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笺各十令,连同适才所选器物及天枢砚,一并送到明光宫苏清雪处。自往宣室殿视事去了。
谢秋重权谋机变,城府甚深,南轩可也不笨。早晨时谢秋重借着核对、增加对秋庭作战的军队的支出用度,将大司农一职换了自己亲信;南轩便把徼巡京城的北军收归己有——与谢秋重的权谋斗争,南轩常常处在下风,如今的结果,他是满意的。
京城的兵力共有四部:郎卫和卫士(南军),负责宫城安全,南轩一直紧紧抓在手里;北军,掌京城巡察,应突变急情,名义上也归了南轩;京畿兵,是京城周边的地方精锐部队,归北军的中尉统领——现下的情形,至少在名义上,京都兵力全是收归皇权了。而谢秋重,权高妨主,久为丞相等清直忠君之臣不满,又一度被传曾参与了毒杀今上生母端敏皇后、陷苏虹被围而不救,官声并不好。南轩想要除掉谢氏一门,似乎并不困难。
然而事情不是这样简单。皇帝真正忌惮的,不是太尉,是正领兵在外与秋庭作战的大将军,谢宣——谢秋重的远亲,因极有才干而较其他谢氏族人尤受谢秋重器重。有子谢百同,为司律中郎将,也是军中骁将。而在谢氏父子之外,结绿朝中无帅才。因此,掌控不了战事,南轩就不能动谢氏。而战事,是南轩较生疏的一项政务。
而且,以谢秋重的心机,不会如此轻易地交出京城兵权。
南轩想了一阵子,只确定了北军与京畿军近期不宜擅动,却没想出别的对策来。但总的说来,他的心情是好的。看了几本奏章,又翻了一会儿书,已是傍晚时分,南轩想召苏清雪一同用晚膳,却又忍住了。令人传了膳来,匆匆吃了些,便带了几名亲信内侍宫人往掖庭宫去,又悄悄从角门出来,毫无声响地到了苏清雪处。
南轩站在阁外不即进去,从窗缝偷偷向里张望,只看见书房里几名宫女走来走去地摆设金玉玩器,却不见苏清雪的影子。正要再绕到卧室的窗外去看,忽听得苏清雪的声音自背后道:“大冷的天,陛下怎不进去,站在这里做什么。”
南轩回身,看见苏清雪裹了一件雪貂裘,正笑吟吟地站在自己身后,怀里抱着那对柴窑碧瓶,里面插了几枝绿萼梅花。忙替他捧过一只,只觉触手冰凉,看那瓶里竟是半堆着新雪,笑道:“你想冻死这几枝梅花么。”边说边同他进了书房,屏退了侍从。又问他适才哪里去了。
苏清雪将花瓶摆在书桌上,左右看了看,轻笑着答道:“我到湖边折几枝花来插着,回来却看见你偷偷摸摸地扒窗子,还当着内侍们的面——”
南轩也笑,他一时起了玩心,忘记了在人前保持帝王的风度和仪范,做了偷窥的事,却什么也没有看到。故作委屈道:“我没看到你,却被你看了去。要怎么补偿我。”
苏清雪笑道:“你怕看么,又不是女人。”南轩抱紧了他,笑道:“总而言之,既被你看了,我便赖上你了。你若不许,我便哭闹不休,寻死觅活。劝你还是乖乖娶我过门是正经。”苏清雪抱着自己手臂,缩了缩身子,道:“冷得很,真是怪事,那里吹来一股阴风。轩,你下一道旨,今后宫里若有人敢不好好守着自己门户、四处漏风,立刻拖出去打死。”
南轩大笑,轻拧他双唇,道:“该守住的是这道门才是,胆大妄言,毁谤君王,我该不该好好罚你一顿。”又假装认真道:“差点忘了,这楼还没有名字,叫留雪楼好呢,还是听雪阁?清雪喜欢哪一个。”苏清雪正色道:“什么风花雪月,亭台楼阁的,俗气得很。依我看,这小楼既是门窗都朝南的,简简单单就叫做南轩罢。又别致又大方。”
南轩恨道:“果然别致得很,我结绿国中只怕无人取得出更好的名字,我赏你些什么才好呢。”苏清雪忙道:“不必不必,陛下赏得够多了,小臣些末微功,岂敢再领陛下厚赐。陛下还是留着赏别人罢。”
南轩想起午间之事,看书桌上已将那母子六猫玉笔架同四卷荷叶笔洗摆了出来。不再嬉闹,温柔之极地抱了他坐在桌前椅上,道:“我叫人送来的东西,你喜欢么。”苏清雪微微颦眉,道:“喜欢是喜欢的,可你送这些东西来的意思,是要我在这里长住么。”
