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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姑娘背着包袱走夜路,上前招揽住店的不少,因为怕着了吞天的道,一概都谢绝了。匆匆赶到渡口,外面苍茫的水像一海子墨,在夜里黑得透彻。再等两个时辰,振衣来了就一同走,如果他不来……无方觉得有些对不住这个徒弟,自己还没好好教导他医术,却让他为他挡了这么大的祸事。
铁围山方圆三百多由旬,如果背着一个人腾云,会不堪其重。来的时候雇了船,回去同样只能用这个方法。好在蛀铁虫繁殖的季节过去了,些微剩下些,就算没有洞冥草也能对付过去。
瞿如左顾右盼,发现远处岸边有个窝棚,棚子外高挂的灯笼照亮了水畔的木兰船。她指了指,“我先去雇船,师弟来了好即刻上路。”
无方自然是和她一道去,走近那里招呼了好几声,才看见船家从棚子里慢吞吞出来。原本寻常精怪的原形,她一眼就能看穿,可是这个却有点困难,看来看去是空空的一团云雾,映入眼帘的也只是呆滞的一张脸,和茫然的一双小眼。
瞿如顾不了许多了,直说要雇船,“要最大最结实的。”
船家还是呆呆的模样,半天哦了一声,“交钱。”
无方觉得有些可疑,来的时候并没有看到这个码头,更没有这个船行,这才几天工夫,这么快就置办起来了?
她想叫住瞿如,可是瞿如已经跟着进了棚子。她匆忙追上去,刚要踏上台阶,被人一把拽了回来。她心里大喜,料是振衣来了,可回头一看,顿时吓得魂飞魄散——黑色高大的身形,无底的帽兜……来的不是别人,是白准。
她受了惊吓,尖叫一声,狠狠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不明白他为什么来得这么快,花轿出门她便离开九阴山了,算算时间,他就是一道光,也不可能转眼即至啊。
这是追逃妻的手段,看来令主已经忍无可忍了。他扣住她的手臂,无方想挣脱,结果导致他更加用力的钳制。女人和男人在力量上总是有悬殊的,她使劲推搡他,结果令主就像石像一样,纹丝不动。
令主很生气,从来没有这么生气过。他很好面子,结果一万年才成的一回亲,竟让人戏弄了。新娘变成男人,来喝喜酒的人脸都绿了,还以为他实在娶不到媳妇,拿偶人自产自销呢。
这个不识抬举的坏女人!令主来时路上怒不可遏,决定见到她要好好教训她一下,如此无法无天,真以为当妖就不用守规矩了?他想着首先必须教育几句,她要是不听话,就大力打她的屁股……然而浩淼的长堤上惊鸿一瞥,不知怎么积攒的火气像遇见了水,哧溜一下说灭就灭了。他努力振作夫纲,结果憋了好久憋出一句话来:“你怎么能这样,太过分了!”
无方愕然看他,虽然看不见他的脸,但是听出了他的委屈,一瞬竟觉得有点对不起他。
怎么会有这种感觉,是跑得太急颠坏脑子了吗?她负气道:“我说了不愿意嫁给你,是你强娶,能怪我吗?”
令主“那”了半天,气涌如山,“谁叫你拿我聘礼了!”
确实,这是最没风度,但最直击目标的借口。令主说出去,其实还是有点后悔的,但他找不到别的理由反驳她。几番变故,把他弄得心力交瘁,如果换了别人,早就血溅五步了。可这人换成了他的娘子,他又揉心揉肺连句重话都不敢说,令主有种强烈的预感,觉得这辈子可能要完了。
无方被他堵得哑口无言,不想再提聘礼了,只是问他,“我的徒弟,你把他怎么样了?”
就因为那个叶振衣是她的徒弟,搞得连杀都不能杀。令主憋屈地说:“我把他囚禁起来了,囚禁你懂吗?永远不让他离开魇都了,除非你拿自己交换。”
无方噎了一下,“我既然逃婚了,这门婚事就应该作罢。”
令主不愿意,“你说了不算,得听我的。你先跟我回去,让他们再看个好日子,咱们重新操办。”
无方气得脸都红了,“阴山那么多女妖,你随便找一个就算了,为什么非得是我?”
