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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殊先跨出门来,见是重韫,便没好气:“是你?上次在夔州一别,荨娘还好好的,怎么跟你在一起,就坏事不断呢?”
张祭酒握了握禅殊的肩,示意他住嘴,上前来与重韫见了礼。
重韫道:“方才听你们说,荨娘中了离魂症。我有办法把人带回来,只是要劳烦二位道兄为我护法。”
张祭酒拈着一缕山羊胡子,笑道:“救人嘛,自然是大家分内之事,道兄不必如此客气。”
当下说定计划,重韫便取出九支离魂幡,在地上布了一个圆形的法阵,正中间点上引魂灯。禅殊将荨娘抱出来,与重韫对面而坐。重韫划破两手掌心,示意禅殊抬起荨娘的手,与自己掌心相贴。
两人掌心相触,重韫便闭上眼,心中默念离魂咒。一章念完,忽觉身体一轻,轻烟也似飘到空中。他朝远方望了一眼,见殿宇上空青光霍霍,无数魂影闪动,鬼市已经悄然开始。他当下不再停留,手臂一划,便朝鬼市的中心飘了过去。
飘到人群中,落下去,只见来来往往,男女老少都有,只是各个神情茫然。重韫正盘算着如何抓只鬼魂问问情况,忽然听到“咻”的一声,一条手臂粗细的鞭子横抽过来,将重韫身前的几只鬼魂抽倒在地。
重韫顺着鞭子看过去,只见握鞭的是个头顶戒疤的和尚。这和尚生得十分高大,额方脸阔,眉毛黑浓,看起来很是凶恶。
他挥起鞭子,在鬼魂里一顿乱抽,直抽得那些鬼魂皮开肉绽,再也起不来了,才放开嗓子,又急又快地斥责起来。
他说的是殄文,很多词语太过生僻,语调又怪,重韫只听懂了几个词:“有罪……不得轮回……要罚。”
他说完这通长篇大论后,身后忽然呼啦啦出现十六个高矮不一的僧人。那些僧人齐心协力抬着一面硕大无比的铜镜。
他们步子一转,铜镜便随之运动,所照之处,鬼魂都无可抗拒地被吸了进去。重韫本来想躲,可是忽然看到一抹鹅黄纱衣在人群里飘过,他心中一颤,立时追了过去。才刚够到那人衣摆,忽觉眼前一阵刺眼白光逼来,便被那铜镜吸了进去。
重韫只觉得自己好似在漩涡里打了无数个滚,正头昏目眩时,一声惊雷忽地炸响在他耳边。他掀开眼皮,只见眼前一片灰茫茫的,他动了动身子,所有的感知在一瞬间涌入他体内。
疼痛,饥饿,寒冷。
抬起双手看了一眼,只见这手瘦骨嶙峋,犹如鸡爪,且手掌甚小,应当是双小孩的手。重韫心中一惊,忍不住在脸上摸了一把,终于确信自己现在的身体确然是个孩子。
他强忍住肋间的疼痛,微微撑起身子,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倒在泥洼里。大雨倾盆,雨珠沉沉地砸在他身上,四野茫茫,他好似一条苟延喘息的野狗,对此时的境况几乎无能为力。
他朝前爬了几步,正要翻出这个泥坑,忽然听得“吁”的一声长鸣,一双马蹄落在坑边,砸起一注泥浆,溅了他满头满脸。
一个汉子粗噶的声音从车辕上传来。
“女郎,这里有个小乞儿哩。”
作者有话要说:
“女郎”是两晋时期的叫法,大致相当于后来人称呼大户人家的未嫁女子“姑娘”、“小姐”。唔,这只是我记忆里的,没特别具体查证。错了告诉我。
这个故事会化用一些传说和历史人物,但总的来说,故事原创,或者我会把故事改得它妈都不认得它。
第63章 入幻境一梦三年
听到这句话后,重韫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那之后,他便一直飘在一个似梦非梦的地方。
瑟瑟的秋风从城垛上刮过,城楼下的斩刀闪烁着噬人的冷光。无数人头被斩下,从颅腔里冲出的鲜血高高地溅在墙上。
妇孺的哀嚎和哭声不能阻挡杀戮。
刽子手砍完了男人的头,便来砍女人的头,砍完了女人的头,就轮到孩子。
重韫飘在城墙上,怔怔地看着一地尸体,只觉得全身发冷,忍不住热泪盈面。他捂住嘴,胃里一阵翻腾,想要呕,却连酸水都呕不出来。
一个尖细的声音从虚空里传来:“姚佛念,你知道的,你知道这些族人最终逃不过一死,你也逃不过一死,所以你才从城墙上跳下去,摔了个肝脑尽碎,只为保全一个美名。”
“呵,说什么以身殉国,你说到底,不过是害怕罢了。这吃人的世道啊,既然无力改变,那不如死了一了百了。”
“后人会怎么评价你呢?后秦末主姚泓之子姚佛念,以少年之身殉国,宁死不降,其节当真可歌可泣……啊?是这样吗?哈哈哈!”