南轩道:“你不愿么。”一边轻轻挨擦他脸颊,又道:“也算不得长住。只是我想你得很,想留你多住些日子。这里原名飞霜阁,阁外临湖,夏季最是清凉,我特意留出来给你。侍候的人也都是旧时识得你的,不会说出去什么。你不用担心。”
苏清雪低头道:“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我一个外臣,久留宫禁总是不合规矩。陛下不疑我年少放纵,未必没有人拿这个作出一篇汉武韩嫣的文章来。陛下真心爱我,就放我在外面罢。我心里总是念着陛下的。”
这话有一半是以臣子身份求恳了,南轩听得心疼,柔声道:“你想怎样,我总依着你就是了。是我想得不周全,害你为难。以后我常去云阳侯府看你便是。”他心中不舍,犹豫了一下,终是说了出来:“我即刻着人送你回去,好么。”
苏清雪摇头道:“京里现在已宵禁了,宫门不能随意开——陛下若时时离宫,岂不是比我日日在这儿还要招摇。再者陛下金尊玉贵,在我那里多掉几根头发,我也是担待不起。也难说没人有反叛不臣之心,趁机作乱。”
南轩略用力地咬他指尖,道:“你来不许,我去也不成。清雪这次回来,竟是为了断我们的情分的么。”他知道怀中之人不至绝情如此,可也头疼得很。他不愿为了两人之情毁了苏清雪,更不愿两人间只剩君臣之份。
苏清雪想了一下,微笑道:“以后的事,以后说去罢。现下,你要我在宫里留多久,我便留多久。”南轩奇道:“怎么。”苏清雪眨了眨眼睛,房中并无他人,他仍是将唇凑到南轩耳边,道:“打算什么时候对谢太尉下手。”
苏清雪少时陪着南轩只是读书,略大些时又远远地在竞州,因此两人之间从未谈过政事,此时乍听他说出这话,南轩吃了一惊,却也不瞒他,也在他耳边道:“还没有计较。只是迟一天,他的势力便稳固一分,我总是等不过一年了。”
苏清雪低声道:“不能在京里。京畿军不说,单单北军就是宫城兵力的三倍有余,何况这宫城里必有谢秋重的眼线。”这道理南轩原就明白的,漫漫地应了一声,忽又想起苏清雪愿意留在宫里的话,一瞬明白过来,惊了起来:“清雪,这不成……太委屈你……”
苏清雪微笑道:“本就是确有其事,又哪里有什么委屈了。我也有私心在里面,求陛下成全我。”南轩心中原本未必没有这个意思,此时听他自己说出来,却是断决不下,只是迟疑着不语。良久轻叹了一声,道:“我给了你十日假,就留你十日罢。”又道:“我令人将那些器物另备一份送到你那里。”
苏清雪笑道:“尽记挂着东西,也太小家子气。”又道:“那方天枢砚,我不要。”南轩奇道:“你不喜欢么。”
苏清雪道:“砚台求的不过是发墨罢了,我那方绿石砚就是极品了。若又有了天枢砚,总要闲置其中之一,岂不是白白糟蹋。”又微笑道:“绿石砚晶莹温润,绿中带蓝,比天枢砚可好看得多了。陛下想见见么。”
南轩见他一双春水初融似的眸子里冷意若水光闪动,紧捉了他双手,低喝道:“清雪,别胡闹。我不想看。”
苏清雪却灵巧地从他怀里脱了出来,一伸手将那唤人的银铃拉响了,一名内侍应声而入。苏清雪早已退在南轩侧身后一步处。南轩无奈道:“着一名卫尉丞,四名卫尉卫士,往云阳侯府取苏公子常用的砚台来。”那内侍犹豫道:“陛下,京城已宵禁……”南轩不耐烦道:“持朕的令符去!”挥手打发他去了。
苏清雪看着那内侍模糊的背影在夜的沉黑里去得远了,柔声道:“轩,你生我的气么。”南轩一步上去死死箍住了他,咬牙道:“你当真作死么,还是想气死我。做什么这般糟蹋……”话未说完,已是恨不得撕下他一块肉来,却只是狠咬他头发。
苏清雪任他抱得自己全身生疼,闭了眼极轻地道:“爹,娘,流霜。”眼泪融雪般点点滴在了南轩肩上。
那卫尉丞取了绿石砚回来时,湖边小楼早已熄灯多时了。四围一片凄凉冰冷的黑暗,日间的新雪已融了大半,余下的也只是暗淡的闪着寒微微的光。
