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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携带已然零落成泥的花瓣打着旋儿自地面掠起,缠绕上每一根树枝。闪着微光的粉末弥散在庭院中,原本露出溃朽之相的枝杈抽出点点幼嫩的新芽。残存余香的柔风托着最后一朵白兰脱离枝头,稳稳降在小蘑菇摊开的掌心。
晏方思的声音自她头顶上方传来,一如往常:“收着吧,他送你的最后一样礼物。”
她方怔愣着,闻言看向掌中白兰,忽觉心头压上了个重物,似抓似握地揪着她,令她喘不过气。鼻腔刺痛,眼里也有种异样的酸涩。什么东西几欲迸泻,可到头来也只卡在某个转角,没能涌出。
一只手放在她肩头拍了拍。
她小心翼翼收好那朵花,拉住晏方思的一片衣角,用力展开笑颜,“相公,我有名字了,叫做沈歆。”
他没问是哪个“歆”,叹息似地重复了一遍,“沈歆,是个好名字。”
不同于之前的曦光染上庭院的边际,温和地扩散至整个天空,庭院比先前更亮,如同白昼。
晏方思正要牵着沈歆离去,树后面传来一阵窸窣响动。他一顿,见一只黑不溜秋的小东西挺着圆滚滚的肚皮一扭一扭地向他们爬过来。
他眯起眼,一动不动地打量那只懵懂的小东西。
小东西爬到他们脚旁,分别嗅了嗅,怂巴巴地挪到沈歆这边,昂起脑袋,恰露出一双剔透的灰色眼珠。
第8章 阿福
“你是谁呀?”沈歆不晓得这小东西是个什么,警觉地向后避退一步,蹲下身子端详黑糊糊的一团,“怎么突然冒出来?”
小东西瞧着憨傻,见她的脚不在自己跟前了,更要拱上去,慢吞吞地伸出爪子要往她腿上爬。它愈爬她愈躲,埋头连扑好几次终于明白鞋的主人并不待见它,于是委屈地抬起头,圆溜溜的灰眼睛里竟蓄了些水光。
它身披细小的黑色鳞片,本该威风凛凛,可惜黑得不太均匀,长相也十分随便,五官皱作一团,惨兮兮的。它梗着脖子对着沈歆空嚎了几下,叫声喑哑,仿佛被什么东西堵在嗓子眼。它趁沈歆不留神,揪住她的裤脚不放了。
她意识到这小东西除了胖了点其实没什么杀伤力,就任它挂在自己裤腿上,一瘸一拐地拖着步伐向身畔的晏方思求助,“相公,我们拿它怎么办呀?”
他半点不客气,直接提溜起小家伙松垮垮的后颈皮,拎在半空,凉飕飕道:“扔了吧。”
小东西四肢离了地,也不知听没听懂人话,对着晏方思张牙舞爪地乱扑腾,似要抓花他的脸。
晏方思见状将它提得远了些,方便随时放手。
小东西终于接受了自己四肢短小的事实,面临悬殊的力量与生存的危机,飞快地收回扑腾的爪子捂在眼睛上,泫然欲泣。
沈歆在一边望着,于心不忍,“嗳,你别丢它了,怪让人心疼的。”
它偷偷掀开一只爪子,应景地装出可怜模样。
晏方思瞪它一眼,“好吧,我不扔在这里就是了。我们找个别的地方扔了它。”
“相、相公,它长成这副模样怕是无法在人间存活,不如……不如我们……”她抓着他的衣角晃了晃,想到自己也是寄人篱下,顿时住了嘴,不好意思再向他提要求。
“我们如何?你说。”
她看到它爪子下的灰色眼珠,别开眼,小声提议:“我们把它养起来吧。我会盯着它,不让它吃掉太多东西的。”
“你的愿望,我当然会满足。”
扼住它命运的枷锁一松,小东西四爪触地,借着肚皮的形状优势原地打了个滚,屁颠屁颠地跟在大恩人沈歆身后。
晏方思自动无视了它的存在,为沈歆推开门,提醒她跨过脚下的门槛。小东西爬得慢,攀了几次都没能成功翻越那半朽的木头,反摔得四脚朝天。
沈歆看不过,抱它进怀里。
庭院大门就此闭合。院内的藤椅慢悠悠地摇,似小舟漂漂荡荡地泊了岸,静谧得令人不忍打扰。
她跟在晏方思身后走了一段路,愈发觉得怀中的肉团肥硕敦实,一点不虚。她不仅气喘吁吁,甚至被这半冷不热的天气闷出了一层薄汗,小东西却在她怀里闻着白兰花香,无比惬意地打起了呼噜。她有些委屈,低头埋怨,“你怎么这么胖呀?”