令主想了想,“她们没有你好看,而且我可以化解煞气,你跟着我,对你有好处。”
如果只是前半句话,她倒还可以理解,但他说自己能化煞,这就稀奇了。秽土上的老妖,来历不明,几乎可以肯定出身不佳。能化解煞气的是什么?不是佛界至宝,就是神兽奇珍……无方怔怔看着他,绝不相信他有这个神通。
令主打量她的脸,十分郁闷,“我没有说谎,以后你就知道的。我再说句大实话,虽然你长得美,这四大部洲包括娑婆世界,也没有一个人敢娶你,除非你嫁给神佛。但你也知道,神佛是不能成亲的,所以你能选的只有我。”
令主感情方面确实愚钝,不过他也懂得压价的诀窍。怎么才能让买家认命脱手?首先必须鸡蛋里挑骨头。一旦对方开始怀疑自己存在的价值,他就可以趁虚而入了。
他按捺住了得意的心情看着她,她的表情凝重,不知在想些什么。
“跟我回去吧。”他好言相劝,“我的名声那么坏,人品忽上忽下。你要是不管你的徒弟了,我就命人宰了他。”
她很快说不,“换他可以,我不嫁。”
令主又郁闷了,这么拉锯不是办法,他一跺脚,“不嫁就不嫁,但是咱们的婚约永远算数,什么时候办婚礼看心情,怎么样?”
这样似乎勉强能够接受,说实话未婚夫这种东西根本没什么分量,不喜欢,完全可以置之度外。无方说好,“回去就把他放了,让他回他的红尘中去。”
令主表示一言为定,谁反悔谁是孙子,“但你也得答应我一点,以后留在魇都,我想你的时候要看得见你。”
无方狠狠瞪了他一眼,“我可以保证留在梵行刹土,但不是非得在魇都。”
买卖都是商量出来的,令主见她眼神坚定,知道让步的只能是自己了。他说好吧,“你不能离魇都太远,附近山头你喜欢哪个随便住,还有不能反对我去看你。”
无方有种欲哭无泪的感觉,然而磋商到这步,已经是最大限度的自由了,再跟他讨价还价,直接扛进洞房就不好了。
她轻吁一口气点头,他见她屈服了,羞涩地过来牵她的手,“那我们回家吧。”
无方不喜欢他碰她,甩手把他格开了。发现瞿如不见了,焦急地四处寻找她,“刚才那个棚子还在的……”
令主抱着胸说别找了,“你们遇见吞天了。还好本大王来得快,再晚一步,连你也走进它肚子里去了。”
☆、第 24 章
一向只会变幻客栈的吞天这回忽然换了策略; 令主在半空中看到这样的情景; 简直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木兰舟不过是障眼法,一只能够让嘴和身体分离的妖怪; 身体在请君入瓮的时候,嘴已经变成草棚张得老大。真方便啊,就像蛇一样; 吞进去后没头没脑消化; 连咀嚼的时间都省了。基本进了吞天肚子的东西,都没有机会再活着回来了,令主有点小私心; 无方身边的两个徒弟都很碍事,一死一伤也挺好的。所以他只要拽住了自己的未婚妻,那只瞿如的死活,他才懒得过问。
可惜未婚妻完全不是这么想的; 她急得脸色煞白,取下金钢圈就要撞破幻境。令主见状吓了一跳,慌忙抬手拦下了; “这里是刹土入口,我设了天网不让妖魔越界。万一磕破了; 我还得花时间修补。”
她收住手,斜眼看他; “令主不是怕百鬼闯入尘世?”
他长长呃了声,比较再三,还是觉得浪费时间对他来说损失更大。
所以当初是哪里来的使命感; 让他有动力力战九妖十三鬼?不会仅仅是因为那些妖怪太吵,打扰到他捏泥人了吧!无方很难对他做出评价,着急找到瞿如,撇下他奔走在长长的海堤上。
其实令主这人心软得很,虽然小奸小坏有时难免,但真正的缺德事,他从降生起就没做过一件。看见未婚妻急白了脸,他想想还是算了,不喜欢瞿如鸟,将来可以把她嫁出梵行,犯不着让她葬身妖腹。
他叫了无方一声,“娘子别急,一切有我。”
无方不满他这么称呼她,可是反对多次不见成效,也懒得再更正了。这片秽土上,他才是主宰,就算九件事办得意兴阑珊,只要有一件认真,也足够帮她的忙了。
她让开一些,看着他传唤吞天。唤了好几声不见动静,不耐烦了,伸手一抓,抓住了它顶心的那撮白毛,把它从幻境里拽了出来。
吞天疼得嗷嗷叫,两手捧住自己的脑袋,一面哭一边求饶,“白准……饶命……”
令主顺势一推,把它推得跌倒在地,它扣着堤岸上的石缝,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可能作为一只上古妖怪,从来没有受过这么大的委屈吧,吞天回过头来,那纵横的泗泪在大脸上呈糊墙之势,它吞声饮泣,“我没有惹你!”
