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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云山唏嘘,却不认同:“我不知道青盏出来的时候看见你为了救他,不惜忘渊水干、生灵涂炭,会作何反应;但如果我这样做了,既灵出来的时候会拿净妖铃敲掉我的头。”
郑驳老愣了半晌,压下眼底热气,笑出了声:“对,那丫头绝对下得了手。”
谭云山:“既灵入忘渊的时候想的是天下太平,所以天下太平了,她便安稳。救她,不过是为我自己。我入忘渊,是私欲,你唤厉莽,亦是私欲,我并不比你高尚……”他的声音也染上笑意,柔软而明朗,“只是我恰好喜欢上了一个心怀苍生的姑娘。”
……
一个月后。
九天仙界出了两件大事。一是帝后被废;二是郑驳老竟是厉莽之乱的背后凶徒。
还有一件不算大不算小的事,长乐仙人要入忘渊,就在郑驳老忘渊之刑的同一天。
第73章 第 73 章
褚枝鸣那日在忘渊之畔已经傻了; 直到后来天旨降下; 九天哗然; 他才不得不信; 原来真的就是郑驳老。
南钰仍照常驻守思凡桥; 可再没往日的笑模样,褚枝鸣常常看见他望着尘水茫然出神; 却又不知如何劝慰; 只能远远陪着,心里很不是滋味。
终于还是到了郑驳老入忘渊的日子。
褚枝鸣作为渊华上仙; 一早便守在了忘渊刑台,这是一处略高于河畔的行刑台; 从这里看过去; 思凡桥一清二楚; 反之; 亦然。
四目相对,南钰忽然起身走了过来,然后和褚枝鸣说了出事之后的第一句话。
“帮我照看一下尘水吧。”
同守仙河这么多年; 褚枝鸣不知听过多少次这话,南钰的那个“一下”有时真的就是片刻; 有时却可能一连几天,全凭心情,褚枝鸣每次欣然应允; 实则心里都会腹诽上几句; 准是又溜下去玩了。可今日; 他却是打心底应了这托付:“嗯。”
南钰没再多言,转身离开。
褚枝鸣望着他远去,有些酸楚。没人愿意目送自己师父入刑,但躲开了就不会难过吗?不过是藏到没人的地方独自伤心罢了。
云过日出,映得尘水潋滟,映不明幽深忘渊。
郑驳老在仙兵押解下抵达。
褚枝鸣第一眼几乎没认出对方。
印象中的庚辰上仙永远是蓬乱的头发,杂草样的眉毛、胡子一把抓,别说看不清模样,连面庞轮廓都没个定型,总觉得今天是这样,明天又是那样,所以他这么多年来都凭声音认对方,只要一听见叮叮当当,准是庚辰上仙来了。
然而今日,这位全九天最放浪无状的庚辰上仙退去一身破铜烂铁,只着一袭青色长衫,修了胡子,理顺了眉毛,头发也干净利落挽成法髻,露出了原本容貌。
那是一张历经沧桑却无半点垂暮之气的脸,眉目清明,带着洞悉世事的从容,却又隐隐透出些许坚毅。
“不认识了?”似看出他的错愕,趁仙兵与他交接之际,这位马上就要赴忘渊的庚辰上仙竟挑起眉毛,言带笑意。
熟悉感又回来了。
满九天也只有这一位到了此时此刻,仍有心情玩笑。
“我师父才是真正的道骨仙风!”褚枝鸣破天荒调皮地学了南钰口气,学完自己也不好意思笑笑,末了慨然一叹,“这话他和我说了许多年,我今日才信。”
郑驳老四下环顾,未见南钰身影,心中了然:“臭小子跑了?”
