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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牢骚,母亲的哭声,灵堂上压抑阴森的气氛,甚至还有跪得麻木的膝盖,这一切赵进都没有放在心上,他一直在回忆叔父弥留前的那些话。
病倒之后,赵振兴清楚的知道自己死期将近,他冷静的开始交待自己的后事,即便在这段时候,他也没有中断对赵进的督促。
“大哥,大嫂,小进这孩子脑子清醒,有主意,以后遇见什么事情,你们多听听他的话。”
“我的所有东西都留给小进了。”
赵振兴和自己兄嫂交待的很简短,其余都是和赵进说话,对这个赵振堂和何翠花没什么意外,赵振兴和赵进又是叔侄又是师徒,在无妻无子的赵振兴眼中,恐怕早就把赵进当成儿子来看了。
屋中只剩下叔侄二人之后,赵振兴躺在那里虚弱的说道:“小进,叔叔先跟你说说我从前的事情……”
尽管赵振兴一直没怎么提,不过这几年下来,赵进也能猜个大概。
事情和他猜的差不多,自己父亲和叔叔小时候日子很苦,但都相信学武能够出人头地。
兄弟两个都学得不错,不过却对生活没什么帮助,要练武不能全力种田,对家里实际上是个负担,家里辛苦一年收获不多,因为百户的身份,还要背上盘剥军户的骂名。
在一次群架后,徐州卫上层觉得赵振兴很出色,想要让赵振兴来继承这个百户的位置,赵振兴不想和自己的兄长争这个位置,也不想继续留在家里增添负担,而且赵振兴也能感觉到,卫所里各个位置都是世袭,徐州又在腹心之地,不会有什么仗打,根本没有出头的机会。
徐州卫没有,大明其他用兵打仗的地方,九边之地,则有很多机会,因为那边战事频发,所以各级武将都经常性的招募兵卒,凭着武艺和勇气很可能被选为武将亲卫家丁,在沙场上建功立业,拜将封侯。
赵振兴先去辽东投军,在辽镇参将李如松的麾下效力,一同进入朝鲜平倭,生里死里,也立下不少功劳,但赵振兴发现,自己一个外来人,根本没什么机会升官拜将。
在这里,一切好处都是李家自己的,和外人没什么关系,不要说赵振兴这种普通兵卒,就连非辽镇系统的其他兵马都被排挤的厉害。
失望的赵振兴离开辽镇又去了大同,但没用多久,赵振兴就知道,这里和辽镇没什么区别,不知道从何时开始,九边之地的体制和内陆的卫所没区别了,想要拜将封侯,和你的武勇智谋没有关系,关键是要看你的出身背景,如果是将门武家子,或者身上有个千户、指挥的传承,自然提升的就快,没有这些,你的功劳全给别人做了嫁衣裳。
不肯放弃的赵振兴去了西南,朝廷为了剿灭播州杨应龙的叛乱,动员了二十几万大军,不过赵振兴在这里的遭遇和从前一样。
作战中赵振兴被毒箭射伤,虽然及时得到救助,却落了下旧伤,只能失意的回到徐州。
回忆过往,赵振兴脸上没有一丝的感慨,只是低沉。
其实很多事,赵进在学武的过程中零零碎碎的都曾听到,这次讲述只不过串了起来。
“小进,我当年和你一样,以为学了一身本领,豪情壮志,可你看看我现在的样子,满身旧伤,一事无成。”赵振兴声音沙哑,说的很是郑重。
二叔教自己学武的时候认真专注,居然说这样的话,赵进沉默着没有出声,赵振兴艰难的翻身看着赵进,认真的说道:“小进,你年纪还不大,现在回头还来得及,跟你爹做捕头,名声不好听,却能富裕一生,衣食无忧。”
“我不会放弃习武!”赵进斩钉截铁的回答说道。
第59章隐瞒
看着赵进坚定的表情,赵振兴愣了会,郑重的神色缓和下来,又艰难的翻身想要躺平,此时他的身体想要做到这个已经不容易,赵进连忙去扶了下。
平躺在炕上喘了几口气,赵振兴又开口问道:“小进,你五年前突然要学武,你有什么志向吗?”