晏方思借机提议:“不如扔了吧?”
沈歆犹犹豫豫地掂量了一下怀里的小东西,它察觉不对,立即泪眼汪汪地伸开爪子抱住她的脖子,张着嘴空叫了几声。她眨眨眼,“啊……你原来是个小哑巴。”
小东西泪眼朦胧地点头,仿佛在说:“我这么可怜,你就抱抱我吧。”
沈歆提了人家的痛处,不知如何安慰它,只得咬牙把它的屁股往上托了托。
见它像是得了免死金牌似地赖上沈歆,还无法无天地舔起了她衣领上别的白兰,晏方思心里不大痛快,默不作声地拎起它,搁在了自己肩膀上,阴恻恻地在它耳边说:“给我老实点。”
它一个激灵,瞬间收敛了许多,扒拉着他的衣服不敢动作了。
沈歆心怀感激,无言地跟他贴近了些,捉住了他的袖子与他走在一道。
他眉梢一动,将手垂到令她舒适的位置。
渐渐来到了人潮涌动的地方,他抬手一拨,让肩膀上趴着的小东西滑进帽兜,而后隔着衣袖捉住了沈歆的手腕,“这里人多,我牵着你,别走散了。”
“嗯。”她一点点抽出了他们双手间隔着的那层布料,摸到他腕上的佛珠,继而握住他干燥而温热的手。
他身上不知为何与她分外相似的气息总能让她无由来地感到安定,像是回到了待在小钵中与师父云游的时日。她无需考虑其他纷繁事务,只在一方小天地里做她无忧无虑的蘑菇就好。
“待你入了人世,便会知晓这天地间的美事绝非限于钵中一隅,也非奚山一处,做人的好处颇多,”师父似乎曾在很久很久以前对谁说过,“然,你若想真正成人,不仅要体味甜,还要参悟苦。世间苦相千万种,生时苦,老后苦,病中苦,死途苦,爱别离是苦,求不得为苦,怨憎会亦苦。”
“——你需得学会在苦中成长,将所有的苦淬炼成能令你更为坚韧美好之物,才可摸得为人的门道。”
那时仿佛有个轻细温柔的女声答道:“弟子谨记。”
她恍惚回忆着,直到手上传来一股稍重的握力。
晏方思已带她行过一座广场。路灯依稀亮起,广场中心的音乐喷泉开始唱歌,沈歆回过神来,两人都被这拔地而起的雨丝淋个正着。
他没管脸上淌着的水,替她抹了一把脸,不住笑她:“刚才提醒你小心,你还傻乎乎地往这走。怎么跟这小东西一样了?”
“我不傻的。”她嘟着嘴争辩,显然缺乏反驳理由。
“好好好,你不傻,它傻。”
“嗯,它傻。”
听到晏方思怂恿沈歆一起说自己坏话,小东西气鼓鼓地从他帽兜里探出半个脑袋,吭哧吭哧地拱他脖颈,被他一掌按回去。
沈歆一心想着拜托“傻”的形容,连忙转移话题,“相公相公,我们给它起个名字吧?我们能给它起名字吗?”
“能啊,你想叫它什么,它便叫什么,”晏方思和善地笑道,“它不敢有怨言。”
“唔,”她认真地摸着下巴想了想,“叫小黑?小灰?不好不好,要给它一个好听的名字。嗯……阿福怎么样?它看上去这么有福相。”
“好,就叫阿福。”他背过手去掐一把小东西肚皮上的软肉,让它出面表个态,“喜欢么?”
小东西缩着脑袋,哼哼唧唧地趴上他肩膀——哪里敢不喜欢?它眼睛瞪得圆溜溜,企图博取一点商量的余地,可眼泪全在先前装可怜时挤光了,因此在它黑糊糊的脸上看不出半点喜怒哀乐。
“你以后就是个有名字的小妖怪啦,”沈歆权当它非常喜欢这个名字,得意洋洋地戳了戳它的脑袋,学着庭院中老者故作深沉地搬出措辞,“名字会给你带来很大福气的,所以你不会说话也不要紧的。”
晏方思只笑眯眯地说:“是。”
奔波近一日,又横空冒出个阿福捣乱,沈歆初初遇到的那些恐惧与不安均被冲刷干净,她哼着小曲,挂着一张笑脸走到家门前。
晏方思掏出钥匙开门,暖色的光伴着零星绚烂的彩色光斑自门缝中倾泻。沈歆看着一个黑影直朝自己扑来,下意识躲到晏方思身后。
那黑影扑了个空,硬生生刹住脚步,“蘑菇,你……你讨厌我了吗?”
