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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一手托腮,一眼望天盘算间,忽然外边有衙役前来禀报……睿王殿下来了!
看到这位一脸冷静深沉的小王爷,王之寀心里发寒,嘴里发苦,几乎是一路小跑着下堂来,远远对着朱常洛深深一礼,“殿下远来,下官没能远迎,万请恕罪。”
看着这家伙前倨后恭,想起刑房经历,朱常洛眼底有狠厉翻滚,强行压下想踹他几脚的冲动,“大人又和本王客气了,本王若是敢怪罪王大人,除非是本王想上神仙床了。”
一句话调侃的王之寀头上冷汗直冒,天灵盖大开三魂七瞬间跑剩了一半,话都说不利索了,苦笑着嗫嚅道:“不敢不敢,王爷说笑,让下官何以克当。”
朱常洛也懒得这个酷吏计较,伸手将手中苏德公的血书秘奏递与了他,正色道:“济南一府的亏空到底有多少,苏家一门几十口血案沉冤,就全看大人的了。父皇另有口谕托我明示于你:乱世须用重典,宁可失之于严,不可失之于宽!”
王之寀脸色肃然,连忙整治衣冠,跪领上谕。
“臣遵旨,必当公正审理,不敢徇私。”
朱常洛深深的看他了一眼,久雪方睛的阳光落到他的身上,整个人好象裹在金光中一样绚烂刺目,王之寀心里七上八下,低下了头,不敢与之对视。
看着转身离去的朱常洛,躬身相送的王之寀目露敬畏,心情复杂,经过刑房一事,这个小王爷的心机之深沉已远非他所能猜测洞悉,要说他在刑部当差十几年,见惯了人心鬼蜮,并不至于怕成这样,可是不知为何,他就是对朱常洛怕到了骨子里。
心下已打定了主意,回去就和罗大厷断交!自已真是糊涂了,为了给他的儿子报仇,差点将自已折了进去,这事办得着实糊涂!
脚步经过周李二人时微微一顿,见李延华头戴圆环,身子笔直站立,居然连个弯也不能打,滴水成冰的天气一身大汗已将浑身衣服浸透,若不堪言。再看周恒和傻了一样,眼睛直勾勾的望着前方,脸色灰白蜡黄,周身死气缭绕。
朱常洛叹了口气,想起历下亭初与这二人相会之时,当时衣冠楚楚谈笑风生,犹历历在目,可转眼二人已成死囚之身。
眼看朱常洛即将离开,周恒忽然大叫一声,“王爷留步……”
朱常洛脚步停了下来,却并没有回头,周恒双腿已废,以手爬地,艰难的爬上前抱住朱常洛的腿,嘴里喘着粗气,眼中却闪着希望的光茫。
“周恒有今日下场,实是罪有应得,怨不得谁来。我一生只有这一子一女,若是因我之故连累他们,便是下了黄泉也不会安宁,王爷心地高远,无所不容,请饶了他们吧。”
朱常洛依旧没有回头,轻轻将腿从周恒怀里挣开,而后大踏步就走了出去。
可周恒抢上几步,再度将他的腿抱在怀中,犹豫片刻,眼底放出难以言喻的光茫,用极低的,只有二人能听到的声音道:“我自嘉靖三十年起在京为官,人活的久了,见的也就多了,殿下……可知道皇上为什么这么厌弃你么?”
感觉到那人身子瞬间变僵,周恒忽然嘿嘿低笑起来,放开抱着朱常洛的腿,因为他知道,此时让这个人走也是不会走的了。
直到此刻,周恒呆滞的眼里才有了几丝活人的气息。
朱常洛缓缓弯下腰来,眼底已变得冰寒一片,“你都知道什么,说出来我或许可以依了你的心愿。”
周恒怔怔的看了他半晌,忽然叹了口气,“殿下和那个人生得好象……”
和谁生的好象?这句话似曾相识好生熟悉……朱常洛心里猛的一动,就在三天前,刑房中万历生平第一次抚着自已头顶,近乎自语时,也说自已和一个人生的好象!
呼吸早已粗重,浑身变得僵直,眼底的冰寒已经被紧张、愤懑、期待各种情绪混杂交织取代,脸色却如同一张白纸。
“只要殿下答应饶我一双儿女,我就将我知道的全部告诉殿下!相信殿下绝对不会失望。”
朱常洛狠狠瞪着他的脸,咬牙道:“好,我信你一回!”