“我……我想让今后的人知道我的名字,就是所谓‘青史留名’。”如果不是王兆靖说出这个词来,赵进还真未必记得。
“让以后的人知道你的名字……”赵振兴低声重复了一遍,在那里安静的看着天棚,在一边的赵进以为自己叔父要休息了,刚要出去的时候,却看到赵振兴脸上带着奇怪的笑容,沙哑着低声说道:“以后我那宅院就是你的了,柜台下脚的那些东西你要收好,别让别人看到拿走。”
赵进下意识的答应,随即浑身一震,不能置信的看向赵振兴,他以为自己隐藏的足够好,没曾想自己叔父早就知道了。
“……你整天在那里鬼鬼祟祟的,能瞒住什么……”赵振兴看到赵进的表情,忍不住笑起来,笑了两声就开始剧烈的咳嗽。
赵进顾不得那么多,搀扶着他起来喝了口水,这才把咳嗽压住,赵振兴喘息着说道:“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你怎么知道的?”
这个问题还真难回答,赵进顿时迟疑,赵振兴没有追问,只是继续说道:“不想说就不用说,我也不想打听,你的那些我很多都看不懂,有些能猜出点意思,大概就是戚大帅兵书上说过的,可惜叔叔见识少,只能选着自己懂的教你,以后你就要自己悟了。”
赵进猛地明白过来,自己叔父为什么要讲那么多战场上的例子,如果说这些还能和别的扯上原因,那么传授戟法肯定是看了自己那个瑞士戟兵战斗的记录,这个自己还特意刻画出了简易的图形。
自己叔父替自己隐瞒,将一生所学传授,这是亲情,赵进只觉得心剧烈抽动,再也控制不住,眼泪流下。
“哭什么,我再叮嘱你一次,我没和别人说过你那些古怪东西,你自己也不要去外面说,那是你的东西,你明白吗?”看着抽噎不停的赵进,赵振兴的语气一下子严厉起来。
赵进用手抹着眼泪拼命点头,他以为自己经历那么多,已经不会哭了,可现在却止不住眼泪的流淌。
那天之后,赵振兴就没和赵进提过那些东西,只是每日督促他练武,讲述当年。
弥留之际,赵振兴嘴里只能说出几个含糊的音节,抓着兄长赵振堂的手不放,然后眼神慢慢黯淡下去。
家中的白事尾声,临出殡的前一天晚上,赵振堂终于没有忍住,在外面嚎啕大哭,只在那里说自己弟弟苦了一辈子,在灵前已经麻木的赵进也忍不住哭了。
赵振兴安葬在自家在徐州卫的坟地里,赵进只记得自己很小时候回来过,已经没什么印象,赵家所在的那个百户和破败农村没什么区别。
百户所的军户有的出来帮忙,有的冷漠旁观,赵进能看出大家的关系并不好,赵振堂的近支堂兄赵振山现在种着赵家的军户田地,替赵振堂在百户里收粮交粮,说白了就是替赵振堂做指挥和千户的长工头目。
虽然百户的出产不会落在自己手里,可自家种的那份田地收成起码能剩下七成,全家温饱问题不大,普通军户出身的赵振山做的很高兴,所以这次他跑前跑后的格外殷勤。
让赵进意外的是,赵振堂和何翠花态度很冷漠,对这个“故乡。”非但没有眷恋回忆,反倒很讨厌。
知道原因也很快,在堂伯那边吃饭的时候,听到赵振堂说,当年老一辈给大家着想,结果下面的军户反倒耍奸弄滑,害得赵家的老人还要倒贴进去,而老人因为劳累过度去世的时候,百户里的不少人不来帮忙,反倒想要占便宜。
这么一来二去,赵振堂的确不会有什么好印象。堂伯家里是因为赵振堂去做刽子手才有了代管的机会,也因为代管才有本钱成家立业,所以他家一男一女都比赵进年纪小,相比于堂伯的憨厚,他那个七岁的儿子赵松却活泼灵性,聪明的很。
或许是身为刽子手见惯了生死,赵振堂在赵振兴下葬之后就从悲伤中恢复过来,除了脸色不太好看,其他也看不出什么异样。
忙完这些回城,赵进没有急着回家,而是直接去自己二叔的那个宅院,有了赵振兴的交待,赵振堂他们也没去整理什么遗物,就等着赵进做了。
赵振堂夫妇操劳了几天,都很是憔悴,回家就要去休息,赵进临走的时候赵振堂说了一句:“明天老子去行刑,你跟我去。”
何翠花的眼睛顿时瞪了起来,还没等她说话,赵进干脆利索的回答了句:“好!”
赵振堂和何翠花都一愣,等赵进走远了才反应过来,何翠花开口埋怨说道:“咱们就这一根独苗,你还真要把他吓死啊!”
