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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荐河山-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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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洺叹说:“他不适合打仗。他连只鸡都不舍得杀。他这孩子……”
  方拭非:“那是以后的事。以后的事都会由他自己决定了。”
  何洺沉默片刻,说道:“我再想想。”
  “好,你仔细想。”方拭非站起来说,“等我把水东县的事情处理完了,还是会上京的。该做的事我会照做,不用担心我去害不相干的人。”
  只不过,如何量刑,能放宽多少,只能看何洺怎么做了。
  方拭非:“我走了。”
  何洺没想到自己也有能有跟方拭非心平气和谈话的一天,看她离开后,心里不胜唏嘘。
  方拭非这人不简单,他可以威胁自己,可以利诱自己,但是都没有。他将自己表现得坦荡而君子,而知道自己一定会配合他的建议。
  他很少跟方拭非这人打交道,因为总觉得他为人过于莽撞,自视过高,不可学习也不可深交。原来是反了。
  “爹!”何兴栋匆忙推门进来,问道:“方拭非跟你说什么了?”
  何洺打起精神,说:“没什么。”
  “哦。”何兴栋也不追问,走过去坐到他床边:“我给你削个苹果。”
  何洺点头。
  何兴栋过去拿了把小刀,手握着苹果,仔细又笨拙地做事。
  何洺偏着头看他,这样看,他明明是个很聪明的孩子。
  一个没见过多少风浪的纨绔,出了这样大点变故,却比自己冷静多了。他能藏得住事,能担当得起。总是看似玩世不恭,谁知道不是大智若愚呢。
  何洺说:“往后我不能照顾你,你凡事多思考,不要那么暴脾气,能忍就忍,忍忍总是没错的。外头不比过去的水东县。还有好好照顾你娘,她什么都不会,让她少哭些。”
  何兴栋:“我知道。”
  何洺嘴唇阖动:“爹有好多话想跟你说呢……”
  “我都知道。”何兴栋扯开嘴角笑道,“我又不傻,您儿子聪明着呢,知道什么是好的什么是不好的。只是想做和不想做而已。”
  他的目光明亮如昼,何洺看着不忍挪开眼,喉间发苦:“以前是爹不对在多,如今细细想来才发现。我对你过于偏见,一面总是叫你做你不喜欢的事情,一面又不严格督促你学习。你十七年,被我毁了大半。”
  “何兴栋在水东县,无忧无虑,无所顾忌。”何兴栋继续笑道,“人人都想做何兴栋呢,我怎么就是被毁了?”
  何洺叫他靠近,抱住他的头:“是,我儿,是。”


第10章 可哭
  方拭非跟林行远回到家中,如常去看杜陵。方拭非一进门,却见人倒在地上。脸对着地,一动不动。
  “师父!”
  方拭非大声一喝,冲过去将人扶起。手指按住他的手腕。
  杜陵脉搏微弱,已是日薄西山。方拭非虽早有心理准备,还是不免热了眼眶。她一言不发地将人放到床上,拿旁边的薄被给他盖上。又出门去打水。
  “他……他……”林行远站在门口无所适从,“我,我去叫大夫。”
  方拭非提着水回来:“别去了,来了也看不好什么。他胃跟心脏都不好,如今已经吃不了什么药。”
  林行远:“那……”
  方拭非又恢复了冷静的模样:“没事,生老病死乃人间常事。何况他命硬着呢,总这样。也没见真的死过。”
  她后面的话近乎呢喃,都快听不见了。
  林行远轻叹道:“我去买点人参黄精一类的补药,总应该是能缓口气的。”
  这次方拭非没拦着他。
  水东县的天黑了。
  这天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方拭非看着窗外的时候,才反应过来,原来天是会黑的,日月是会轮替的,新与旧永远在变化,就如同生与死。哪一天哪一刻它来,你不知道,可它来的时候,如此触不及防又无能为力。
  林行远在外头用慢火熬煮人参,蹲在灶台前,一把蒲扇轻轻地摇。白烟袅袅升起,沾在土墙青瓦上,留下湿润的痕迹。
  方拭非守在杜陵床边暗自失神。
  旁边窸窣响动,方拭非以为是自己听错了。随后杜陵喘着粗气问:“我睡多久了?”
  方拭非偏了下头,动了下,声音沙哑道:“这我可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摔的?”
  “哦,这是天黑了。”杜陵看一眼窗外,“我听见你同窗过来看你,还听见了你们在争吵,就想出来看看。没想到已经站不住了。你是做了什么?”