褚枝鸣压下复杂心绪,努力让自己声音自然:“嗯,他总这样随性,说没影就没影,我觉得可能是和他师父学的。”
郑驳老大笑出声,恣意畅快。
笑完了,他才煞有介事摇摇头:“有空劝劝他,换个师父吧,他师父太失败了,临了都没个人给来送行。”
忘渊之畔,无半位仙友,连吹过的仙风都冷冷清清。
褚枝鸣不知该说什么,郑驳老倒先往刑台上走去,他也便无言,一路相送。
自刑台向下望,渊水如一张染了墨绿的布,平静,无痕。
褚枝鸣站在郑驳老侧后方,半步之遥,不言语,亦不催促。这是入渊之人看这世间的最后一眼,该看得尽兴,该看得无憾。
可郑驳老刚看上几眼,便忽地大声笑道:“残局尽破日,与君对弈时。差点忘了问,进展如何——”
褚枝鸣诧异地循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刑台对岸的忘渊之畔,一人负手而立,像来送行,可郑驳老这边有仙兵守着,有自己送着,反倒对岸那抹孤零零的身影看起来更凄凉。
谁会想到,唯一来给庚辰上仙送行的,竟是天帝。
他未着华服,只穿便装,就像一个九天随处可见的散仙,恰巧路过这里,便送上一送。
然而褚枝鸣知道,他是特地过来的,所以即便隔着忘渊,即便郑驳老的问话没头没尾,他还是清晰将答案送了过来:“已破一局。”
郑驳老摇摇头,失望之情几乎要随风飘满整个河畔:“七局破一局,你这棋艺啊……”
对岸人不语,沉吟片刻,才认输似的轻叹:“这一局,还是别人帮我破的。”
郑驳老没料到他这样坦诚,愣了下,随即哑然失笑。
天帝望着他,眼底慢慢浮出感慨:“我当真以为你再不愿来九天宝殿下棋是因我棋艺不行,棋品不佳。现下想想,我平白背了这恶评百年,太冤。”
郑驳老笑意更深:“若我说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你真的太爱悔棋,简直不能忍,你是不是安慰些。”
天帝莞尔,可渐渐的,那笑意就淡成了一丝怅然。
褚枝鸣听得似懂非懂,可那言语来往间流动的情,却感受得真真切切,且非君臣,而是老友。
风突然停了,忘渊之畔刹那间,出奇地寂静。
仍望着对岸天帝的褚枝鸣仿佛有了某种预感,立刻想看回来,却还是晚了一步。
余光里青色一闪,郑驳老已跃入忘渊。
水痕稍纵即逝,转瞬只剩一片平静无澜。
褚枝鸣低头而望,久久回不过神。
【若我说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你真的太爱悔棋,简直不能忍,你是不是安慰些。】
细听,那声音好似仍在风中,带着随意,带着揶揄。
褚枝鸣送过许多人入忘渊,却从来没有人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调侃。
近处一棵不起眼的仙树后面,南钰背抵树干死死咬着胳膊,于无声中,泪流满面。
……
晏行的光就像黑暗里的一盏灯,于茫茫忘渊中,给出了一个大概方向。若无这琉璃之光,即便谭云山有入忘渊的心,都不知道从哪里入水,往何处去寻。
一个月时间,天帝倾九天之力做了仙索,又同众上仙一起去忘渊之畔,拿仙物捆在仙索上投入忘渊试了几次,直到可以与众上仙合力将仙索熟练收回为止。
谭云山则下凡托白流双再做一条比上一次更长的紫金索。
不料他去白鬼山的时候,正碰上冯不羁也来山中看望小白狼,于是他要入忘渊的事算是所有伙伴都知道了。
白流双答应做紫金索,但言明入忘渊的时候,她必须待在河畔守着,冯不羁立刻跟上,反正入九天,一个也是入,两个也是来,总之就是非要岸边待命。
谭云山没辙,又回九天好说歹说,才让天帝同意二人在他入忘渊那天进仙界,但除了忘渊之畔,哪里都不许去。
如今,这一天终于到了。
谭云山第二次给自己剃头。
第一次的时候不熟练,翻来覆去折腾许久,这回只几下,便利落地把新长出来的发茬剃得一干二净。
收拾好脑袋,他才沐浴焚香,穿戴整齐,奔赴忘渊之畔。
日暮时分,夕阳把一切都染上了似红似黄的光,忘渊之畔难得透出几丝温暖。
天帝携众上仙已在岸边等候,谭云山远远地就把人都看了个遍,终于看见了白流双和冯不羁,却未见南钰。
谭云山了然。上午刚送别师父,哪那么快缓过来。
