确实一点没错,那些浙军老卒和附庸李家的那些家丁不一样,他们打过仗,有过被人捧上天的时候,却也受过冷遇,跟了他之后依旧保持着该谨慎时谨慎,平时则大大咧咧的习性,很适合去矫正一个少年奴隶的个性。然而,他仍然没有立刻答应,而是哂然一笑:“你刚刚只说了为什么,还没有回答我的后一个问题,凭什么?我到辽东只是转一圈,凭什么为你去向李大帅又或者李大公子开这个口?”
“我……”阿哈只觉得一股寒风瞬间卷过身躯,整个人都快冻僵了。良久,他突然眼睛一亮,直起腰说道,“我熟悉抚顺关外……”
“总算记起来了,要不是因为你这句话,当我怎么会要了你过来?”汪孚林这才笑着点了点头,“先起来说话,我不是你从前的那个主人王杲,没那么多破规矩。我先问你,李大帅当初破古勒寨的时候,是什么情景?”
自从汪孚林要了阿哈过来,少说也有二十来天了,可一直都没问过这个,拖到今天把人彻底收服了才问,自然是为了获得更准确的消息。当从阿哈打听到了种种细节,他终于确定了张学颜的话,那就是李成梁攻破古勒寨时,王杲已经率领一部分人马突围,斩首功中除却战死的来力红和一部分女真人之外,其余确实有很多老弱妇孺,所以张学颜让他去招抚什么女真降人,人数还要六七百,真的很坑爹。
在沉吟了许久之后,他又开口问道:“据你所知,和你这样带有汉人血统,而又在那边被人奴役的阿哈有多少?难道就没人试图逃跑过?”
“有……”阿哈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无比苍白,好半晌才低声说道,“但玛法……不,王杲从前在人前就说过,但凡逃跑的阿哈,不是被抚顺关将拿住,遣送回去,然后被活活打死,就是被人扣住藏下当成佃户,然后在有战事的时候割下脑袋充当斩首功。除非运气实在太好的,否则逃到辽东的地盘也就是一个死字。所以不到活不下去了,没有什么阿哈敢逃跑!”
第五六六章 汪沈密商,如松试探
当阿哈走出屋子,踏着夜色回自己那屋子的时候,他只觉得整个人这辈子都没那么轻快过。不,从现在开始,他就已经不叫阿哈了,那个被建州女真的厄真贵人们呼来喝去当笑话似的名字,不会再一辈子跟着他。汪公子问了他母亲的姓氏,得知是姓王,便给他起了一个简单好记的名字——王思明。身在女真,却依旧心思大明故土。汪公子还承诺,他日等再回到广宁的时候,会设法把他要过来,即便不能,他也平生第一次拥有了一个正式的名字。
母亲还在的时候,叫过他什么小名,他完全不记得了,甚至在那繁重残酷的生存压力下,他连母亲的样貌也已经不大记得了,能够记得王姓,那还是因为这只是一个最最简单的讯息。而母亲提过的祖籍何处,家里的其他情形,他也没有了任何印象。可有了这样一个名字,他终于多了一种说不出的归属感。更何况,汪孚林还交给了他一个任务。从今往后,那个今天刚刚挨过打的速儿哈赤由他看管。而只要他有本事,这一路上可以去向任何人学武艺!
次日一大清早,当范斗被汪孚林叫过来,得知改名王思明的阿哈接替了自己原本的任务,而他则从现在开始每天教习汪孚林番语,他自然兴高采烈。毕竟,这总比看着个女真战俘小子重要多了。虽说不明白汪孚林对这些番语为什么那么感兴趣,可这是他最精通的东西,教授的时候可谓竭尽全力。一个半时辰的教授完毕之后,他正要告退离去,却不想汪孚林突然丢了一样东西过来。他下意识伸手一抄,却发现是一本书。
“那是三字经的字帖。你出去和碧竹说一声,让她给你找点纸笔。我记得李二龙是识字的,你可以跟着他去学学读写,再告诉其他人,谁要是愿意,闲的时候也可以一块学,包括王思明。谁要是本来就读写不错,也可以一块当个先生。不过现在这都是权宜之计,等回京之后我再另外找个人教你们。”
“多谢公子,多谢公子!”
范斗一直自卑说是出身沈阳大族,却因为家境贫寒不能读写受尽欺辱,此时此刻直截了当跪下磕了个头,继而一阵风似的冲了出去。不消一会儿,外间就传来了他和碧竹说话的声音,其中最多的便是反反复复谢了又谢,汪孚林在屋子里听着不禁莞尔。
昨夜那场风波,沈家叔侄一开始并不知情,后来沈有容觉察到端倪的时候却又已经晚了,被叔父沈懋学强行摁在屋子里不许探问。因此,范斗前脚一走,沈有容后脚就进了屋子来,问的自然是那究竟怎么一回事。可他话音刚落,门外就传来了沈懋学的声音。
“汪贤弟吗?士弘是不是在你这里?”
汪孚林见沈有容一副被抓了个正着的懊恼样子,就起身出了门把沈懋学迎了进来。沈懋学一进屋子就没好气地说道:“我就知道他是上了你这来问东问西,别理他。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有什么好打听的,又不是那些包打听的三姑六婆。”三两句话把沈有容一肚子疑问都给堵了回去,他又不由分说地吩咐道,“那边钟南风他们几个正想找你练手,你快去吧!”