  方拭非笑道:“那可已经是一年前的事情了。我都忘了。你这一睡,天都变了。”
  杜陵不管她:“我虽年老,但幸得祖宗庇佑,头脑清醒,不至于糊糊涂涂地走。”
  他睁着要坐起,方拭非将他扶起来,靠坐在床头。
  杜陵说:“我如今,已经是你的拖累了。”
  方拭非:“我倒觉得可能是报应,我揭发害死了何兴栋的父亲。所以它也要带走我师父。”
  “何洺为人贪婪,锱铢必较。就算今日没有你,来日他也长久不了。这是他自己的孽。”杜陵批评道,“老夫是寿终正寝。跟他怎么比?”
  方拭非:“是。”
  杜陵看着她,方拭非低着自己的视线,不去对视。
  杜陵干涸的嗓子传来一声哀叹:“方拭非你……”
  方拭非问:“我怎么了?”
  杜陵深深看着她,眼中似有千言万语。有对她的担忧,对自己的无奈,对过往的悔恨,对未来的迷惑。
  他该怎么说她呢?又能怎么说她呢?她是自己教出来的。
  最后全都化作一声长叹。
  “方拭非。”杜陵说,“我杜陵一生也算跌宕。我出生于权臣之家,我十六岁,蒙祖上庇荫,得户部官职入仕,之后一路高升。我年轻时狂傲不羁,恃才傲物。后得先帝赏识,任太子冼马。我与今上情同手足,今上登基之后,命我为太子少傅。待我父去世,我年过而立,他又提我为太傅。官途坦荡如我,朝中鲜有。”
  “可我知道,万事不如想得那样简单。我不过幸运一些,走到了上面,下面全是一些粉身碎骨的人。”杜陵说,“方拭非,方拭非……我以前总想带你回去,又可惜你是一个女人。我一心仕途,壮志难酬,不甘心就此作罢,将希望尽数托在你身上,想想真是可笑。我选了条错的路,你也非要在这条错路上走下去吗?”
  方拭非低头沉默片刻,说道:“我想吃棉花肉。”
  棉花肉,是猪头两侧骨头扒开后撕下来的肉,也就是猪脸肉。咬下去就跟咬着棉花一样绵软鲜香,所以叫棉花肉。
  方拭非的声音像是空幽之处传来,将她自己的回忆带了出来:“从前,有一对夫妻……”
  方拭非还小的时候,冬至,杜陵给她整了一盘棉花肉。
  方拭非很不喜欢那盘肉,因为已经放久发臭了,她觉得是杜陵故意打发她的。加上那肉肉质绵软得跟肥肉一样,她不高兴。
  杜陵坐在火旁,大笑着给她说了个笑话。
  他说:
  “从前,有一对夫妻,听说猪身上有一块棉花肉很好吃。有一年冬天,两人就用家里的全部粮食,去跟隔壁的大户,换了半碗肉吃。你一块,我一块,吃到最后的时候,多剩下一块。于是两人争抢起来。丈夫夹着肉逃到河边,失足掉了下去。然后妻子跟着淹死了。看,就为了你手上这样一块肉。”
  方拭非翻着白眼道:“这有什么好笑的?你小心把自己胡子给烧了。”
  她当时年纪小,心里烦躁,在火边桶着一根木棍,喋喋不休道:“你这故事没头没尾。他们的子女呢?家中的亲族长辈呢?你要说就好好说,非这样阴阳怪气胡扯做什么?该哭就哭,该笑才笑。你这算什么?总之我就觉得这肉忒难吃了!”
  杜陵一声不吭地将手里的干柴折成小段,一条条丢进火里。
  方拭非看着他,扯起嘴角笑了一下。
  杜陵忽而悲怆,伸出手小心地抚过她脸侧。
  那手已经失了温度,手心干净粗糙。
  他有太多想做的事……想改的事……可是他已经老了。
  杜陵说:“那我去给你做。”
  方拭非别过脸:“我去。”
  ·
  方拭非看杜陵在床上坐好,给他拧了条毛巾擦脸,关上门出去。
  家里肯定是没有棉花肉的,但还有鸡肉。
  林行远见她出来就问:“杜先生怎么样了?”
  方拭非过去切肉,说道:“我给他做点吃的。”
  林行远看她拿出刀,在两侧磨了磨,就开始剔骨,问道:“你要做什么?先生这人参汤呢?”