沈歆愣了一下,从他身后走出来,手仍紧紧抓着他的衣角不放,仿佛唯有那才能给她安全感。阿福趁机沿着晏方思的肩膀爬上她的脑袋。头顶沉重,她支吾着:“没、没有啊,来来姐姐。”
金来来抿着嘴,脸色比往常白了三分,“你……”
韩夕拦下金来来,“你还病着,回房休息。”
“可是蘑菇!”
韩夕略倾斜着身子,罕见地将手放在她头顶抚了两下,“先去休息,不要想太多。”
小狐狸吸吸鼻子,耷拉着两只耳朵转过身去。
“哟,第一次见韩夕哄人。活得久果真什么奇事都能见到。”晏方思笑盈盈地脱了外套甩在胳膊上,一手拍走了阿福,引沈歆往客厅走,“喂,一个个的都杵在这里干瞪眼做什么,比谁眼睛大啊?”
韩夕没接茬,领着一直沉默不语的钱多多走到他们跟前。
“我两位徒弟已将事情交代得差不多了,我首先要为他们的失职行为道歉,他们没有做好看管蘑菇精的工作,应当受到惩罚。但因来来旧病复发,我会代她领罚。”韩夕掏出了他的笔记本,“为公平起见,我还要听一听蘑菇精的说法。”
“行啊,”晏方思把玩着腕上珠串,低头去看沈歆,“你不必怕,简单说说事情经过就行。”
沈歆在韩夕面前总感到压力,话说得磕磕巴巴:“我、我听闻来来姐姐口中的人间新奇有趣,求她带我出去看一看。恰好相公和你不在家,来来姐姐想办法关住了钱多多,带我去东街玩。”
她的目光在韩夕和钱多多身上徘徊许久,越看越紧张,索性盯着自己的指尖,“没玩多久,钱多多就找到我们。我……看到他很害怕,逃跑了。后来相公找到我,我们发现了阿福。阿福很可怜的,它不会说话……相公说我们可以养着它。”
“阿福的事待会再说,”韩夕记录下她的说辞,“你从东街离开后去了哪里?晏方思又是在什么地方找到你的?”
“我不认路,是乱跑的。我也不晓得怎么跑到了一座庭院里,庭院里有个很好的老哥哥,诶,老、老……”她掰着手指算辈分,纠正道,“老爷爷,他给我起了名字,叫沈歆。相公也是在庭院里找到我和阿福的。”
韩夕提笔思忖了须臾,点头,“我了解了。蘑菇精,因你未经允许私自脱离看管,进入人群,你也要领罚。”
“等会儿,”晏方思似笑非笑地扬起手,指向韩夕身后的钱多多,“小毛头,我有个问题。”
手腕上的佛珠被他磨得圆润有光,映出他瞳孔中一闪而过的血色锋芒。
他慢悠悠地吐露疑问,语气热络,仿佛寒暄,“为什么我家蘑菇见了你,会害怕得逃跑呢?”
第9章 佛珠
钱多多出生后的一个月,父母将他丢弃在冰天雪地的荒原。奄奄一息的他被韩夕救起,而后一直以狐狸的形态跟随韩夕,近五十年来才渐渐地肯以人类面貌出现。
他继承了师父不苟言笑的性格,不爱交际。他更喜欢用狐狸的身体在森林中奔跑,并在夜幕降临后带回几样被咬断脖子的猎物。最厉害的一次,他曾叼回一头有他三倍大的雄鹿。
他是位天生的猎人,懂得设计陷阱、伺机而动。弱小猎物对他而言太过无聊,而那些几乎可以称之为“敌人”的猎物才是他的目标。很多时候他都是伪装成全然无害的弱者让猎物放松警惕,一步步诱使猎物落入自己预先设下的陷阱,然后一击制胜。
晏方思此时的神色令他无比熟悉,甚至有些怀念——那是狩猎者的姿态。
“为什么我家蘑菇见了你,会害怕得逃跑呢?”他问得漫不经心,甚至带着笑。只一眼便让钱多多毛骨悚然,这位狩猎者比他更狡猾,也更残忍。这个人早已看穿他所做的一切,明知故问,不过是想玩弄他。
钱多多安静地回视晏方思良久,给了他一个毫不相干的答案,“我出门是去找金来来的。而蘑菇精怎样、去了哪儿,并不在我职责范围内,老实说与我无关。很抱歉我让她受到惊吓,但我并不为此愧疚。”
“啧啧,”晏方思翘起二郎腿,“韩夕你听听,你带出来的徒弟跟你一样,半点责任心没有。”
韩夕沉吟:“钱多多负责的是保障蘑菇精在监管期间没有出格行为,她的去处确实不归他管。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