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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壁书-第10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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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说!”少年跳脚道,“我从不怕他。”气焰盛极一瞬,突又蔫下来,“我只是不想见他。”
  “为什么?”阮靳终是无撤了。
  几声鹤唳于一旁适时嚷开,夹杂着双翅不断扑簌的动静。不久,便听少年恼羞成怒的声音迸出嗓子:“鹤老胡说!胡说!那次掉在河里是我自己游上来的,不是他救我!……我练的剑法是阿姐教的,不是他教的!……阿姐喜欢和他在一起,关我什么事?”气急败坏,无心再战。蹬蹬的脚步声,落荒而逃了。
  阮靳放声大笑,入帐时仍是意犹未尽地摇晃脑袋,叹道:“有趣,有趣。”
  萧少卿与郗彦皆是有些哭笑不得,萧少卿皱眉道:“有你这样做人姐夫的么?”
  “自然不比二位。”阮靳敛容正色,装模作样,在案前揖手。
  萧少卿俊面一热,郗彦脸色却是更苍冷,淡淡掩去笑意,想了须臾,对萧少卿道:“阿憬,我还有个不情之请。”
  “什么?”
  “我想调七郎入北府帐下。”
  萧少卿似不曾反应过来,怔了好一会儿,才移开目光。手指摇晃杯盏,望着澄清且动荡着的茶汤,思过一刻,方道:“好。”
  “七郎若知此事,非得寝食难安。”阮靳面朝郗彦,心悦诚服道,“阿彦,此招甚绝!我万万不如你。”
  郗彦勾起唇,容色和润,无声一笑。
  萧少卿抬眸,恰望到那双冷澈的眸底一片幽远沉静,并无丝毫的笑意。
  他微有恍悟,竭力将心中的不舍放下,低头,慢慢将盏中凉却的茶喝尽。清冷入肺,追思无度,却不可再眷怀。
  .
  永贞十三年,四月,甲寅朔,邺都。
  正午,骄阳当空。僖山下的宫阙灼日流火,熠熠辉煌。承庆宫正殿的玉阶前,白影如烟,笔直侍立。过往宫人侍女无不对之斜目,细细地偷觑那年轻的公子几眼,然后躲去一旁廊檐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未想半年不见,武康沈伊郎再现宫廷,却似是脱胎换骨、铅华洗尽,宛若换了一人。玉面俊姿一如既往,却再不是往日玩笑不恭的任诞,眉宇清肃,正经得叫人煞生天地即灭的恐慌。
  “沈公子为何是这般模样?”有侍女期期艾艾道。
  “不知道呀。”内侍的双目如遮浓雾。
  自辰时等到正午,沈伊站在殿前,腰骨腿脚无处不累得发酸。面容不动,心里早咒骂了千百遍。若凭着以往的意气,早已扬长而去,横眼醉对公侯,方是人间至乐。但可惜今不如往,一念郗彦的嘱咐,只得咬咬牙,顶着炎日,站立如初。午时过后,总算见殿间闪出一道暗红色的人影,欺近身前,对他不住陪笑:“沈公子,太后召见。”
  沈伊笑颜翩翩:“多谢敬公公通传。”
  入了偏殿,里间帷幕四垂,光线的陡然一暗令沈伊眼前发黑,定了定心神,待视觉恢复几分,方提步往前,叩拜于地:“沈伊见过太后。”
  耳畔一阵珠帘相击的叮当脆响,重重丝绡的帘帐之后,沈太后慵然的声音低低传出:“哀家身体不适,服药后每日需睡至晌午方醒,你可不要怪罪哀家慢待了你。”
  “姑祖母说笑,孙儿岂敢。”
  沈太后轻轻一哼:“你不敢?真以为摇身一变便是谦谦君子、国之栋梁了?瞒得了满朝文武,瞒不过哀家的眼睛。”
  沈伊笑道:“是。”
  “听说今日朝上,陛下已封了你官职?”
  “是,”沈伊道,“陛下恐我年轻无经验,恩赐中书侍郎一职,位在朝廷中枢,好跟在谢太傅和父亲身旁学习。”
  “恩赐?”沈太后终于笑起来,柔软的笑声退却沧桑,清澈动人,让人辨不清帘后的女子年岁几何,“沈伊郎也懂得什么叫做恩赐了?难得,好生难得。”衣料绸缎丝缕滑动的声响在悄静的殿间流动,沈太后被人扶着坐起,对身旁素装婉丽的妇人道,“舜华,沈家祖宗福泽荫庇,他似是开窍了。”
  舜华笑道:“初听到他说要为官,我也吓了一跳。”
  “好事。”沈太后拨开眼前的纱帐,看着伏拜在地的沈伊,双目如寒水,静静落在沈伊身上,良久,才微微一笑,“一旦入朝,不管原因为何,此生却是逃不开了。你再不成器,武康沈氏也算后继有人。”沈伊伏地不答,故作惶恐状。殿中阴冷无光,沈太后以双手拢起高高的衣襟,淡声道:“别装样子了,此处没有外人,起来吧。”
  沈伊谢恩,这才缓缓起身,站于一侧。久不闻沈太后再问话,忍不住抬起头看了一眼,正触沈太后若有所思的深沉目色,微有一怔,不动声色地避开视线,问道:“太后方才说身体不适,是为何故?”