重韫捂住双耳,只觉头痛欲裂:“不!不要再说了……”
天地间倏然一变,只剩下无边的黑暗。一道纯白的光影悬在他身前。那是一尊面目俊美的佛陀。他盘腿趺坐,右手曲臂上举于胸前,手指舒展,掌心朝外,结无畏印;左手自然下伸,指端下垂,掌心朝外,结与愿印。
重韫跪在佛陀脚下,抬起头,仰望他那张充满嘲讽与恶意的笑脸。
他是谁?他真的是姚佛念吗?
陌生的记忆突如潮水般涌来。
他出生在淮水之滨一个叫后秦的小国里。他的父亲是个个性懦弱,性格仁善,没什么大智慧与大勇谋的守成之徒,而他的叔叔姚弼却是个野心勃勃,一心想要杀兄代之的蛮狠之辈。他十岁那年,经历过一场最惊心动魄的宫变。
那时皇阿爷已经卧病不起。叔叔姚弼带兵包围了整个太子府邸,其时父亲已经收到密信闻风而逃,留下阖府的妇人孩子,嗷嗷如同待宰羔羊。他被人从房里拖出来,像是条破布口袋般扔在院中。
姚弼站在院中,手中握着的长刀斜斜下垂,未干的鲜血顺着刀槽滑落,一滴,两滴。
佛念满面是泪,咬住牙根拼命想止住那种令人全身发寒的颤栗。他不明白,事情何以就进展到这个地步?为什么昔日里笑颜相对的亲人,转瞬间就能将屠刀架到他身上?他不明白,这种乱糟糟的世道,这种岌岌如同空中楼阁的权位,为何如此诱人?竟引得无数人亲赴后继,将手足亲情踩于脚下,碾为埃土。
佛念跪伏在地上,朦胧中看到那把滴血的长刀微微提起,姚弼冷酷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都杀了吧。”
他没死。长剑即将抹断他脖子的那一刻,一只鸣镝的利箭穿透了那个武官的胸膛。他仰面倒下,沉重的身躯压得佛念难以喘息。
太子府外头隐隐传来一阵长呼:“皇上来了——”
阿爷在垂危之际强提着一口生气平定了宫变之后便阖然长逝。佛念的父亲登上宝座,仅仅一年便国破家亡。
父亲决定降敌的那一日,他从城墙上一跃而下,身死殉国。
他死了之后,魂魄四处游荡。至一年三月惊蛰,一声惊天动地的大雷炸裂天际,一道紫电劈在他身上,再醒来时,他便成了乱世里无家可归的一个小乞儿。
自那以后,他常常做梦,梦中有一尊佛陀许诺与他平定乱世的力量,要他以灵魂作为交换。
他伸出手,状似慈爱地抚摩他的发顶,用引诱似的语气说道:“乱世里,只有杀戮才是天道。佛念,你想要平安喜乐,便免不了杀戮。”
冷汗涔涔而下,重韫捂住几欲炸开的头颅,在梦中大喝了一声:“不!我不是姚佛念!”
佛陀好似一片被重拳击中的琉璃,登时四分五裂,化作一地碎片。
重韫猛地睁开双眼,按着胸口吁吁地喘了两道粗气。太诡异了,他刚刚险些以为自己真地就是姚佛念这个少年了。
一个苍老的声音缓缓地说道:“女施主,他醒了。”
重韫扭转头颅,见榻边坐着一位盲目老僧,他摸索着捧起一碗黑漆漆的汤药,送到他嘴边。
“喝吧,喝下去,你的瘀伤就会好了。”
草帘之后转出一位素衫女子,梳着矮矮的小髻,髻中插着一只玉色莹润的白玉簪,右手套着一副金镯和一副玉镯,走动间两镯相碰,发出清越的击响。
那妇人走近了,重韫以肘支起身体,一看清她的容貌,不由脱口道:“荨娘!”
那女子身边跟随的侍女喝道:“住口!我家女郎的名讳岂是你这等腌臜下/贱的人唤得的!”
