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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花辞-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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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起初,九辰还能开口说话,到后来,便只是动动眼皮,又过了些时候,晏婴再唤他时,已然得不得他任何动作。

    “殿下!殿下!”晏婴吓得失色,唤了几声不管用,便轻轻晃动他手臂。

    庾庚意识到情况不对,立刻让内侍停止杖责,亲自上前检查后,才手足冰冷的跪地奏禀道:“王上,殿下昏迷过去了,奴才请旨。”

    巫王落笔,合上手中竹简,另取出一卷,头也不抬,道:“泼醒,继续。”

    庾庚微愣,一时怔在原地,晏婴却跪爬到巫王案下,以额触地,连连叩首,苦求道:“老奴求王上饶过殿下,殿下年纪尚小,这样下去,会要了他性命的!老奴贱命一条,死不足惜,如果王上执意要罚,便罚老奴罢!”

    巫王墨瞳之中闪过寒意,道:“代他受罚,你还没有这个资格。”

    庾庚听着巫王冰冷无温的语调,忙战战兢兢领命,让手下内侍去将九辰泼醒。

    半桶冰水兜头浇下,九辰一点点睁眸,浑身战栗,如坠冰窟,唇上干得如同糊了层白纸,迷蒙许久,才勉强看得清周遭烛影。稍稍一动,便是撕心裂骨似要炸开的蚀痛。

    巫王不知何时离案走到了殿中央,负手望着刑凳上痛苦挣扎的少年,道:“晏公为了给你求情,连额头都磕破了。世子殿下可有明白,何谓「君父」?”

    九辰费力抬起漆亮双眸,对着视线中一团模糊青色,用虚弱到几乎不可闻的声音,道:“儿臣的君父,为了一个荒谬的理由,可以将自己的亲子囚禁深牢十多载,任其生灭。儿臣请教父王,何谓君?何为父?”

    巫王负在身后的双手蓦然攥成铁拳,霜风覆面,咬牙冷笑道:“孤倒要看看,巫国世子殿下的骨头到底有多硬!”

    庾庚只觉一股寒意直窜脊背,满殿烛火似乎都化作重重魅影,缠绕不去。今夜这一番暴风疾雨,他不知会如何了局。而他更难卜测的却是,卷入这场漩涡,他一个小小的内廷司刑官,卑如尘芥,能否全身而退。

    行刑的内侍会意,只能举杖落下,九辰惨白的俊面立刻扭曲成一团,闷声咽下呻|吟。

    巫王冷眼瞧了片刻,才重新坐回案后,执笔批复方才搁下的奏简。

    晏婴已然磕得满额鲜血,此刻,再顾不得许多,奋力爬跪到刑凳前,举起手臂,道:“殿下疼得厉害了,便咬住老奴的胳膊,千万不要再自伤了。”

    九辰摇摇头,依旧咬住右臂,使尽全身力气抵抗了一阵,不多时,意识便再次陷入混沌,晏婴的焦急担忧的脸,也渐渐融进那无边黑暗之中。

    世子殿下再次昏迷,庾庚回禀过后,见巫王埋首案牍之间,毫无反应,只能命人再次将刑凳上的少年泼醒。如此反复多次,到最后,任是数名内侍提着一桶桶冰水轮流泼,九辰都不再有任何反应。

    庾庚望着脚下流淌的一滩滩血水,心中泛寒,情知不可再拖,忙跪奏巫王,道:“王上,殿下伤势过重,失血太多,情况很危险,不能再行杖刑了。”

    巫王默了片刻,淡淡道:“换盐水,将他弄醒。”

    晏婴难以置信的抬首望向巫王,声音悲怆:“王上,殿下再倔强任性,也只是个孩子啊。”

    巫王手微微一顿,片刻后,如常落字。

    庾庚纵使怕出了差错,酿成大祸,亦不敢触巫王逆鳞,只能命人去提了桶盐水,泼到九辰身上。

    深度昏迷中,九辰只感觉得到自己似乎被滾油浇身,灼热的火焰铺天盖地裹卷而来,烧掉四肢百骸,焚尽层层肉皮,这样的痛楚早已非常人所能承受,坚韧如他,也没能挡住破喉而出的那声惨烈呻吟。

    虽是气若游丝,巫王亦听得清晰,蹙眉片刻,终是摆了摆手,命庾庚撤去刑杖。

    一名青衣内侍躬身入殿,脚步匆忙的行至巫王案前,细声禀道:“王上,云妃娘娘求见。”

    巫王怔了一瞬,道:“她来做什么?跟她说,孤正忙着,没时间见她。”

    青衣内侍闻令,正欲出殿传达巫王意思,便听案后的君王道:“晏婴,你去。”

    晏婴突闻此话,连忙从地上爬起,抹抹眼角,道:“老奴遵命。”