看着朱常洛远去的背影,周恒如同被抽出了骨头一般,颓然倒在地上,两行混浊的老泪淌了一脸,可是嘴角却带着一丝笑,绝望又疯狂。
看着瘫倒在地上的周恒,王之寀不知为何心里油然生出一种兔死狐悲的感觉。
知人者明,知已者智。
想起自已在这小王爷手下吃过的苦头,讥笑的心肠顿时短了半截,“得啦周大人,咱们就别惦记孩子了,还是先想想自个吧,恕在下皇命在身,苏德公一案,你怎么说?”
周恒黯然闭眼,心底却尽是笑意,“王大人想问什么,我就告诉你什么!”
王之寀:“……啊?!”
周恒真的没有半点保留,将自已在山东任巡抚一来种种,某年某月某时,事无巨细,一一在心,随口道来,王之寀在刑部混水二十几年,从来没审过如此聪明的犯人,也从来没审过这么惊人的案子,牵连人数之多之广,案情之重之大,当为万历一朝之最!
一场惊天大案就此告破。
当厚厚一迭供词送到了乾清宫,看着上边一个又一个熟悉的人名,万历的脸色铁青中透着几分快意。
“很好,平日看着个个清水明镜、道貌岸然,张口仁义道德,闭口圣人礼法的家伙们,谁知在银子美色面前都变成了人中禽兽,朕都不迫不及待想看看他们现在的脸色是什么样的了。”
“把周恒的供词发至内阁,将这些人名全都列出来,”万历砰的一声拍响书案,“传朕的旨意:山东此案,上下勾通,侵帑剥民,盈千累万,为从来未有之奇贪异事!凡涉案内各犯,俱属法无可贷。着锦衣卫即刻入山东,将所有涉案官员拿列归案,由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法司会审,勿必使一人轻纵,当杀者杀,当剐者剐!”
黄锦脚不沾地往内阁传旨之时,乾清宫的大门忽然开了一个小缝,一个黑衣暗卫悄无声息的潜了进来,伏在万历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后,然后恭敬垂手站在一旁。
万历平静的脸色越来越黑,目光凌厉杀意盎然,“他本就是必死之人,去替朕解决了他罢!记着,别让他死得痛快了!”
那暗卫点头领命,依旧无声无息的去了。
万历伸手拿过案上茶盅,似要喝茶,可是不知为何,茶没喝成居然溅了一身茶水,登时勃然大怒,下令将殿内伺候的两个小太监全部拖出杖毙。
自内阁回来后,得知皇上暴怒的黄锦闻讯急匆匆赶来乾清宫,只见那位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此时却如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瘫在龙椅上,果然不负寡人之名,既孤又独。
黄锦担忧的看着万历,做为皇帝的身边近臣,他已知道那两个倒霉小太监的死因为何,看来二十几年的时光消磨,那个忌讳在皇上心里到底也没消除,眼下看来,反倒越来越厉害了。
永和宫内朱常洛怔怔抬头看天,忽然觉得脸上微凉,却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天上已经下了雪,雪掉落脸上化成了水,那丝丝凉意却似融进了心里,冰凉的难以化解。
周恒那不能说的秘密到底是什么呢?
见叶赫自远处疾步而来,朱常洛眼底忽然亮起了热切,一种秘密即将揭开的喜悦充斥了心胸。
第一百零五章隐痛
晋朝羊祜说过:“天下不如意事,恒十居七八,故有当断不断,天与不取,岂非更事者恨於后时哉!”
朱常洛现在就非常的后悔,噬脐之悔!
不过才过了一天的时光,叶赫从刑部带来的消息对于朱常洛来说不啻睛天霹雳。
等朱常洛和叶赫赶到刑部大牢时,看着王之寀那闪烁不定的眼神,朱常洛当既断定周恒死得必有蹊跷。
“说,他是怎么死的?”
王之寀冷汗淋漓,小王爷一言不发的盯着自已,让他觉得自已好象被人逼到了万丈悬崖上,对面的人只要伸出一个手指头,自已就能晃晃悠悠掉下去,而那一旦堕下,便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这个人就是睿王朱常洛。
嘴角凝着一丝冷意,眼底的冰寒已如出鞘的刀锋。
王之寀脸胀得通红,额头上汗珠滚滚而下,蓦然跪下,“殿下,恕臣……不能说!”