“既然去学武,怕见血杀人怎么行!”赵振堂回了一句,何翠花张张嘴,却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站在二叔家门前,从前每次来那院门都是敞开的,现在却紧紧关闭,赵进站在那里沉默了会才上前开锁开门。
赵进没有去前面的店铺,而是去了叔父赵振兴的住处,赵振兴对自己病倒似乎早有预料,屋子里收拾的整整齐齐,长矛斜倚在墙边,那两柄刀摆在炕沿,二叔只留下了这些。
来到藏纸笔记录的柜台前,赵进站在那里左右前后的看看,仔细回想,自己以为隐蔽的事情根本逃不过细心人的观察,也多亏是叔父赵振兴看到了这些。
拿起藏在柜台里的记录本,这么几年积累下来,已经成了厚厚的一本,原本是从前的回忆占大头,到后来,自己的感悟和赵振兴所讲的事迹越来越多。
赵进并不是记下来后不管,而是定期从头到尾的浏览一遍,进行增删改动,学得越多,经历的越多,体会就越不同。
一页页的翻看,原来歪歪扭扭的毛笔字和涂鸦一般的图形,到了后来变得规整起来,虽然没有专门的练过书法,可熟能生巧。
柜台内侧不被人注意到的地方被赵进刻满了图案,赵进在那里安静的翻看记录,用手摸着图案纹路,慢慢的觉得看不下去,用手捂住了眼,抬头久久没有低下,这些东西带给他太多回忆。
民间规矩,下葬之后丧事就算完结,平时的客人就能够登门拜访。
第二天早饭刚刚吃过,少年们就都来了,陈昇、王兆靖、孙大雷、石满强、吉香、刘勇和董冰峰居然结队前来,如今陈宏每天在炭厂的时间更多,不太跟着他哥哥一起行动了。
和从前不同,如今大家都是十五六岁的年纪,行为不再那么随便,到了赵家之后,先给赵振堂和何翠花见礼问候,然后才和赵进打招呼。
看到这么多人来,赵振堂阴郁的脸色上反倒出现了笑意,何翠花也连声招呼,毕竟自家孩子交游广阔是好事,而且这些人里隐约都把赵进当成大哥,更让他们觉得光彩。
大家都知道赵振兴和赵进感情深厚,先慰问几句,然后才询问这几天货场那边的安排。
“今天我爹带我去看杀头,中午晚些过去。”赵进解释说道。
听到这个,少年们顿时一愣,有几个人脸上露出畏缩的神色,有几个却有点跃跃欲试,不过到了后来还是和赵进约好中午再见。
第60章观刑
赵进对行刑杀头也有些了解,知道只有罪大恶极的犯人才会在午时三刻处斩,而且死刑一般都在秋天处决,定罪审决就要杀头的也都是大案恶人,今天这个不知道做了什么恶事,居然有这个待遇。
和往常不一样,今天赵振堂没有摸猴子,直接拿着红布包好的鬼头刀去了刑场,赵进连忙跟上。
天气依旧寒冷,赵振堂里面已经换了身红布的短褂,外面套着棉袍,他杀得多了,不会有什么心理障碍,神色平静如常,边走边和赵进说今天这个犯人。
这人没什么来历,但却做了灭门的大案,城外林寡妇早年丧夫,他夫家也算徐州的富户,留下来一份不小的产业,还有不满十岁的两儿一女,当时大家传言,不是林寡妇改嫁,就是他夫家分了这份产业。
没曾想林寡妇一个人操持家业,拉扯孩子们长大,她做生意很有眼光,泇河一开,她就在隅头镇置办了几家店面,家业愈发兴旺起来,成了徐州城东数得着的富裕人家。
就是去年,她家大儿子的亲事定下了,准备今年成亲,城内城外的人都称赞,说这是林寡妇贞烈守节得了好报,官府都已经准备去上报朝廷,建牌坊褒奖。
但就在这个当口上,林寡妇家半夜遭了贼,她家这些年过得红火,惹得不少人眼红,同村的一个泼皮半夜翻墙进了他家,想要偷窃财物,不知道怎么惊动了林寡妇。
这泼皮或许在被发现的时候狗急跳墙,拿斧子砍死了林寡妇,然后凶性大发,将听到动静赶来的大儿子和大女儿也都砍死,平常百姓那里见过这样的血腥场面,过来帮忙的庄客下人都吓软了,被他砍死了两个,快要翻墙逃出去的时候总算被几个有血气的汉子追上打翻,扭送官府。
谁能想到,好端端的一家人一夜之间就破了,要不是小儿子睡得沉,恐怕也难逃毒手,这小儿子性子很弱,据说现在还不敢让他知道发生了什么,至于生意产业只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