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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士重韫牵着毛驴一前一后走进寺庙,摘下箬笠与蓑衣,定睛一瞧才发现原来这庙里还有其他人在避雨。
那是个身着葛衣的中年僧人,头顶上明晃晃九个戒疤。他手里提着个酒袋,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那精钢禅杖就卧在他横伸出来的大腿上,配上一脸横肉,端的是凶神恶煞。
重韫挑了块干燥的角落才坐下,便听那僧人问:“小道士,从哪儿来的?”
重韫盘腿打坐,目不斜视:“崂山。”
僧人呵地笑了一声:“崂山?洒家听说你们崂山道士能够穿墙隐身,隔空猜物,更值得一提的,是你们那手剪纸化物的本事,那是当仁不让的天下第一,是也不是?”
重韫本不欲与这僧人多有交集,当下只是淡淡道:“不过是道门中的些许小把戏,障眼法而已。”
他虽冷淡,那僧人却是自来熟,闻言哈哈笑道:“道士倒是不自矜,难得难得。”
“过奖,不敢当。”
那僧人喝完了酒,一张嘴还未过足瘾,可现下大雨倾盆,荒山古寺,上哪寻酒去。他坐了一会,便觉浑身发痒,忍不住将鼻头耸了耸,奇怪,为何他的酒完了,这庙里还有股若隐若现的酒香?
循着味道,他的目光落回重韫身上。
“小道士,身边带着酒?”
重韫看他一眼,认命地从身后行箧中取出个五寸高的小瓷瓶来,放于掌中,无奈道:“此为药酒。”
僧人劈手夺过,眉开眼笑,“洒家荤素不忌,药酒也要得噻。”
有了酒,僧人浑身舒坦,话又多了起来,滔滔不绝讲了许久,大多是些走街串巷,乡里轶闻,讲着讲着,他突然将声音一沉,道:“洒家在坊间行走多年,山精鬼魅见过不少,却没有一件事物能比这件来得稀奇。”
言罢顿了一顿,却是等着重韫问他。
等了半晌,还未见重韫接话,他自个儿讨了个没趣,只能接着说道:“那是阆中城里的一件陈年旧事了。三十年前,我还是个小沙弥,随着师父四处云游,一日偶然间来到阆中古城,却见城外人群熙熙攘攘,上前一看,就发觉城墙上贴了一张红榜,说是城中大户张家府上公子得了怪疾,家主悬赏五百两寻求良医。”
“师父和我揭了榜,到张家一看,那张家公子无病无疾,身体康健得很,只不过是迷上了一幅美人图,竟发愿非画中人不娶,甚至闹着要父母退了自小定下的婚事,将这美人图娶进家门。你想那张家两老膝下仅有这么一根独苗,这要应了,张家岂不是要绝后?”
“张家两老唯恐那图上附了精怪迷了儿子的心智,才出此下策。只不过那张公子将美人图镇日带在身边,我与师父不得已迷昏了他才将美人图弄到手里。这一看可了不得哇,你猜怎么着?那美人图竟是画在一幅人皮上的,不仅上头的毛孔清晰可见,甚至触手生温,将画凑近耳旁,甚至还能听到咚咚咚的心跳声!”
“莫非那画中寄居着惑人的女鬼?”
僧人将手一摆,“那画上半分邪气也无!我师父也找不出张公子迷恋此画的缘由,最后只能草草作了场法事后,要我将那画带到城外烧了。我一路揣着那画,一颗心上上下下的,到了师父说的地方,生了火,才要将画丢进去,却不知为何鬼使神差地将那画轴打开了来。这一看,只觉画上之人栩栩如生,似乎将要脱画而出。我看得入了迷,也不知站了多久,只听得一声惊雷响起,一阵白光掠到画上。我心神浮动,吓得几乎魂不附体,脱手将画一丢,头也不回地跑了……”
“后来我没忍住,又回去寻了一遍,那画竟然完好无损,我便瞒着师父偷偷留了下来。”僧人说着,从腰后抽出一卷画轴,徐徐展开。
他双手颤抖,将画递给重韫,“你瞧瞧,你听听,这画可不是有心跳的么?”
重韫只得接过画瞧,只一眼,就再也挪不开了。
画中是一个二八年华的少女,头梳双髻,回眸浅笑,眼波流转,如江南春水。那少女内着浅绿肚兜,外着交领鹅黄纱衣,只那衣领拉得松垮垮的,竟垂到肩头,露出一抹菱角般酥白的香肩。娇俏妩媚,艳丽无殊,万般风情到了最后,只凝于她唇上一点丹霞般的口脂上。
重韫只觉得呼吸莫名困难起来,整个人绵绵无力,手一松,那画轴就掉到地上。
头顶上风声响动,重韫身子向后一倒,堪堪躲过。
那僧人一击未成,只将那九尺禅杖往地上一顿,恶声道:“牛鼻子道士,洒家早知你从崂山长途跋涉而来,必是给青城山的道宗宗主送生辰贺礼来的。你若老实将贺礼交给洒家,洒家尚能饶你一命,你若不识好歹,休要怪洒家杖下无情了!”
