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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云山声音很轻,像叹息:“你记不住。”
未料青年立刻反驳:“不不不,我记住了!”他单手撑头,侧躺着面向谭云山,眉飞色舞像在讲特别可笑的事,“但是对方忘了。然后过一阵子,我也忘了。”
谭云山:“但至少你还记得问过别人。”
青年嗤笑:“我感觉我问过许多人,但问的是谁,我不记得了,问出了什么,我也不记得了,甚至最后一次问别人是多久之前的事,也毫无印象。所以呢,我现在就求着这破地方赶紧让我把‘我问过人’这件事也忘了,就像那些傻子一样,每天茫茫然地飘飘荡荡,皆大欢喜。”
谭云山:“你来这里多久了?”
青年皱眉:“都说了不记得了。”话是这样讲,他还是很自然思索起来,可最终未果,只得无奈撇撇嘴,“应该没多长时间,否则我哪还用这么闹心,早乐乐呵呵把这儿当家了。”
谭云山觉得他过于武断:“也许就是因为你锲而不舍问别人,所以才没像他们那样把什么都忘了,至少你还记得你不属于这里。”
青年缓缓眯起眼,声音里的轻佻不见了:“那我属于哪里?”
“外面,”谭云山道,“忘渊之外的凡间,可能是某个山川林海,可能是某个江河湖泊,得看你究竟是什么妖。”
青年:“那我在外面好好的,为何会到这里?”
谭云山看了他一会儿,正色道:“你不好,你在外面为非作歹,造孽无数,才会被投入忘渊。”
“哦——”青年似不意外,拖长尾音后,是突如其来的反问,“你想找的那个姑娘呢?也是被这么扔进来的?”
“不是,她是为救苍生,与妖兽同归于尽。”谭云山的声音平静,清晰。
青年点点头,又问:“她叫什么?”
谭云山:“既灵。”
青年:“来这里多久了?”
“……”谭云山顿住,几乎能感觉到答案就在脑中,呼之欲出,可嘴唇动了好几次,仍没说出答案。
青年笑了,似被谭云山的语塞所愉悦,带着一丝残忍的快乐:“你腰上绑的是什么?”
旧问题未厘清,新问题又来,谭云山低头去看,果见自己腰间捆着两道绳索,一条淡金,一条紫金,绳索皆落地,却又不尽相同——淡金的那条落地后延伸进黑暗中,看不清那端,紫金的那条却明显被扯断了,只剩几尺绳头,自腰间落到下,末端有寸于拖在地上。
青年也看见了:“为什么还断了一条?”
谭云山前所未有地皱紧眉头,记忆仿佛被糊上了一层纸,明明知道下面有东西,却怎么也看不真。
青年笑得更开心了,前一刻还教育自己的人,这一刻就被无情现实折磨得痛苦不堪,实在有种报复的快意。
谭云山快要急疯了,与对面的嘲讽之色或者丢不丢人全然无关,就是心中有个声音一直在说,谭云山,你必须想起来,如果你把什么都忘了,既灵怎么办?
既灵。
既灵。
谭云山不断默念这个名字,就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刺啦——
覆盖着记忆的那层纸终于破掉了。
明明是虚幻的想象,谭云山却仿佛切切实实听见了记忆破纸而出的声响。
轻轻抬眼,他长舒口气,额头满是汗,声音却极稳:“她来这里近四十天了,我腰间捆着的是一条仙索,一条妖索,找到她之后,我……”
回答戛然而止。
青年不自觉撑起上半身,由躺又变回半坐:“找到之后如何?怎么不说了?”
谭云山看着青年眼中的光,抿紧嘴唇。
青年等不及了,索性帮他答,语气亢奋而热切:“找到之后就用仙索把她带回去对吗!”
谭云山不语,手微微往腿下移,就在指尖刚刚碰到刀柄的一刹那,手忽然遭到一阵剧烈的灼烧之痛!
原本要拔刀的手因疼痛下意识抖开,可后续又来紫光,谭云山几乎是本能地抄起宫灯便挡,紫光全部打在日华宝珠上,发出刺耳的撞击声响!
谭云山一刻没有迟疑,立刻用另外一只手酝酿仙雷,然而几乎要把所有精气凝聚到手掌心了,仍没有任何动静。
如果说先前他只是怀疑,现在几乎可以肯定了——这里能用妖术,却用不了仙术!