对啊,没有惹他,但是惹到他媳妇了。令主弯下腰,看了看它的肚子,“把那只鸟吐出来。”
吞天说不,“我凭本事吃的,为啥要吐?”
“哪儿来这么多废话?”令主黑漆漆的帽兜对准它,“不吐就把你肚子剖开来!”
吞天哭得更凄厉了,“上次这样,这次又这样……白准,你到底要干啥?”
要干啥?当然是讨好自己的未婚妻了!前任他还没来得及示好就跟人跑了,这个好不容易到了身边,强取豪夺眼看不成,再不机灵点,又要重蹈覆辙了。
令主发现自己的姻缘真是有点坎坷,所以为了护内,只好干点欺凌弱小的事了。
“你吃的那只鸟是魇后的徒弟,别说我没警告你。”他冲吞天晃了晃拳头,“看见没有?一拳下去,你吐的就不单是鸟了,前天、大前天吃的全都得倒出来。”
此时的吞天止住了哭,大概是被他吓住了,也可能在两种选择间艰难挣扎。反正小眼睛小鼻子几乎找不到,就剩一张大嘴,不遗余力地印证着自己的名号。
终于它还是想通了,狼狈地爬起来,巨大的肚子显得笨拙臃肿。然后打了个嗝,响雷似的,似乎还有点舍不得,眼巴巴看令主,换来他作势高举起的右拳,它吓得一缩脖子,呕地一声,把瞿如吐在了石坝上。
经过浸泡的瞿如瘫在一滩粘液里,那股味道简直让人作呕。不过总算还活着,她翕动着,浑身湿答答地,抬起头看见无方呜咽起来:“师父……”话还没说全,忽然发现了几乎融进黑夜的令主,吓得她扑腾着翅膀滚出去老远,“魇……魇都……”
无方脸上毫无表情,已经走投无路了,也不想再挣扎了。她说:“我走不出梵行刹土了,你和振衣还有机会。我们就在这里分手吧,你回南阎浮提也好,回不句山也好,不要再跟着我了。”
然而瞿如坚决表示不同意,“师父在哪里,我就在哪里。将来重新开门问诊,我还要为那些病患带路呢。”
当然这些都是场面话,她主要肖想的还是魇都满城的男人。逃婚这件事,她从一开始就不赞成,现在重回魔爪也是早就可以预料的事。她师父成为魇后,说实在的没什么不好,想想众星拱月的感觉……她忙压住自己的嘴,担心忍不住笑出声来。
无方万念俱灰,回身看令主,“你答应到了魇都就放振衣离开,不能说话不算话。”
令主说当然,“本大王好歹是一城之主,江湖上还流传着我的传说,做不出出尔反尔的事来。”说罢傻傻笑了两声,“路远得很,娘子自己腾云太累了,还是我背你吧。”
伸过来的一只手素净修长,可是眼尖的瞿如发现了一个黑点,尖叫起来:“老人斑!”
无方脑子里嗡地一声炸了,老人斑,身体机能退化,五脏六腑开始走下坡路的征兆。令主一万岁了,可以想象那黑袍底下是怎样的境况——鹤发鸡皮,满脸寿斑,牙烂得七零八落,说不定还口眼歪斜,出现了中风症状……虽然这门婚事她一开始就不答应,但已然走到了这一步,完全忽视是不能够的了。未婚夫老成了那样,对风华正茂的无方来说,简直就是灭顶之灾。抛开灵医的身份,她到底是个姑娘。佳人怀春的新芽,被这一缸老卤给浸泡了,以后的日子还有什么奔头?
她一忽儿千般想头,令主当然不知道。他听见瞿如大呼小叫,只觉得这臭鸟好吵。
抬起手看了眼,先前不知碰到哪里,蹭了块脏东西。他随手擦掉了,哪怕无方看不到他的脸,他也依旧灿烂地冲她微笑,用温柔的语调说:“娘子,我们回家吧!”
无方头昏脑胀,这两天经历的事太多了,让她招架不住。看看瞿如,她满身稀湿,落魄的鸟毛在海风里飞扬,夹带着吞天胃液的味道,实在让人忍受不了。
“去洗洗吧。”无方垂着嘴角道,“湿成这样,还飞得起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