  “年纪大了,略有小恙。”沈太后道,“只要你少让我生气,一时半会却也死不了。”
  沈伊讪讪道:“太后言重了。”
  沈太后冷笑道:“未曾言重分毫。”盯着沈伊,眸光如刃,“听说你带回了北朝关于独孤一案的卷宗,当朝呈递,让陛下为郗氏一案平反?”
  “是。”沈伊道,“不仅是臣,还有湘东王萧璋殿下,日前连同岷江大胜的奏报也送来一封荐书,举荐郗氏未亡少主郗彦重掌北府兵。朝中百官听闻郗家少主未死,且已在岷江前线立下战退蜀兵的功勋,莫不为之鼓舞,皆以为殷桓之祸,从此指日可除。而且,朝中支持重查九年前旧案的,也大有人在。只不过――”
  “什么?”
  “陛下以为当前西边战火纷飞,家国正处动乱不安之时,而旧案牵连甚广,却不是彻查的时候。且根据北朝的卷宗,和郗彦私下调查的证据,只能认定当年殷桓诬陷郗峤之叛国一罪确有其事。至于其余的诸事诸人,仍于扑朔迷离中,陛下决定,暂不追究。”
  “暂不追究?”沈太后咀嚼着这句话,沉默起来。舜华从旁递上熬好的药汤,沈太后接过,以袖遮面,慢慢啜饮。“你和郗彦总角交好,此番为他出头,哀家并不意外。”她放下药碗,再开口时,褪去言词锋芒,眸色清远,隔着帷帐打量殿外刺目的日光,言道,“郗彦对此案是什么态度,你知晓么?”
  沈伊并不急于答话,斟酌着用词,慢慢道:“他亦以为当前家仇不如国仇。而北府兵因九年前的逆案与朝廷素有隔阂,此番他去江州,一者为暂缓北府将士心中的怨恨,二者,也是为国报效,以证郗氏忠心。”
  沈太后忍不住轻笑:“如此看来,倒是个有心的孩子。”又道,“陛下对湘东王的荐书,其意如何?”
  “听父亲说,陛下稍晚将来与太后商议了再定。”
  “没有可议的了。”沈太后的双眼被日光照得昏花,恰借此将悻然的目色藏于眸底,感慨而笑,“那孩子处心积虑堆起的时机,不就是今日么。满朝人心所向,何况战局亦是如此……哀家绝无悖议。”
  此话落下,一殿无人再语,暗流之下,沈太后分明听到一缕长长的叹息破胸而出。或许是沈伊,或许是舜华,亦或许是自己。心思于忧虑忡忡下黯然一转,想起一事,这般言道:“前朝的事哀家早不管了,如今哀家心中只还放不下一人,此人才真是叫我操碎了心思。”
  沈伊心知肚明,却只入定般静立,并不吭声。沈太后叹了口气,问道:“夭绍何时回东朝?”
  “这个……”沈伊为难,“我也不知道。小夭双腿骨折,还在北朝养伤,许是要两三个月,才能动身南下。”
  “何人照顾身侧?”
  “沐奇,”沈伊不敢隐瞒,“另有云阁和北朝独孤王府的人照看着。”
  “独孤王府?”沈太后冷声道,“当日曾以她为饵换取柔然退兵的人,怎可还轻信,怎可再依赖?”
  沈伊微起惊讶,此刻才知,北上一路的行踪,原来从不曾逃开她的耳目。望了一眼舜华,只见她也是无奈摇头。于是收起外露的情绪,默默垂首。
  “夭绍此番北上也算是历经波折了,却还是这般任性妄为,不知人世险恶。”沈太后复又容色宁静,侧身靠着软榻,手指轻敲榻边博山炉,漫不经心道,“听说你们北去了柔然,那丫头还去过柔然极北之地,燕然山?”
  “是。”
  “去找雪魂之毒的解药,是不是?”
  沈伊略一犹豫,答道:“是。”
  沈太后道:“找到了么?”