    垂文殿外,云妃正扶着一名彩衣侍女的手,容色明静的望着紧闭的殿门。

    晏婴开了道缝儿,闪身出来,至云妃跟前行了礼,道:“娘娘,实在不巧,今日西边儿来了急报,王上正忙着处理呢,不如娘娘改日再过来。”

    云妃闻罢,含笑欠身,道:“是妾思虑不周,打搅正事了,这便回去。”

    晏婴笑着躬身引路,道:“老奴送娘娘一段路。”

    云妃摇首,道:“不敢劳烦晏公,王上日夜辛劳,尚需晏公悉心侍候。”

    晏婴便也不再客套,正要退下,却听对面女子声音婉柔道:“方才,我依稀听见殿内传出一声惨呼,不知出了何事?”

    晏婴叹了一声,不动声色道:“还不是那新来的笨手笨脚,打翻了烛台,烧了手,才惹出这么件混事。不瞒娘娘,王上现在正发火儿呢。”

    云妃敛眉垂目,道:“原是如此,倒要劳烦晏公善加周旋了。国务繁重,又时近酷暑,王上若再因这些小事动了肝火,万一伤了圣体,谁担待得起?”

    晏婴忙道:“娘娘所言极是,老奴一定好好教训那些不懂事的奴才。”

    云妃道了谢意,这才在侍女的搀扶下移步离去。

    目送云妃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后,晏婴才转身回殿。殿内,九辰已经清醒过来,从背至腿全是血色,发丝黏在惨白虚弱的面上,不断滴流着冷汗。

    巫王正取了那件麟纹黑袍,盖到九辰身上,然后伸袖替他擦去面上混着盐水的汗水,目色复杂无温,道:“君父二字,孤教不得你。但,孤会让你知道目无君父的代价。这次,只是小小一点教训,念你剑北五年干了不少正事,孤饶过你。你自幼受孤管教,应该知道孤管教人的手段,孤眼里,容不得沙子。”

    九辰倔强的望着巫王,没有说话。

    巫王命庾庚等人退去后,才转身吩咐晏婴道:“让人把这里收拾干净,准备摆晚膳。世子殿下两日未曾进食,让他陪孤用完晚膳,你再亲自送他回府。”
………………………………

9。朱雀遇刺

    巫王的晚膳很简单,只有三素一荤四样菜,外加一份白粥。

    九辰伤势过重,根本无法再穿原来的紧身束袖黑袍,晏婴便命人取了件黑色长披风,替他裹上。

    两名青衣内侍已陆陆续续将膳食摆好,巫王搁下笔,便径自坐于主位席上。一名青衣内侍正要上前服侍王上用膳,便听巫王道:“有世子在,这里不需要你们,下去吧。”

    九辰伏在刑凳上,双腿被杖得血肉模糊,稍稍一动,便是裂骨锥心之痛。晏婴看他挣扎得痛苦煎熬,急道:“殿下不要乱动,老奴背你过去好不好?”

    九辰摇头,咬牙撑着凳面起身,滑跪到地上。晏婴大惊,伸手欲要扶他,却被他挥臂甩开,便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起了又跌,跌了又起,摔了许多次,才扶着凳子艰难的站起来。

    眼看对面少年的身体又是摇摇欲坠,晏婴连忙奔过去搀住他,九辰这一次倒没有拒绝晏婴的好意,由他半揽着一步步如踩刀山般挪到膳案前,在侧席跪下。

    巫王视见身侧少年不住颤抖的身体,便与晏婴道:“给世子换个软垫。”

    晏婴如蒙大赦,连忙吩咐内侍取了柔软厚实的棉团垫到九辰膝下,才退到一侧听候巫王吩咐。

    九辰拿起汤勺,舀了碗白粥,费力举到巫王面前,双手微微颤抖:“儿臣请父王用膳。”

    过了好一会儿,巫王才伸手接过,含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道:“离家五载,世子尚记得孤用膳时爱先食粥的习惯,倒真是令孤有些意外。”

    九辰垂眸,道:“儿臣不敢忘。”

    巫王哂然一笑,道:“没想到,这世上还有巫国世子殿下不敢为之事。”

    晏婴远远瞥见巫王将粥搁在案上,并不动口,恍然明白过来,忙上前弯腰对九辰道:“殿下,没有汤匙,王上可怎么吃粥呢?”

