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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夕沉吟:“钱多多负责的是保障蘑菇精在监管期间没有出格行为,她的去处确实不归他管。不过他此次监管不力,该受责罚。”
“监管不力?”眼底的笑意褪去,晏方思摩挲着手腕上缠绕三圈的佛珠,一圈圈解下,“主人,你说说,你为什么害怕他?”
他头一回称呼沈歆为“主人”。
沈歆抬头看他,忽地一颤,下意识握住他的手,连同那串被解了一半的珠串一起紧紧抓着,轻声说:“你别生气。”
他的眸光柔和了几分,“我没对你生气。”
“……对身体不好。”她望见他眸色中的冷光,心中惴惴,因而牢牢抓住他的手,“我在外面见到钱多多,还以为见到了韩、韩夕,太害怕才逃跑的。韩夕说得对,我……我还不适应人间的很多东西,需要学习更多才能正常地融入这里的生活。”
“就这样?”
她咬着嘴唇,飞快地点了两下脑袋,“你不要生气了。”
他叹了口气,指尖戳在她眉心,“你啊。”
“到底怎么回事?”韩夕察觉端倪,收好笔记,低头询问钱多多。
“如她所说,我在东街找到她们的踪迹,先发现的蘑菇精,她见到我就逃跑了。我没有去追,因为金来来早上没喝药,在人群中晕倒了。”他面色平静,“这就是我背着金来来找到你之前发生的所有事。”
韩夕闻言看向晏方思,见他没有再开口的意思,方对抱臂立在身后的钱多多说:“你回房整理一下东西,随我去领罚。”
沈歆想到惩罚也有自己的一份,也扭扭捏捏地起身,可还没离开沙发就被晏方思拉回去。
韩夕会意,“念在你有悔改之心,这次不惩罚你。”
韩夕与钱多多一前一后去了各自的客房。晏方思把佛珠往沈歆手里一塞,伸了个懒腰,关节咯咯作响,“我去跟那只狐狸聊会儿,不会太久。”
沈歆捏着佛珠,还想伸手去拉,却被他揉了几下头发,按回原处,“我听你的话,不生气。”
他起身往客房走,至第二间停下,没什么诚意地叩了两下门,大摇大摆地走进去。
房间里的钱多多只抬起眼皮扫他一眼,又兀自收拾起书桌上的物件。书桌边摊着一只行李箱,想必韩夕口中的惩罚不会太轻。
晏方思靠着书桌歪站着,开门见山:“我家蘑菇呢,胆子不大心眼好,她不追究你的原因我猜应该与金来来有关。”
钱多多停下手中动作。
“她认定你与金来来的关系挺好,这一点我倒没看出来。那小狐狸不是当着你的面骂你就是在背地里骂你,真不懂你究竟喜欢她哪一点。”晏方思随手拿了桌上一根钢笔搔搔头发,“好吧,这不关我的事,人各有所好嘛。”
“你想做什么?”钱多多瞥见他手腕上的佛珠印痕,忽然觉得没有佛珠的束缚,他脸上疤痕的形状分外渗人。
“我知道老韩把那小狐狸塞过来是因为我家蘑菇周身灵气充沛,利于她养病。这点我无所谓,”晏方思扭开钢笔帽,将笔尖举在眼前瞧了瞧,又失去兴趣似地把失手掰断的笔杆丢回桌上,“但今天这事,我家蘑菇不追究,不代表我也不追究。”
“你打算怎么追究?”
“嗯……反正发生了什么老韩心里也该有点数,你这次去领罚即便没有三五天也得有一个礼拜,”他装模作样地想了想,“我看平日里金来来喝的药都是你在负责,老韩对这几斤几两的东西一窍不通,你说,我要是‘不小心’拨去几味药……”
钱多多目露凶光:“你敢!”
晏方思几乎是在钱多多开口的同时出手,重击引发的砰然巨响被撑开的结界困住,无声消逝。钱多多被扼住咽喉仰倒在地,地面以他为中心呈蛛网状碎裂,恰蔓延至结界边缘。而小狐狸欲取对方心脏的利爪被这冲撞直接震得脱了臼。
方聚集一处的黑影骤然散去。
“你……”钱多多喉头腥甜,咳出一口血,“你不过仗着自己比我大了几千岁,待我……”
晏方思面色如常地收回手,大气不喘地蹲在他跟前,“是啊。我从不觉得少年人犯错就情有可原,该揍的我还是会动手。你活过的岁数不过我的一点零头,怎么就不懂呢。只要你我不死,我就永远比你多活了这么几千年。”
他抽出几张纸巾,假惺惺地替钱多多擦净嘴角的血渍,拍拍他的肩膀,“起来吧,我也没用多大力,地板就不用你赔了。你领完罚仍然可以住在这里,不过你记住,你但凡还存着一丁点害我家蘑菇的心思,就别怪我不客气。你倘若动她一根头发,我就废你那小狐狸一条胳膊。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明白么?”