那女子抬手止住婢女的呵斥,朝重韫微微颌首,道:“你既醒了,我也可放心离去了。这位住持年老体弱,独自一人照看这间寺庙,你若无处可去,不妨留在寺中跟着这位住持修佛。”
她说着,从袖中取出一个荷包轻轻地放在榻边,道:“住持大师,这是信女的一点心意,希望大师您能收下。”
老主持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这世道,像女施主这样心善的人,不多了。”
那女子脸上露出惨淡的笑容,还了一礼,转身便走。
重韫心中狂呼:荨娘莫走,我是来带你回去的!
但他的行动却无法遵从自己的心意。明明是想让她留下,可等到那与荨娘容貌相同的女子打起草帘时,他却爬起来,在榻上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女郎的救命之恩,小乞儿此生难以为报。我只愿日日念佛,保佑女郎一生康平喜乐。”
那女子侧过脸,朝他点了点头。草帘落下,随着那一声声逐渐远去的金玉交响,这屋里只剩下他与老僧二人。
重韫这才渐渐发觉此时情况的诡异。他明明占据了这个身体,却无法控制这个身体的言行。他就像一个旁观者,冷眼看着这个身体对着老僧三叩大拜,认了师父,剃了度,自此在这座小庙里安身。他看到了一切,也感受到了一切,却不能做出符合自己心意的举动。
光阴似箭,他在这庙里呆的三年似乎真的一眨眼便过去了。重韫后知后觉地想起在鬼市里看到的那面铜镜。据说世上有些宝镜,可观过去未来之事,他联系起那执长鞭的僧人鞭打众鬼时所说的话,略作猜想,便知道自己应当是落入幻境里,而他身边发生的所有事情,则跟那个叫姚佛念的少年息息相关。
只是不知何以那个救起姚佛念的少女会跟荨娘长得一模一样。
重韫将木桶沉入井中,并不打水,只是面色沉沉地盯着水中的倒影。
这个以身殉国后又奇迹般重生在小乞丐身上的少年姚佛念,长得和重韫十四岁时一模一样。重韫自然不会认为这个姚佛念是自己的前世。难道是因为自己现在的所见所闻,都是透过自己的眼睛看到的,所以身边的人物,自然而然地便会长得与他的相熟之人相似,或者完全一样?
比如说他现在的师父,这座小白马寺的主持,便长得与褚云子一模一样,只是瞎了眼,秃了头,脾性也迥然不同。
他不知道在幻境里呆一年,折算成现实世界里的时间,究竟是多长。可他处心积虑在幻境里找了三年,就是找不到任何的破解之法。
幻境里的世界太真实了,真实到重韫几乎都要以为自己本来就是属于这里的。
重韫又想到那个也叫“荨娘”的女子。他修道,自然知道这世间万物,冥冥中自有机缘,自打自己一落入幻境里,看到的便是姚佛念被那女子所救的过往,这女子日后势必与姚佛念有莫大的渊源。也许,她就是重韫离开这个幻境的关键。
重韫想了这一会,不由自嘲起来。就算那女子是关键又如何。他现在根本无法做出顺从自己的心意去找她这样的事情来。他只能按部就班地把姚佛念所有的经历一项项过上一遍。
他捞起衣袖,露出臂上的劲瘦肌肉,一左一右捞起两大桶满满的水,健步如飞地提到厨下,烧上水,在米缸里掏了掏,掏出最后一把米扔进了锅里。
重韫自作了和尚之后便没下过山,只约莫知道他们现在在北方,山外头有几拨胡人打来打去,整个关中地区战火纷飞,民不聊生。这三年来,师徒俩一直是靠打柴和采摘药草与山下的村民换些米面为生。一个月前,山下的村民纷纷南渡避难,重韫便彻底地失去了以物易物的来源。
粥熟了,重韫将大部分的米粒捞进一个碗里,往锅里丢了把野菜,焯了一下,便捞出来放进另一个碗里。没办法,米只剩下这么多,要吃饭的嘴却有两张。
闻到米粥的香味,重韫的肚子咕噜叫了一声,他忍不住暗自好笑。明明是在幻境里,居然也会觉得饿,觉得痛,觉得冷。
他将老和尚扶到院子里坐下,把温热的米粥送到他手边,自己则捧着那碗没有油腥也没有半点咸味的野菜坐到一边囫囵吃了起来。
纵使腹中辘辘,这野菜吃进嘴里也并不觉得美味,一股子涩涩的青草味直冲鼻头,重韫只能嚼也不嚼地咽下去。
老和尚捧着那碗粥,空洞洞的眼神落在破败的小佛堂前。忽然,他站起来,摸到重韫身边,在他身前蹲下。一手扶住重韫手里的碗,另一只手将自己的碗一倾,倒了半碗粥到重韫的碗里。
重韫怔住:“师父……”
老和尚的脸与褚云子的重叠在一起。重韫忽然想起他刚到崂山的日子。那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