一、长袖弄花(四)
自皇子时期就严守着律令的皇帝,为了一方小小的砚石破了宵禁,这件事同苏清雪在明光宫留宿七日的消息,一起在宫禁中私下里飞快地传着,终于也缓缓地在各官署流传开来了。
许多人叹着皇帝沉湎于近妖异的美色,却也有人认为这是皇帝为迷惑谢秋重故布的疑阵,开始积极地打探消息,对比双方的势力,思量自己应持的立场。而从各种渠道获知了这两种不同态度的谢秋重,什么都没有说,仿佛不曾得知这件事已传得人尽皆知的宫闱之事。
惨淡淡的日头刚刚落下,天便立刻冷了下来.到了掌灯时分,厚厚的云层中飘下大片大片的雪花来。宣室殿的金明九重琉璃瓦在着满眼纷飞的凄冷中勾着阴沉森肃的轮廓,殿脊的拱兽张牙舞爪地立着。
小九正在廊下看几名宫女捧了玉盂接那新雪,吩咐道:“待满了半盂,好好地煮了,沏上新贡的石岩白送进去。记着,给苏公子的那碗半星茶叶也不许……”话未说完,殿内忽传来“咣”的一声绣墩倒地的声音,接着又听得南轩的声音怒道:“一门心思的讨巧,倒是有眼色,朕没让他坐,谁许你自作主张——滚出去!”便见一个小内侍灰头土脸连滚带爬地从里面出来。他看小九正在殿外待着,陪着笑凑上去道:“九公公,不是说皇上对苏公子宠得什么似的?这怎地连座儿都没赐一个。”小九冷笑道:“猴崽子,小心伺候着是正经,该做的一样别落,没吩咐的,少去自讨没趣的好。人滚出去事小,脑袋滚下来可就不妙了。皇上舍不得发作苏公子,发作底下的人什么时候留过情。”
说话间,众宫女已取了雪水烹煮,沏了两钟茶,小心翼翼地送进殿去。南轩正沉着脸看折子,苏清雪立在一旁,脚边扔了一本奏章。一旁侍立的众宫人内侍都是垂手低眉,大气不敢出。那宫女自是不敢将茶奉给苏清雪,将两盏茶都送在了御案上。
南轩取了一盏尝了尝,脸色微微和悦了些,将另一盏茶往苏清雪那旁推了推,却仍是沉着脸不言不语。苏清雪也不恼,微微笑着端起那茶来,揭开瓷盖来看见了根根青碧的茶叶,淡淡颦着眉将那茶钟放下了。
南轩横他一眼,冷哼一声道:“怎么,朕令人专烹了来的雪水,还是入不了苏公子的法眼么。”自拿过苏清雪那盏茶来看,登时便是面沉如水,劈头将茶钟向那奉茶宫女摔过去,怒道:“好个没记性的东西!朕是怎么吩咐的?这种东西留了做什么,拖出去打死!”那宫女头面上本被滚热的茶水烫起了一连串的水泡,更是吓黄了脸,一行血水一行泪地哭着求饶,已被内侍架起来往外拖去。
苏清雪知那宫女不过是撞在南轩气头上,算是代己受过,又见她凄惨,心中不忍,在御案边跪下道:“陛下……”南轩截口喝道:“没你说话的份!朕要你看那份折子,你这半日做了什么?朕召你过来是为了喝茶的么?”心中却也觉得为了烹茶小事处死宫女太过严酷,挥手命人放开了她。那宫女带着哭音谢恩不迭地去了。
苏清雪跪在当地,拿过地上的奏折,不多时看完了,便依旧放回地上,仍是跪着不动,也不说话。他头垂得低低的,额发拂下来遮住了眼睛。南轩又是高高地坐在二龙戏珠绣榻上,看不清他脸上神情,却也不理会,只是冷道:“你盼了好久的东西终是看到了,还不开心么。”
苏清雪肩头微颤了一下,头垂得更低,仍是不语。南轩却从他发间看见了他晚云黯淡的眼神,心下一颤,不由后悔对他如此冷语相向,捡起那奏折,放软了声音道:“起来,不必跪着。”又有宫女重烹了茶来,这次半片茶叶也未放,只是一钟雪水。南轩亲捧了送到苏清雪口边,苏清雪略向一旁避了避,却躲不开,便就他手中饮了一口。原来苏清雪不喜饮茶,素来只喝清水,尤爱新雨雪水,南轩早是知道的。
自取了绿石砚那日来,南轩对苏清雪虽是一般的宠溺,却恨他不爱惜自己,又舍不得拿他怎样,将气全出在身边一众内侍宫人头上,已是不知多少人吃了多少苦头。事后想来,又怕苏清雪知道自己是迁怒而不快,恰好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