    九辰扫过食案,见汤匙就在巫王手边,微带困惑的盯着晏婴。晏婴努努嘴,使了个眼色,九辰又看了那汤匙片刻,才轻轻拿了起来,递到巫王碗中。

    见巫王依旧不动粥,晏婴再次悄声提醒:“殿下怎么忘了,这白粥寡淡,须配菜才能吃的有味啊。”

    九辰将案上四样菜碟看了一遍,拿起牙箸,挑了巫王最爱吃的油焖鲜笋和水晶肘子,夹了满满一碗,认真的倒了数种酱料,认真的搅拌了一番,然后又认真的尝了尝。尝过之后,九辰显然不满意目前的味道,在晏婴惊愕的眼神中,又放心大胆的倒了数倍的调料,才将那碗菜放到了巫王面前。

    巫王试着尝了一小口,猛地便呛咳了起来,晏婴吓得忙递上茶水,十分忧虑的建议:“王上,还是命六子他们进来侍候着吧。”

    巫王摆摆手,道:“不必了。”

    九辰始终垂眸盯着食案,不说话,也不动碗筷。

    巫王吃的甚是扫兴,唯有不悦:“怎么,这些菜不合世子胃口么?”

    九辰摇头,便默默拿起汤勺,给自己盛了一碗白粥。

    一言方落,便见有青衣内侍跪地禀道:“王上,文时侯在外求见。”

    巫王浮出喜色,道:“快宣他进来。”语罢,又吩咐晏婴:“让人再加双碗筷。”

    片刻后,便有内侍引着一个身着华美锦衣的轻裘公子入殿,那人相貌俊俏,乌黑的眼珠溜溜的转着圈,恭恭敬敬行完大礼,才要蹭到巫王身边,便看到侧席上已然有一个身着黑色披风的少年,先是一惊,而后立刻行礼,道:“子玉见过世子殿下。”

    九辰淡淡道:“王兄不必多礼。”

    巫王看他这番最派,笑骂道:“赶紧给孤滚过来,你这滑头,这副模样装给谁看呢!孤可不吃你这套!”

    巫子玉嘻嘻一笑,几步偎到巫王身边,抱着巫王手臂,道:“当着世子殿下的面,王上也该给子玉留些颜面。”说完,伸手便从巫王碗中抢了块肘子扔进嘴里。

    巫王拿牙箸敲开他手,道:“你的碗筷在那边,一点规矩都没有,尽会学那鸟儿偷食!”

    巫子玉捂着手,夸张呼痛,忽得使劲儿咋舌,大叫道:“王上,这肘子是什么做的?!又辣又酸又咸!不对,还有股苦味!您一定是故意惩罚子玉的!”

    九辰闻言,这才转头去看自己拌的那碗菜,拧眉沉思。

    巫子玉一提溜窜到侧席坐下,抬首间,见对面的黑衣少年发丝凌乱粘湿,面色亦惨白得厉害,立刻忘记口中诸般滋味,讶道:“殿下可是哪里不舒服?”

    九辰自那碗菜中收回目光,摇首,道:“无事,不劳王兄挂念。”

    巫子玉半信半疑的看了一阵,便拿起筷子大口扒拉着碗中米饭,吃得狼吞虎咽。

    巫王含笑替子玉夹了几口菜,忽得想起一事,吩咐晏婴道:“让人去趟司膳房,将那份红烧鲥鱼送过来。”

    鲥鱼乃鱼中贵品,味道鲜美,有「水中珍」之称。宫中尚简,但因文时侯爱食鲥鱼之故,巫王便特意开恩,命司膳官定期采进鲥鱼。

    晏婴忙应下,着人去传令。

    巫子玉眼睛一弯,露出两排白齿,笑的开花道:“还是王上最疼子玉。”

    巫王眸中带着宠溺,道:“方才孤看你走路瘸了几下,怎么回事?”

    巫子玉撇撇嘴,道:“还不是臣出东苑时绊到石头上摔了马,现在还疼得厉害。”

    巫王口中嗔道:“平日里你若少几分懒怠,也不至于连匹马都驾驭不住。”

    巫子玉吐吐舌头,道:“王上教训,臣谨记。只是,臣实在是没有习武的天赋,想起此事,臣也发愁的紧。”

    晏婴亲自带着内侍端了新鲜的红烧鲥鱼进来,摆到案上,正要退下,便听巫王道:“文时侯摔伤了腿,呆会儿用完膳,你带着孤口谕去杏林馆宣名疡医给他瞧瞧。”

    晏婴诺诺应下,便见巫子玉双目发光的望着九辰,如看珍宝,道:“世子殿下武艺高强,骑射一绝,子玉仰慕已久。改日,殿下一定要指点子玉几招。”

    九辰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一圈,道:“王兄能有此志,子沂佩服。”

    巫子玉大受鼓舞,一脸决绝,道:“此后,子玉定要熟读兵书谋策,练就刀枪剑棒十八般武艺,做个顶天立地的将军,用一腔热血来报效巫国。”说罢,一叹,一顿,道:“可是,在此之前,子玉尚有件心事未了,还望王上给臣做主。”

    巫王闻言,颇是好奇道:“说出来让孤听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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