幸而仙物还是仙物,谭云山现在无比庆幸自己抱了个宫灯下来。
青年胸有成竹,便也不急,一击未中,索性中断妖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别挣扎了,你又打不过我,反正我是非要仙索不可的,与其丢了命,仙索易主,倒不如主动解下来给我,说不定我还能放你一马。”
谭云山就知道自己说得太多了。
其实他一直防备着,只是刚刚险些失忆让他乱了方寸,最后终于想起来的时候太庆幸了,于是乐极生悲。
第75章 第 75 章
不能解; 解开就什么都完了,谭云山心里清楚。他没信心把仙索从对方手里再夺回来; 更害怕连要夺回仙索这件事; 都忘了。
就像眼前的妖虽然记得自己不属于这里; 虽然凭本能想要夺他的仙索,却不记得忘渊之外是九天仙界; 只要从仙河里一冒头; 死的比这里更快。
“不是我不想给你; ”谭云山看似目不转睛,实则用余光一直在寻找合适的跑路方向,“而是你拿了仙索也没用。仙索的那头都是仙; 一旦看见上来的不是我,而是妖; 你觉得他们能放过你吗……”
青年笑了,微眯的眼里泛起诡谲的光:“省些力气吧,与其想着怎么骗我伺机逃跑; 不如想……”
谭云山没等他把话说完,便毫无预警将宫灯扔了过去!
说是扔; 可他这一下几乎用尽全身力气,让那飞驰中的宫灯犹如重锤!
厉风袭面门,青年本能一闪,宫灯擦着脸疾驰而过!
可也就在这个刹那; 宫灯将他眼中的错愕映得一清二楚; 显然他千算万全也没料到对面的人会舍弃这唯一的光亮!
宫灯落到极远处; 一声重物落地的闷响后,依然亮着日华宝珠的光。
但这光却映不到这里了。
重新归于黑暗让青年微微一怔,终于明白过来对方的意图——趁黑脱身!
他心中恨极,第一反应就是想去追,可连自己都看不见的漆黑中哪里还能寻到对方的影子,更蹊跷的是连脚步声也没有……
不对,他没走!
心中耸然一惊,青年刚要戒备,便被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倒!他瞬间龇出獠牙准备啃一口见骨见血,却在张嘴的一刹那动弹不得,不仅动不得,连呼吸都困难了——那人竟用仙索勒住了他的脖子!
本能地伸手去抓脖颈,可仙索勒得太紧了,根本抠不开!
青年不再徒劳,而是一把抱住压在自己身上的人,手掌寻到他后背对着心窝的位置,集中妖力就是一击!
妖术紫光一刹散尽,血腥味弥漫开来,掌心的湿漉漉是对方汩汩冒出的鲜血,甚至他觉得自己已经洞穿了对方的后背与心口!
可脖颈上的力道竟不减反增,愈来愈猛,随时随地都可能勒断他的颈骨。
杀气,同归于尽般的杀气。
青年第一次自心底颤栗起来,他想离开这个鬼地方,但却没打算拿命拼,即便是行尸走肉地活着,也比死强。可这人不是,这就是个不要命的疯子!
不再恋战,青年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化为精魄,终于从仙索中脱身,头也不回地逃入无尽黑暗。
谭云山只觉得两手间的仙索骤然绷直,索中之妖,再不见踪影。
他趴在地上,长久地喘息,他看不见自己流了多少血,只知道力气在被一点点抽干,以至于连爬起来都做不到。
骨碌碌——
骨碌碌——
远处的宫灯不知被哪个调皮的妖邪发现了,一脚一脚,越踢越远。
谭云山看着那光逐渐微弱,最终消失,心里反而平静下来。
以他这点自身难保的本事,融入这无涯之暗,未尝不是件好事。
忘渊,忘渊。
谁给这地界起的名字呢,谭云山漫无边际地想,真贴切。
伤口似不怎么流血了,但依然疼得厉害,谭云山试了几次,终于翻过身来,由趴变仰躺,姿势多少舒坦些。
那一击由后背贯穿前胸,要不是他没心,就算在这忘渊里也没半点生还可能。
没心……谭云山思绪又卡住了,他是怎么没心的?
