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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东朝,郗彦携案情真相回禀东朝皇帝后,不仅荣膺了往日郗氏的荣耀,更在内战中手刃了仇人殷桓。大仇得报,郗彦践诺迎娶谢明嘉,有情人终成眷属。因北朝鲜卑族与乌桓族对抗力量悬殊,郗彦为助独孤尚,毅然带着谢明嘉北上。
至七月下旬,江左暑热盛极而衰,几场暴雨瓢泼般洒下来,江山洗净,曲水激涨,邺都内外急风穿雨,无疑是凉爽不少。
苻子徵先前烦腻于南方闷热潮濡的天气,本打算北归之前在国宾馆中闭门不出,但等这几场雨下过,总算在水雾朦胧中感觉到江左山川的曼妙之处,于一日傍晚雨水终止、日出霞蔚,想着碧秋池此刻倒影婆娑的美色,忽起兴致,携了长随,沿着曲水纵马前往城东。
流枫岭上采衣楼早已明灯如昼,难得露面的云阁主事这晚竟亲自站在门庭檐下,放着满阁达官贵人不顾,只隔着画舫如云的碧秋池,遥遥眺望对岸。就算望见苻子徵登岸而来,云阁主事也只点头而过,让身后管事领着苻子徵前往内庭。
内庭清幽人少,雅阁皆设高处,怀水望山,正得其景。苻子徵今日着一身月白色长袍,手执六角青玉扇,举止间颇具江左士人的尔雅风流。一时点了“茶道”与“棋道”,命仆役去唤素日交好的客伴,却不料那仆役道:“铭心姑娘已有客人。”
苻子徵不愿为此坏了心情,随意道:“那便换一位罢。”
不一刻仆役去而复返,却是道:“铭心姑娘的那位客人说公子是旧识,求与公子一见。”话音未落,酒香已随风而至。那人白衣翩然,大笑着从仆役身后绕过,不请自入室,对苻子徵揖手:“苻兄,在下沈伊有礼。”
“沈大人,”苻子徵起身还礼,举手请他落座,笑道,“你我原是旧识?可惜我却不知道。”
沈伊坦然道:“我与你是不过朝堂上的几面之缘,不过,你救过尚的命,帮过少卿的难,助过阿彦南北商事,我与他们都是兄弟,闻苻兄大名日复一日,听说你的轶事怕比你自己记得的还多得多,了解你的为人怕比你自己还要更深,怎可不是旧识?”
最后几句话入耳,苻子徵抿入口中的茶在喉中颇有些难以下咽,微笑:“哦,你了解我?”
沈伊摇头叹气道:“少卿说你此番南下摆一难局,数月以来不左不右、不上不下,堪称里外不是人。阿彦说你是谋国之枭雄,心细如汪海之绵针,让人难以设防。当然,尚倒是没有和我品评你,只提到一句什么苻子徵以马震天下,太过屈才。所以,他这才放心托重任于你,任由你南下长袖舞一回罢。”言尽,饮一口美酒,满脸得色:“你看,我是否比你自己更了解你?
寥寥数言将自己骂得几近体无完肤,苻子徵失笑:“沈大名士口舌之毒、挑事之能,真是举世无双,今日也算是闻名不如一见。”说着亲自给沈伊斟一杯酒,细细审视他:“看来我是无意得罪过沈大人,还请赐教。”
“无他,”沈伊颇为干脆道,“只因你南下出尽风头,把我的名字挤出去了。”
“什么名字?”
沈伊瞪眼:“大才槃槃独孤尚,江左独步郗澜辰,挟剑绝伦萧少卿,后来出人苻子徵。你难道没有听说这新的四谚?”
苻子徵莞尔道:“苻某确首次听闻。”
“你其实得罪的不是我,而是得罪的他们。你后来居上,我并无所谓,”沈伊挤眉弄眼道,“更何况,与他们三个装模作样的家伙并列,惹得世人日日提醒我要盛德日新,我本就无德,也早就不耐了,多谢你替我受此一劫。”
苻子徵挥摇青玉扇,笑而不语。
沈伊再饮一杯酒,望着窗外夜色下的秀媚山河,语气忽而清冷下来:“不过赖你恩情我不能不报,因此顺便也送了个好礼给你,望你笑纳。”
“什么礼?”
沈伊道:“陛下已决定援助北朝,自余姚仓、豫章仓抽调二十万石粮草,七日后齐聚安风津,渡江北上。”
苻子徵盯着他,缓缓道:“沈大人从何得知?”
“你既称我大人,则该知我为当朝大臣,自有为君分忧之责,这个旨意,正是我为苻大人请示陛下而得的,”沈伊唇角微扬,“你不用这样看着我,怪只怪你太低估了我朝陛下的决心,更低估了朝中两个人的野心。”
苻子徵道:“哪两人?”
“沈太后,谢太傅。”
沈伊索然无味地说着,温雅的容颜下一双眼眸波澜不兴,骤然不见一丝方才的飞扬轻佻。
“难怪沈大人方才自避盛德,原来如此,”苻子徵冷冷一笑,慢慢收了六角扇,“怕不是我低估了沈太后和谢太傅,而是我看高了沈大人。”言至此闲情雅致毁坏殆尽,振袂而起。
沈伊目送他的身影消没于廊外夜色,静默良久。夜起惊风,吹入室中,烛火骤灭。他低头,轻轻摩挲手中酒壶,半晌,将壶推至一旁,倒了一盏清茶,闭上双眸,缓缓饮尽。
“为什么要改那四句话?”