明知道叔父这是为了打发自己离开,可沈有容又不是善于跟长辈死缠烂打的汪孚林,哪怕再不情愿,也只能磨磨蹭蹭走人。
等到把侄儿强硬地轰走,沈懋学就没了刚刚那副刻板的叔父样子,而是对汪孚林说:“汪贤弟,这事情论理我不该说,但李大帅在辽东固然功勋彪炳,但有些名声不如戚大帅那么好听,比如短短数年之内,门下就出了好几个将军,包括那位辽阳副总兵等等。而且有人说,他杀敌从不赶尽杀绝,而是割草一般割一茬,长一茬,再割一茬。所以,能在他手里没被杀了算成斩首功的战俘,肯定另有用场,你最好别留在身边。”
竟然现在这会儿李成梁就如此名声在外了,连沈懋学这样的东南人都知道,可就这样,李成梁却还能够屹立不倒!
因为此前沈懋学的一再要求,汪孚林已经把沈先生这个称呼改成了沈兄。此时,面对沈懋学这好意提醒,他当然不会不领情:“多谢沈兄,其实要不是张部院非得给我派了那么一桩麻烦差事,我也不是非得把人留在身边。你在南边应该也听说过这位张部院精明强干的名声,他在一任县令后就擢升工科给事中,然后一直在各种兼领兵备事的道台任上。他这人执法严明不容情,虽说我不是他的属下,但他托付的事可以做不到,却不能不去做。”
否则天知道深得张居正信任的张学颜会放出什么幺蛾子来!
沈懋学这才想起汪孚林肩膀上还硬是被压了个沉甸甸的担子,不由得苦笑了起来。还不等他继续说什么,却只见汪孚林突然站起身来,随即来到了他的身侧。不明所以的他也跟着起身,却只听汪孚林就这么侧站着,低声对他说道:“所以,我有了个隐隐约约的想法,还请沈兄你帮我参详参详……”
直到汪孚林说完,沈懋学方才长长吐出一口气,最后沉声说道:“历来九边被掳走的军民,到了虏中都是做牛做马,一百个人当中难得有一个人逃回故土,你把主意打到这些人身上,确实比单纯的招抚女真降人要容易。但若是光靠范斗和那个终于扭转了性子的阿哈,只怕还不够。你听我说……”
一整个上午,汪沈二人从起初的粗略商谈到打开地图指指戳戳,差点把一张好端端的地图给画烂了。小北悄然出来时,发现两人都没发现,干脆就出了门去,吩咐碧竹看好门户,不要放任何人进来,自己却出去看沈有容被人车轮挑战的热闹了。
离开辽阳的时候,汪孚林分明发现,协守辽阳副总兵曹簋有一种送瘟神的如释重负感。想来这应该不是冲着李如松的,而是冲着他们这些不速之客。毕竟,此前那一场风波虽说没有蔓延开来,可也着实闹得很不小。
等到一行人启程,王思明带着舒尔哈齐同骑一骑,靠着把人绑在自己身上,这才让那个至今昏昏沉沉的十岁小子坚持了下来。饶是如此,当午后暂停歇息的时候,舒尔哈齐被李二龙一把拎下来的时候,整个人就软得和一滩烂泥似的。
被挟带在李家家丁中的努尔哈赤忍不住往舒尔哈齐那边看了一眼,见有人喂其喝水,甚至还有人剥下弟弟背上的衣衫查看伤情,心里顿时很不是滋味。这本来应该是他这个当大哥的应该去做的事情,可现在却被严格隔离了开来,他甚至连想要解释一下前晚的事情都找不到机会,到最后只能索性不去想。
作为建州左卫都指挥使觉昌安的孙子,对于官道前方的沈阳,他比辽东的任何一座城池都要熟悉,因为那距离建州女真最近,也不知道有多少建州的族酋觊觎过那座城市,每一张地图上,沈阳所在的位置都被画上了一道一道的红圈圈。
沈阳和辽阳不同,这里的正式名称,应该叫做沈阳中卫城,官阶最高的沈阳游击驻扎在平虏堡,内中驻军二百七十人,静远堡是三百四十一人,而上榆林堡则是四百缺一个。至于沈阳中卫城中的驻军,也同样还不满一千,由沈阳守备揽总。也就是说,不包括抚顺所,沈阳周边这一城三堡的备御体系,是靠不到两千的兵员支撑起来的。而洪武十九年年,沈阳地区的沈阳中卫和沈阳左卫初设的时候,足足调去了河南兵马一万零三百余人。
粗粗一看,眼下的驻军似乎很少,和一卫额定五千人的最初人数相差甚远,但考虑到辽东军民从嘉靖之后逃出去又或者被掳掠的越来越多,最夸张的时候足有三分之二逃亡,全靠戍边者补充,能有如今这样的人数,已经是这些年苦心经营的结果,相比当初李成梁和张学颜上任之前已经好转了不知道多少倍。
也正因为这里已经接近整个辽东前线最紧要的位置,沈阳周围虽然有不少民田军屯,但放眼看去,种地的农人几乎人人带刀,听到路上马蹄声时也格外警醒,只在发现那一面高高打起的李字旗帜时,紧张和警惕立时变成了一片轻松,甚至还有好事的奉承者在那挥舞手臂叫嚷道:“沈阳太平!”
这一声顿时引来了乱糟糟的附和声,一时沈阳太平的呼声此起彼伏,汪孚林便笑着对身边的小北说道:“辽东此前文官爱钱,武官怕死,民不聊生,军卒逃亡,现在辽东不说别的,至少这四点就大有改观,真应该叫朝中某些最喜欢挑刺的科道言官来看看这一幕。”
对我说这个干什么?这话算是给李家人脸上贴金,你该对李如松去说啊!
小北正在暗自嘀咕着,突然只听到身后传来了一个爽朗的笑声:“要是朝中都是如世卿你这样的明理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