他放完狠话,心中万分畅快,大手一挥收了结界。
韩夕听闻动静匆匆赶来,“晏方思!如今是法治社会!”看上去并不知晓晏方思最后的威胁。
“行了,老韩。我知道我知道,我又没做太过分,反倒是我家地板伤得比较严重好吧?”晏方思举起双手,表情无辜,“再说了,你们妖界的律法可没资格审判我。”
韩夕被他嘚瑟的表情气得咬牙切齿,但事实毕竟都如他所述,“你……你好歹也是个信佛的!”
“信佛嘛,也不能这样说。”他似乎想去摸手腕上的珠串,可又想起自己才将它摘下,只摸了摸手腕上长年累月留下的痕迹,“这佛,我是替她念的。”
韩夕气结,“你难道就不怕佛祖降罪在她头上吗?”
他垂眸望着自己的手腕,满不在乎地勾起嘴角:“没事,我同佛祖说过了。这些年来我祈的福德都归到她那儿,若有报应,就报到我头上来。佛祖见是门好差事,应得可叫一个快啊。”
晏方思擦过韩夕的肩膀走出房门,背对着他们挥挥手,顺手捞起了前来看热闹的阿福,“我们去看看傻蘑菇。”
***
钱多多仍仰躺在地上,盯着天花板出神。
韩夕走到他跟前,没打算扶他,“能起来么?”
他单手撑起自己,咬牙扶着书桌站稳。韩夕瞧见他另一只手古怪地垂在一侧,连忙抓住他肿得青紫的手腕,蹙眉:“忍着点,我替你正骨。”
韩夕的动作很快,卒然的疼痛随着骨头正位而扩散至整条手臂。他没吭一声,只颤抖着苍白的嘴唇道:“谢谢师父。”
“晏方思教训你顶多用了一分力,着实手下留情了许多。”语毕,韩夕也背过身离开了房间。
不止一人说他与韩夕相像,连金来来也这样认为。可他深知,他与他的师父是骨子里截然不同的两类。他永远无法成为像师父一样的妖怪。
他们师徒的感情不算太深厚。韩夕贯彻放养式教育,经常十天半个月不见人。有一回韩夕消失了近一年,归来时抱着一个人类模样的女婴。那是在钱多多一百三十二岁的生辰前夕。
女婴被裹在厚厚的襁褓里,一对狐狸耳朵不住抽动,时而化作人耳,时而长出白毛。其哭声也古怪,是一种介于野兽啼与婴儿哭之间的哭嚎。人与妖之间难以诞生后代,但很显然这女婴只有一半的狐狸血统,着实是件稀罕事。他猜想这大概是韩夕多年外出不知在人间何处惹下的风流债,可他从没听韩夕承认过。
女婴时人脸时狐面,身体很差,动不动就嚎啕大哭。韩夕常年四处奔波为她寻药,有时一个人去,有时带着他们两个。钱多多被迫担任起保姆的角色,起初用狐狸的样子还算方便,后来她生一场大病,他不得不变成人去照顾她。
钱多多想,这样一个聒噪的女孩,到底有什么值得牵挂的呢。
到如今他也没有想明白,为什么他会随身携带一只装有她头发的锦囊。
可就正是这个一点都不可爱的姑娘,会在冬日里蹒跚地踱到他身边,往他蜷着的皮毛里一钻,摸着他的脑袋说:“小狐狸,别难过了,师父很快就回来了。师父不在的时候,有我陪着你呀。我们一起等他。”
小女孩渐渐懂事了,却总长不大。变男人照顾她太不方便,他于是修了女儿身。他本不愿为人,是男是女又何妨。
那是一个谎言的开端。
第10章 良药
晏方思拎着阿福的后颈皮把它放进沈歆怀里,小东西四仰八叉地在她腿上打了个滚,觉得舒服了,便慢悠悠地往她身上爬。沈歆怕它摔着,便伸手环住它。阿福见状,更肆无忌惮,摇摇晃晃地用后足站直了,挥舞着两只前爪对她比划。看这阵势,像是在控诉晏方思的罪行。
沈歆何时懂过哑语了,与它大眼瞪小眼半晌仍是一头雾水,才地向晏方思求救,“相公,阿福在跟我说什么啊?我看不懂。”
晏方思揪起小东西,把它扯离了她胸前,“它说,你是一个傻蘑菇。”
期待都化作羞赧,她板起脸教训它:“你、你没有礼貌,我才不傻呢!”