  沈伊怅然道:“未曾。”
  沈太后敲打博山炉的指尖忽地止住动作,顿在半空,不知为何,轻轻而颤。嘴角一丝浅微的笑纹在竭力抑制下仍是止不住扬起,阖紧双目,缓缓透出一口气。自此筋疲力尽般,不肯再吐出只言片语。舜华母子榻侧静候半晌,不见动静,对视一眼,沈伊先蹑步退出。舜华扯过软被覆在沈太后身上,才要离开,却听沈太后于身后道:“唤御医来。”
  舜华一愣,旋即应道:“是。”
  御医到时,满殿闲人摒退,连舜华也不例外。
  沈太后伸出手腕,任御医一脸忐忑地诊断,幽然道:“自去年入冬偶得风寒以来,哀家就此卧病不起。日复一日,沉疴不治,近日连精神也常常恍惚起来。哀家心知时日无多,如今只要你一句实话,断不可有任何欺瞒。”
  御医忙缩起手指,揖手:“太后请问。”
  沈太后一字一句静静道:“哀家的阳寿,还有几年?”
  “什么?”御医大惊失色。
  “你怕什么?”沈太后放柔声音,“一年……”她轻轻叹息,“哀家并不贪心,唯求一年。有么?”
  “这……”御医双肩的颤抖渐有平缓,战战兢兢抬起头,见沈太后神色间并无其他深意,神思遂安,即刻表达忠心,“臣自当竭力而为,不负太后所托。”
  “甚好。”沈太后舒出口气。适才饮下的药力涌上,闭目睡去,再无遗憾。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这次更新的间隔……我没什么好解释的了。让大家久等,很抱歉。
  下一章更新时间,六一。

  ☆、岁已晏,空华予

  
  是日,前朝尚书省由赵谐当值,连夜拟出对孟津大胜的恩赏旨意,呈至文昭殿东帝御览。太傅谢昶恰在殿中商事,与萧祯一道看罢条陈,只字不语,默立一侧。
  此旨意义毕竟不比寻常,对于江州军上下的犒赏封赐萧祯并无异议,只是关于北府军重归郗门、擢升郗彦为车骑大将军一事,干系到九年前的旧案,终究不能避开沈太后独行其事。萧祯几番思量,折取其中,道:“车骑大将军虽不比郗峤之生前的骠骑大将军,却也是尊崇从公,仪同开府。那郗彦年方弱冠,如今不过初立战功,怕还不能受此殊荣。”略一沉吟,说道,“改车骑大将军为上军大将军,与阮朝一主一副,同掌北府兵。”
  赵谐应道:“是。”趋步上前,又递上一卷文书,“此为九年前旧案昭雪的告示,只待陛下恩准,臣明日便传令郡县各署衙,公布天下。”
  萧祯来回细览两遍,让许远将卷帛交给谢昶,等他阅毕,方道:“太傅以为如何?”
  谢昶道:“阿恬晓知利害,用词亦是精准干练。如此明示天下,才不会引起祸乱。”合起卷帛还呈御案,道,“老臣以为可行。”
  萧祯道:“虽是如此,却也不能急在一时。还需等朕报与母后知晓,而后再做安排。”
  谢昶颔首赞同:“应当如此。”
  尚书省另有公务积留,赵谐叩首退去。萧祯邀谢昶一并前往承庆宫,路上交谈,仍围绕着前线战事,或为粮草军械,或论将领士兵,看似无话不说,却又各自明白了然地避及当年旧案。
  此刻夜色已深,宫阙静寂,沿途未逢一个宫人,唯有幽风袭至,拂面清爽。君臣二人自早年就为师徒,虽关系亲密,却从无一日有今夜这般清朗默契的心境。萧祯一霎似恢复了年少时为所欲为的得意潇洒,与谢昶谈及朝野传闻的前线趣事,笑眉飞扬,只觉生平未有的安乐。虽还未得沈太后的金口玉言,但沉压心头多年的那片乌云终有冉冉飞逝的意头,明月拨开阴霾,说不出的亮堂澄净。
  谢昶并不多语,垂首静听,微微而笑。宫檐下成排的琉璃灯在他眼前摇晃有致,流苏飞坠,煦光飘洒,依依照入拽拽流淌的掖池。
  涟漪满湖,欲静不静。便如这宫阙中的风诡云谲,亦不曾有瞬间能让人真正安心的时刻。
  果然,萧祯展颜不久,忽起长长叹息,双眉紧敛,话锋一转,适才还愉悦的语气刹那转为慎重,言道:“太傅,先前江、豫两州同抗荆州军,在战马、粮草问题上争议本就不少。如今北府军加入前线,三州军力共济怒江,兵众混杂,资历不一,习惯不一,怕是难免会生矛盾间隙。”
  谢昶点头道:“陛下顾虑极是。”
  萧祯续道:“朕想自朝中派出一名德高望重的大臣都督三州军事,协调布署,总揽战局,如此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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