陡然一慌。
谭云山立刻用力去想,终于在漫长的追赶后,拉回了前世今生。
这一次他再没觉得庆幸,只有无尽后怕。郑驳老宁愿布局百年,也不愿入忘渊,他曾以为是茫茫忘渊难觅一人,可现在才明白,对方或许早已在占算中清楚,一入忘渊,才是真的没有团聚的可能了。这黑暗虚空会吞噬掉你的初衷,不是寻不到,是根本连“寻”都忘了。
再顾不得伤口疼,谭云山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可试了几次,都不行,他只得曲起腿,奋力伸长胳膊去把小腿上的菜刀拿出来,凭感觉,在手臂上刻下了“既灵”两个字。
菜刀不同于匕首,它没有刃尖,只能用贴近刀柄这一面的刀刃拐角,一笔一划地钝刻,每一下,都极粗极深。
然而谭云山一点没觉出疼,相反,每划下一道,他就多安心几分。
时间缓缓流逝,许是一个时辰,两个时辰,或者更久,谭云山终于觉得有三分力气回笼。他艰难地站起来,摸摸腰间双索,还好,都在。
紫金索的断裂在他的预料之中,但对于这个曾勾出晏行光的妖索,他还是不愿舍弃,索性把垂着的断索全部缠到腰间,别好绳头,这样一来,自腰间垂下的只剩仙索,干净利落。
谭云山闭眼轻轻呼出口气,再重新睁开,结果发现睁眼闭眼在这里毫无差别。
讪讪地笑一下,他拍拍脑袋瓜,给自己打气似得,末了凭直觉选了个方向,继续前行。
……
“云山兄——”
背后忽然传来爽朗呼唤。
谭云山停下脚步,有些茫然地环顾四周,仿佛一时忘了自己在哪里。
山林葱郁,奇花怪石,脚下是道石径小路,旁边岩中清泉汩汩而出。然而天阴沉得厉害,正应了那句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
“云山兄,”来人已追到跟前,是个高壮大汉,头发极短,乍看像个武僧,见他回过头来,不见外地咧嘴笑,露出白牙,“行色匆匆要去哪儿啊,我喊了半天都没叫住你。”
谭云山看了他半晌,疑惑道:“不羁兄,你不是一直叫我云山贤弟吗?”
“贤弟?”冯不羁乐出了声,“我三十五,你一百二,我倒可以管你叫贤弟,就怕你觉得吃亏。”
“我……一百二?”谭云山皱眉,总觉得哪里不对,但想了半天,又说不出所以然。
冯不羁显然没觉得这还是个需要思索的问题,直接又问了一遍先前的话:“你要去哪儿啊?”
“我……”谭云山可以确定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目的地就在心里,但似乎埋得太深了,竟半晌没挖出来,而嘴巴已经比脑袋先一步给了答案,“我去仙志阁。”
话一出口他就愣了,总觉得这并非是他真正想说的。
冯不羁却很自然皱起眉头:“又去仙志阁啊,那我没办法陪你了,我一看书脑瓜仁就疼。”
谭云山想也不想便带笑意调侃:“仙志阁在九天仙界,你就是真想陪我也陪不上吧。”
冯不羁莫名其妙地眨眨眼:“你说什么呢?这里就是九天仙界啊。我一个尘华上仙还去不得仙志阁了?”
谭云山愕然,不敢相信似的又看看四周,再看看冯不羁:“这里是九天仙界?你是尘华上仙?”
冯不羁面色凝重起来,仔细端详他半晌,关切道:“你没事吧?怎么从刚才开始就怪怪的?”
“别,先别说话,让我想想,”谭云山扶住额头,翻箱倒柜似的在记忆中寻觅,或许是他找得太过粗鲁,脑袋里一下下针扎似的疼,终于,他觅到了一个熟悉名字,忙不迭问冯不羁,“南钰呢?你是尘华上仙,南钰怎么办?”
“南钰还在他的仙志阁啊,”冯不羁真有点慌了,轻轻扶住他肩膀,凑过来鼻对鼻眼对眼地查看友人,“你还好吧,今天说话怎么颠三倒四的……”
“不对,”谭云山轻轻摇头,像在和冯不羁说话,又像自言自语,“九天仙界不是这样的,南钰也不该是隽文上仙……”
冯不羁无奈地看看天,也不和他争执了,缓声道:“要下雨了,我送你回庚辰宫休息。”
谭云山气急了,像一头困兽,大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