  方拭非:“你可以送进去。”
  林行远倒了一碗,送到杜陵面前。杜陵朝他点了点头。
  看起来精神还是不错的,神智也很清明。
  他三步一回头地出来,重新站到灶台边上。
  方拭非看他傻愣着,便说:“我来给你讲个笑话。”
  林行远心说他哪有那心情?
  “从前有一对夫妻……”方拭非一开口,自己先乐了,继续笑笑说完了整个故事:“后来两个人一起落水死了。”
  林行远担忧地看着她,不明白她什么意思。
  “这有什么好笑的?你……没事吧?”
  方拭非放下手里的铲子,问他说:“不好笑吗?”
  林行远迟疑了片刻,摇头。
  方拭非说:“有时候你不知道,别人说的笑话,究竟是他亲眼见过的,还是纯粹说笑。你不觉得好笑,我也不觉得好笑。”
  林行远:“那你为什么要笑?”
  “那该用什么表情呢?哭吗?”方拭非说,“多的是人等着你哭出来看你笑话。哭是没有用的。”
  林行远说:“谁有那么多的闲心?不想哭,那就不要哭也不要笑好了。”
  方拭非盖上木锅盖,在旁边的矮凳坐下,扯起嘴角道:“可仔细想想,还是好笑的。”
  林行远皱眉:“你究竟在说什么?”
  “哈,这世间权势,腥臭如烂肉,还是能引得人趋之若鹜,汲汲营营。乃至兄弟阋墙,六亲不认。这些人,功名利禄,唾手可得。”方拭非说,“有些人,兢兢业业,忍气吞声,终日惶惶,不敢行差踏错,却最终落得家破人亡。这不好笑吗?”
  林行远:“不好笑。”
  方拭非说:“汉武帝巫蛊之祸中,皇后卫子夫和太子刘据相继被逼自杀。”
  “他二人未必就是遭奸臣诬陷,《汉书》中固班未曾提及。许是畏罪自杀也说不定。”林行远声调拔高,“方拭非,你别拿皇家这些事来做比对。‘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执掌天下的权力,本就不是什么三言两语,是非对错可以辨别的。”
  “皇家的事就不是事了吗?事社稷不如事宫闱,何其可笑?”方拭非说,“今上斩太子,东宫一百二十一人尽数陪葬。”
  林行远喝止她道:“方拭非。太子染疫,年二十二岁病逝于陛下行宫。”
  方拭非不说话了。
  林行远又叹道:“方拭非,你不曾在京城,所以你不知道。但当年太子妃谢氏一族私藏兵器,操练新兵,是我父亲亲自镇压的。确有其事。”
  方拭非:“储君谋反,就是我听说过的最好笑的事情。”
  林行远听她这样说,大概就知道她是谁了。可是,她故事里的人,跟杜陵故事里的人,总觉得不是同一个。
  林行远深吸一口气,问道:“方拭非,你问过杜先生这笑话里笑的是谁了吗?”
  “是谁不重要,真相是什么也不重要。”方拭非说,“师父教我这些,不是想我回到过去,或者庸人自扰。”
  林行远半晌只能“嗯”一声。
  二人坐了一会儿,锅里的水沸腾了。方拭非站起来,往里面浇了一点麻油,放盐。再煮一会儿,就捞起来端屋里去。
  杜陵斜靠在榻上,手歪在一侧,眼睛紧紧闭着。嘴角有些许弧度,面容安详,看不出痛苦。
  方拭非把肉放在地上,探向他的鼻息,片刻之后,又去摸他的脉搏。
  林行远紧张立在身后,观察她表情。屋子里呼吸声此起彼伏。
  随后方拭非退开一步,跪在地上,尊尊敬敬磕了三个头。林行远大为哀伤,也跟着跪下,为杜陵送行。
  方拭非过去将人平放在床上,又重新走出去。
  林行远担心她,跟着追出来。
  方拭非就坐在门口台阶,两手搭着,神色恹恹。听见林行远的脚步声停在她身后,说道:“师父以前说他大限将至,我问我师父,人死的时候该是怎样的呢?他说,应该是笑着哭的。哭就哭吧,为什么要笑着哭呢?人出生就是哭的,难道死了也要哭吗?他说要哭的。有的人出生的时候会哭,因为哭了就有奶喝。长大就不会了。临死了终于又有了畅快哭的机会,要哭一哭的。”
  “可他……”方拭非抬起头,看着远处黯淡的月色:“终究还是没哭出来。”


第11章 安稳
  天色将亮,城门大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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