重韫挣了挣,却连站都站不起来,不由心惊:那画上的迷药好生厉害!
那恶僧见他不语,心道,恐怕这小道士是个硬骨头,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主儿。这般想着便举起禅杖对准重韫腿骨落了下去,有心要断他一腿给他个教训。
正当此时,突见一团火球迎面扑来,那恶僧少不得回身闪避。才刚躲过火球,又听三声炸响,原地腾起一阵又浓又厚,辛辣呛人的红烟。
那却是重韫自个配制的红三响,由炮竹改造而来,除了硫磺木屑等事物外,还加了辣椒粉,炸开之后粉尘四溢,有迷人眼呛人鼻的效果。重韫作这东西原是为了给不会拳脚功夫的小师弟们防身用的,却不想今天竟救了自个的性命。
那恶僧被红烟辣的双眼泪流不止,心中勃然大怒,举起禅杖便乱挥乱砸,乒乒乓乓也不知究竟打中了何物,又听得一阵蹄儿轻响,知是那毛驴要逃出庙去,不由大开大合,想要将那毛驴杖毙。
那毛驴却是乖觉,当下回身朝寺庙深处跑去,一路飞奔至一扇窗前,哐当一声破窗而出。
等到红烟散去,毛驴已经驼着重韫逃到寺庙外。
那恶僧奔至窗前,也跳了出去,单凭一双肉脚穷追不舍。
这黄草坡上植被稀疏,遍地都是黄泥,下了雨更是滑得很。那驴驼着主人狂奔下坡,突然蹄下一崴,也不至陷进了什么烂草泥坑中,身子往前一扑,一路哀鸣着滑下坡去。重韫被这力道甩将出去,也跟着滚下坡去。正巧此时那恶僧追至,举起禅杖照着重韫背心就来了一下。
重韫受此重击,一口甜血呕到喉头,喷了出去。
那血正好落在他身前的画上,不仅没有被雨水冲刷走,反而顺着人皮的毛孔慢慢渗了进去。
轰隆——
一道白色巨电撕开天幕,砸在坡上,黄泥水溅得老高,草屑纷飞,土腥味中夹杂着烧焦的味道。
轰隆——轰隆——
又是几道紫电落下。
重韫眼前亮了又暗,交叠流转,又是一道极致的白光炸开,重韫勉强睁着眼,只见一抹金光透画而出……
黑暗。焦渴。虚汗浸透衣裳。
梦中他一会尚是稚龄幼子,被母亲抱在膝头,言笑晏晏;转眼又是少年模样,钱塘江里怒浪翻涌,铺天盖地而下……最后的最后,是昏迷前见到的那抹金光,幢幢光影里,走出一道倩影,岂不就是那艳色难寻的画中少女么?
“啊!”
他终于喊了出来,人也醒了。后背火辣辣地疼,嗓子干得冒火,双唇似乎都皲裂开了。
他动了动,身体依旧虚弱,使不上力气。蓦地,只觉左脚脚踝上一紧,似是被什么东西套住了。
一股暗香袭来,有人趴到他上方,将手凑到他唇边一倾,便有清流汩汩而下,缓解了他的干渴。
“你好些了吗?”
那少女又将脸凑了过来,脸颊贴脸颊试了试他的体温。
“你好烫啊。”少女担忧道,“你不会死吧?”
重韫动了动四肢,发觉刚刚那种绵软无力的感觉已经消失了,便挣扎着从地上坐起来。这一坐正好将坐在他身旁的少女瞧了个清清楚楚。
那张脸……果然是画里的人吗?
重韫眼神无意间向下一溜,顿时大窘。原来那少女湿了衣裳,索性将外披的纱衣脱了,只穿了件肚兜。那肚兜穿了几乎等于没穿,长短才刚刚盖过肚脐,且只两根细细的线,一根绕在脖子后头,一根横在蝴蝶骨下方,且她又是侧对着他,重韫这一眼,几乎看光了人家整个后背。
明知非礼勿视,他却因为太过惊愕羞窘而致一时间竟然没有想起移开视线。
等到他回过神挪开视线,早已将人看了个遍。
他将眼神乱晃,心虚道:“这位娘子,那要杀贫道的恶僧呢?”