晏方思在一旁添油加醋,“对,我们家蘑菇才不傻。”
阿福有苦说不出,只能对着贼喊捉贼的晏方思干瞪眼,再手舞足蹈地对沈歆摆弄爪子。然而一个装愣,一个不懂,简直要把它气得冒烟,它索性“哐当”跳下沙发,窝在墙角里缩成个球。
沈歆兀自沉浸在被一只傻乎乎的小妖怪说傻的委屈里,开始怀疑它说的是否属实,“相公,我真的傻吗?”
晏方思不假思索,“嗯,有时候是挺傻的。”
沈歆的脸一下垮了,“连你也觉得我傻呀……”
“不过也不坏,”他捏起她脸颊的软肉,拇指推着她耷拉的嘴角往上,“太聪明不是什么好事。人间有个词叫‘聪明绝顶’,太聪明会秃头的。”
她掂量了一番孰轻孰重,含糊不清地说:“唔,那我不要太聪明好了。”
“嗯。”他见沈歆眉头慢慢舒展开,也就放开手,顺便抽走挂在她脖子上的佛珠,一圈圈绕回自己手腕。
她歪过脑袋,“可是相公的脑袋上也有头发呀,你也不聪明吗?”
“世上大多聪明的脑袋是不长毛的,但我的脑袋不一样呀——既聪明又长毛,世间罕有。”
“哦哦。”她一脸崇拜地望着他,觉得他在自己心目中的形象又高大了许多。
正巧打包完行李的韩夕领着钱多多离开客房,晏方思以手拢在嘴角,凑到沈歆耳畔,“你瞧,那个韩夕头顶上的毛这么长,看上去就很傻,没什么好怕的。后面那个小狐狸崽子或许稍微比他聪明点,可是心地坏啊,以后遭受的波折一定很多,别跟他一起玩。”
沈歆按照他的逻辑比较了自己与韩夕的发量,深以为然,看着迎面朝自己走来的韩夕竟也不如往常般恐惧了——非但不恐惧,反而生出了一丁点同情。
“我带多多去领罚,明天才能回来。来来今晚的药得劳烦你们帮她准备了。”韩夕递过来一包药粉,“热水冲泡,睡前喝。”
沈歆把东西捧在怀里,伸出另一只手摊开在他面前,“你有没有糖呀?”
“糖?”
“来来姐姐怕苦,每次吃药后都要立马吃一颗糖的。你不是每次都会准备的吗?”
“我?”韩夕的眼中流露几分茫然。
钱多多唤了声“师父”,双手将一包粽子糖呈在韩夕眼前,“是这个,金来来每次喝药就要吃一颗。”
韩夕点头,把糖交给沈歆。
沈歆舔舔嘴,缩回手没接:“太多啦。”
“的确,”韩夕掂量着大包糖果,“一包全吃了会蛀牙。”
钱多多不自然地看向沈歆:“你们分着吃。”
“给我呀?谢谢你。”余光扫过他红肿的手腕,她一怔,这才接过糖,美滋滋地抱在怀里,扭头悄悄跟晏方思讲,“相公,我一会儿给你几颗。”
他笑吟吟地说:“好,不给这两只骚狐狸剩。”
“另外,”韩夕指着从墙角滚到脚边的阿福,“我查不到这小妖怪的属性和户籍,需带回妖管会建个档案。”
“行,”晏方思大手一挥,“随便带,多留几天也没关系。”
阿福张牙舞爪地要挠他,可惜早一步被韩夕提着后颈皮双脚离地。它大张着嘴,似乎在说:你们两个老家伙怎么一言不合就乱揪人家?
沈歆有点不舍:“你别让阿福饿肚子呀。”
韩夕无奈道:“妖管会也不是穷酸的地方。”
送走两只公狐狸,沈歆自告奋勇地承担起帮金来来煎药的职责,她夹着药袋的一角放在灯光底下端详,嘟囔着:“我以前明明知道师父是如何煎药的呀……”
“这药是在人间批量生产的,包装也与你师父的年代不大相同了。”晏方思示意她把要给他,“我示范给你看?”
沈歆犹豫着,“不然我跟相公一起吧?我想学煎药。”
“好。”
他就着她的手撕开包装,半透明的白色塑料纸打开,飞出些许粉末。他轻轻揩掉了她鼻尖沾染的药粉,指着橱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