本来以来周恒是死在王之寀酷刑之下,现在看下来竟然不是这样。
一句不能说就是说,不能说就是答案。
朱常洛默然不语,能让王之寀为难成这样而不敢宣之于口的天底下只有一人。
“带我去见下他的尸首罢。”
“是,殿下请跟下官来。”王之寀如蒙大赦,起初不觉得,这一站起来才发现前心后背尽已被汗水湿透。
牢室没有丝毫凌乱,周恒的脸象蒙了一张纸,一片白}的惨白,两只眼半睁半闭,当真是死不瞑目。
叶赫上前伸手在周恒尸身上各处一摸,只觉胸口处微有塌陷,撩开他的衣襟,只见胸前微有青紫,若不细看轻易不会被人察觉。
看到朱常洛嘴角那丝淡淡微笑,王之寀就不自觉的心惊肉跳,低下头竟然不敢再看。
朱常洛讥笑着冷盯着他“王大人好有意思,活的不怕死的怕?”
王之寀默然不语,片刻后用几乎快要哭出来的声调,低声道:“好教王爷得知,咱们刑部秘密处决犯人时,有一种法子,只要用六十斤沙袋压住胸口,不用片刻便会窒息而死。”
朱常洛静了静,“你下去吧,我在这待一会。”
虽然搞不懂这位小王爷抽得什么疯,但是此时他只求能够脱离这位小爷那刺目剜心的视线便是万幸,那怕他愿意在这牢房呆一辈子,王之寀也没半分意见,于是连句客套话都没说,跌跌撞撞的跑出去了。
牢房里静的能听到自已的怦怦心跳,唯有墙上火把不时发出哔哔剥剥的杂声,在这静谧的空间里阴森森的极是恐怖看着死停的周恒,朱常洛感到极为沮丧。
回想起昨天周恒抱着自已的腿,就凭他望向自已那妖异之极的眼神,几乎可以百分百断定周恒肯定是知道些什么,绝不是单纯为了拖延时间在故弄玄虚。
周恒死的并不冤,按他这次涉案的罪责之重,不是腰斩也是个剐刑,可是他为什么急匆匆的要将他处决?到底是为了什么?
朱常洛忽然想起一句话,活人永远不能保守秘密,能保守秘密的只有死人。
叶赫从头看到尾,虽然不知道朱常洛为什么这样看重这个周恒的死,可是凭他对朱常洛的了解,就冲他此刻脸色苍白,眉头紧蹙成团,可以断定他必定是遇到了极其难解的问题。
“我不问出了什么事,只是我知道,这天底下的事急是急不来的,赫济格城救我阿玛之时,你送给我一句话,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这句话是你当初送给我的,现在我将它再送给你。”
回过头只见叶赫望向自已的眼神一派坚定纯净,没有半分犹豫不定之色。
朱常洛豁然开朗,暗道自已真是越来越不长进了!欲速则不达,有些事急是急不来的,死个周恒有什么打紧,天底下没有永久的秘密,该揭盖的锅早晚是会揭开的,现在只是时候不到罢了。
“叶大个,你说的对,果然是我心急了!”
看着朱常洛灿然一笑,知道他心结已解,叶赫一颗心便放下了下来。
即然人已死,再多留也无益。
朱常洛转过头看了周恒尸身一眼,不得不承认这个人是个极厉害的人物,若不是他的儿子周静官与自已巧遇留下把柄,自已想搞定这位号称万金油的巡抚大人,只怕真的是要大费一番周章。
堂堂一省抚巡、二品大员,就落了个暴尸大牢的下场,不谓不惨。虽然这是他罪有应得,但终究是因已而起。
看着他死不瞑目,想起他死前抱着自已的腿苦求之景,不由得叹了口气,伸手覆到他的眼上,口中低声道,“好生的去罢,虽然你没兑现对我的承诺,但人死为大,你的儿女我保他们不死就是,你九泉有知,当可瞑目。”
叶赫好笑:“这眼皮睁得这老大,你说合就合上了?”
可是事情就是这么古怪,在朱常洛抬起手的时候,怒睁的眼睛真的合得严丝合缝。
叶赫惊得瞪大了眼,嘴合不拢来,太邪门了有没有?
朱常洛得意一笑,拉着叶赫刚要走时,忽然发现叶赫的脚步不动了……
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周恒本来紧握着一只手竟然……竟然慢慢的张了开来!
手心中用鲜血写一个字!
玉……
乾清宫内,温暖如春。万历端坐椅上,正兴致勃勃的看着内阁送上来的奏折。
若是此时申时行和王锡爵在此,必定不会相信自已的眼睛看到的这一切。
众所周知,自从万历十年以来,万历皇帝就没正而八经的看过一次奏折,一切全都交给内阁批阅并做出批示,这位皇上要做的只不过是同意或是反对而已,象今天这样自已亲看亲批,若是传了出去,必会惊掉一众大臣的下巴。
山东舞弊一案,上下牵连案子的官员竟达一百多人,几乎囊括了山东一省大小所有官员,若按大明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