少女慢腾腾地解下湿透的发髻,娇声道:“被我吓跑了呶。”
“哦,是,是吗?那……多谢娘子了。”
“我是崂山的道士重韫,不知娘子怎么称呼?”
少女将一头青丝捋到脑后,用另一只手捧着,往重韫边上坐近了些,微微仰起头,目光柔柔地望住他,轻轻道:“郎君救了我,我就是郎君的人。郎君想叫我什么?我都依你。”
她说话时,唇齿间送出幽幽的香气,像是花香,又带了点甜味儿。
重韫猛地往后退了退,严词道:“娘子请自重!贫道是出家人!”
少女又坐回原位,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及膝的长发,咯咯地笑,“我逗你玩的,你还当真嘛?”
重韫有生之年第一次被人这么调戏,一时间又是心跳如擂,又是汗如浆出,又是紧张,又是羞赧,真个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哑口半天,竟蹦出一句:“你莫非是寄居在那人皮画上的狐妖不成?”
此言一出,重韫心里已是万分后悔。见鬼,好好的干嘛说人家是妖怪,还是狐狸精!
少女顿住手上动作,冷了声音,“你刚刚说我是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部分背景仿宋,称谓上亦如是。宋人男女互称“娘子”“郎君”,大概就像现在电视剧里男女互成“公子”、“小姐”,不是夫妻相称。
第3章 是仙是妖?
少女乜了重韫一眼,娇声道:“怎见得奴家就是狐妖了?奴家不能是只怨鬼么?”
重韫细细在她面上瞧了一遍,摇头:“娘子并非孤魂怨鬼,这点贫道还是可以肯定的。”
“咦——?”
少女有些吃惊地放下头发,转过身盯住重韫,那审视的目光简直如同骨董铺里的老掌柜打量前朝古物,稀罕,还带了点意外和惊艳。
重韫被她看得面皮发臊,心说这少女还真是变脸如变天,一开始还冷着脸吓人呢,这会子却不知又寻思什么了……
少女睁着双圆眼,眼珠子骨碌碌打转,突然,她又站起来,双手掐着腰围着重韫转了一圈。
“你难道……”少女斟酌着,“莫非……是天生的阴阳眼不成?”
“贫道自幼左眼能见常人所不能见。”
“诶,那敢情好,天生异眼之人于修炼上别具天赋。”少女嘀嘀咕咕,又在他身前坐下,微微挑了眉,唇角一勾,抬手将右侧的头发勾到耳后,半侧着脸挑了重韫一眼,脸上带了点笑:“没错——你说得没错,我的确不是妖精。”
她抬起一根纤纤素指,直指天上,“我是天上的仙人,你信吗?”
重韫坐得端正,眼观眼,鼻观鼻,半点眼风也没给她。
“娘子身上没有阴气,也没有妖气。但是千年大妖可以施法掩去身上妖气。可娘子自称仙人,贫道妄言一句,贫道并未在娘子身上看见半分仙气。”
“得道的妖怪都有办法掩盖自身的气息,难道我个神仙还没有这样的本事了?这人间险恶,我可不想变成唐僧肉。”
重韫没听清,“娘子说什么肉?”
少女似是有些吃惊,“欸你这道士,亏你还是修长生的,竟连唐僧肉也不知晓么?唐僧,陈玄奘,大唐的和尚。妖界风传他是佛祖座下金蝉子转世,吃了他的肉能长生不老,一步登仙,你竟没听说过?”
“修道修心,不在长生。贫道并不相信这等谣传。”
少女摇头叹息,“可惜了一身根骨,正正好的仙君之体,竟然不修长生。”
她正摇头叹息,突然听到重韫一声冷嘶,忙问,“你怎么了?”
重韫面皮发红,支支吾吾道,“……可否劳烦你转过身去。贫道背上伤重,须尽快上药。”
话说完,脸更红了。
少女瞧了他一眼,道:“你自己能上好药吗?”
说着身子倾了过来:“我帮你吧。”
重韫惶然变色,往后退了又退,一个没留神撞上身后的柱子,刺痛感立时从背上伤处传来。他皱着眉,硬生生将疼痛忍了下去,急道:“娘子,娘子自重!”
少女却步步紧逼,微微一笑,轻启红唇:“你们人间的规矩,男子看了女子的身子,不就要对那女子负责吗?”
重韫别过脸,又羞又急,道:”娘子救命之恩重韫十分感激。看了娘子的身子实属意外,如若娘子不忿,大可将这对玷污了娘子的招子挖了去,重韫绝不敢有半个不字!只是重韫毕竟是修道之人,实在禁不得娘子如此戏耍!”
姑娘用手轻轻碰了碰他的前襟,柔声道,“道长道心坚定,奴家十分佩服呢。奴家是得了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