只希望他从忘渊回来时,南钰已经过了这个坎儿——如果他回得来的话。
“你是下去救人还是下去成亲啊!”自被礼凡上仙接入九天仙界后,哪都不能去的白流双已在水边吹了一傍晚风,本就郁闷,结果看见谭云山收拾得跟新郎官似的,瞬间就想明白时间都浪费在哪儿了,简直想咬人。
相比之下冯不羁就友善多了,围着他嘘寒问暖,当然大半都关注在他的脑袋上。
谭云山从友人这边汲取不到任何有益力量,只得无奈看向天帝。
幸而九天至尊没让他失望,一个眼神,旁边上仙便递过来一条仙索。
谭云山拿着绳头,顺仙索而望,根本看不见那一端延伸到了哪里,长度仿佛无穷尽。
“九天的万年树藤已经被砍尽了,若这还不能助你到忘渊之底,你只能自求多福。”
天帝淡淡的语气像玩笑,但谁都知道,这话再真不过。
探忘渊,就是十死难生的路。
“我会同这些上仙一起帮你稳住仙索,”天帝逐渐正色,“但没人知道能坚持多久……”
谭云山将仙索牢牢系在腰间,抬眼叹口气:“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多久。”
天帝思忖半晌,还是没忍住,最后劝一次:“若断了,你将永坠忘渊,却未必能和既灵团圆。”
“那就听天由命吧。一日找不到我就找两日,十年找不到我就找百年,”谭云山笑笑,“至少有个盼头。”
捆好金索,他又来到白流双和冯不羁面前。
前者不情不愿地递过来紫金索,一边看他往身上绑,一边还咕哝呢:“都有仙索了还要我做这个干嘛,肯定一下子就断啦……”
谭云山把这紫金索勒得比仙索还紧:“那可说不准,别忘了,可是你的紫金索让晏行的光透出来的。”
“但是后来再没亮过呀,你不是又拿紫金索试了好几次,”白流双不是太有信心,“说不定就是巧合,跟我的紫金索没啥关系。”
谭云山知道她是怕期望越高失望越大,抬手拍了拍腰间“双索”,豪气道:“管它呢,反正能绑的都绑上了,你就和不羁在上面给我诵经祈福吧。”
白流双愣住:“我不会念经。”
谭云山见她当了真,乐了:“那就没事嚎两声,一听见你声音,我就知道岸在哪儿呢。”
白流双眨巴下眼睛,只一瞬,就霍地变成狼形:“嗷——”
谭云山还算镇定,众上仙吓得不轻,尤其常年待在九天的,乍见这么大一狼妖,还是原形,还配呼号,有点扛不住。
谭云山乐不可支地摸摸小白狼的耳朵。
小白狼乖巧收声,旁边却传来另外一个声音:“我差点以为自己到了白鬼山。”
谭云山讶异抬头。
南钰一脸受不了的嫌弃,倒显得微肿的眼睛没那么明显了。
白流双哪是吃亏的主,立刻反击。
南钰千辛万苦才把它从身上抓下来,末了收敛玩闹,认真看向谭云山:“我们等你把既灵带回来。”
谭云山轻轻点头。
立于河畔,仰望夕阳,日光看着像火,打到身上却没太多热。但谭云山不需要那些,他的热在身体里,在四肢百骸,那是既灵存下的,是友人们赠予的,暖,且有力。
闭上眼,谭云山身体前倾,跃入忘渊。
……
破水而入的瞬间,谭云山没觉得忘渊与其他河有什么不同,顶多就是水更冷些,更暗些,触目所及皆是幽暗的绿。但有一点,就是像白流双说的那样,在忘渊的水中是可以呼吸的。
这和吃了白泉花之后的水行是截然不同的感觉,白泉花是避水,忘渊却是实实在在被水包围着,甚至能清晰感觉到水流过眼耳口鼻。
无暇多思,谭云山借着入水之力,以最快速度往下扎。
但很快他就发现根本不用自己费力,忘渊之下似自有一股吸力,将他拖向更幽暗的深处。
起初那力道只是一点,感觉和御风而行很像,但慢慢的那力道就开始变强,拖拽他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风驰电掣的速度带来的是极汹涌的水流,就像一拳拳往眼睛上打,谭云山不得不闭上眼睛,但两只手还是分别按紧腰间“双索”和绑在胸前的日华宫灯。
守住这俩样,剩下的就是随忘渊去拖!
冰冷的河水让一切感觉都变得混沌,谭云山不知自己被拖行了多久,等到终于停下来时,他还有一种被急流裹挟着的错觉。
睁开眼,一片漆黑。
那给幽村带来三年如魇白昼的日华宝珠,也只能映出三尺见方的光亮,勉强照亮他自己。
谭云山动也不动地缓了半晌,五感终于渐渐回笼,也终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