轻柔的声音飘入耳中,沈伊睁眸,望着门外窈窕纤细的身影,微微一笑:“我确名不符实。且在采衣楼说出,大概不久就会传遍天下了。我无此虚名所累,倒也方便行事。”
“何必如此……”铭心轻轻叹了口气,而后便在门外沉默不语。
沈伊亦是淡淡叹息:“进来罢。”
铭心轻步入室,放下食盒与酒壶,想要转身点燃烛火,手臂却被人狠狠拽住,身体止不住地后仰,低呼声中,人已倒入熟悉的怀抱。
“怎么了?”她柔声问,感觉那人温暖的手指从脸颊抚摸至脖颈边,五指环绕那处肌肤厮磨徘徊,禁不住微微颤栗起来,伸手攀上他的手臂。
“为什么哭?”察觉到发烫的水珠自她脸庞滚落掌心,沈伊轻轻一笑,这才将五指自她脖颈松开。抱着她默默坐了一会,温和道:“天底下没有谁像你这样了解我。日后别人看着我只怕千般不齿万般羞辱,唯有你,肯为我流泪。我也相信你待我之意不假,不过……过了今晚,你便可以回去复命太后,任务已然完成,沈伊如她所愿,自此甘心背负俗世枷锁。”
怀中柔软的身体渐渐僵硬,沈伊却俯首轻吻她的双唇,缠绵许久,慢慢将她放开:“今夜就此别过罢。”
“少主!”铭心在唇角未褪的温暖和留恋下幡然悔悟,拉住他的衣袂,难忍轻泣。
沈伊并不回首,笑了笑道:“至于郗彦,你潜留云阁十数年也未曾近他身边半步,今后也罢了。”一挣衣袍,绝然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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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帝萧祯近日心情颇佳,自怒江战事消弭以来,荆州重建在望,北朝求援事定,朝堂上君臣一心,诸政推行顺畅无阻,休养生息中正迅速恢复元气。且在七月二十三日,南蜀使臣携带重金抵达邺都。因三皇子祖偃被质东朝,南蜀此次与东朝求和订盟再无往日的强势,恭称“来朝进贡”,步步退让只求释放祖偃。只是萧祯登基以来在南蜀之事上吃尽苦头,此番绝不肯善罢甘休,对南蜀使臣请求觐见的呼声置若罔闻,只让沈峥、赵谐等一众大臣周旋。因郗彦是败祖偃之战的主将,为免激起南蜀使臣的仇恨,自不便插手此事。又兼郗谢两族联姻在即,婚礼杂事繁多,萧祯颇体谅地为郗彦减免部分政务,让他有时间能回东山祭祖,更怜惜郗彦与夭绍皆已丧亲,决意以姨父与舅父的双重身份,于宫中大设婚宴。
外臣大婚举于宫庭,史无前例,下旨之日群臣面面相觑,却又不敢妄言,皆盼沈太后能力劝萧祯,拦下此议。然承庆宫那边连日不见动静,只赐往谢府的嫁礼绵延不绝。诸人想起沈太后往日对明嘉郡主的怜爱,自知其间荣宠弥天的意味,各怀所思,不敢再议。倒是谢昶接连上谏数言,却被萧祯以“此事朕意已决,太傅不必多虑”驳回。
恩旨已不可逆转,而宫中多年未办喜事,时间又紧迫非常,连月来里外一片忙乱。
萧祯登基数十载,熬至今日才得政令如山的君威,想着此前的种种悲酸苦楚,惘如隔世的怅然之外,更是壮志将酬的豪情。而能与他分享此等豪情的,这时便只有当年一众东宫学舍的老友了。
这日午后小憩起身,得许远来报云濛夫妇昨夜已至邺都云阁,萧祯甚是欢喜,急旨将二人宣入宫中。
云濛虽袖手朝外,然生性谨慎,入宫之后让独孤灵去承庆宫给太后请安,只身一人前往文昭殿。入殿后方知沈峥、赵谐也在,一殿君臣三人面色各异。云濛以为他们正商量要事,便要先退出,萧祯却冷笑道:“你留下!有人正想学你远离庙堂,你不妨也听听他是什么理由。想来人人都觉得你无官逍遥,把江山万事交给朕一人,你们便都可以如愿以偿了!”
云濛一惊,便要下跪请罪,萧祯不耐烦地挥袖:“你手脚不便,起来!也别装模作样给朕来这一套。若是下跪请罪有用,沈峥,要不要朕给你跪下?”
“臣不敢,”沈峥双膝扑通跪地,“臣辞官之意与他人无关,只是近日身虚病入,诸事力不从心,为免耽搁朝中大事,臣自愿卸职还乡。请陛下谅解。”
“托词!”萧祯面容铁青,“不过是因为沈伊的政见和你不同,你就要这样意气用事?你是生你儿子的气,还是生朕的气?”
沈峥道:“上至社稷,下至民生,四海五洲皆是陛下所有,陛下有权决定任何事,臣何以敢生陛下的气?何况区区二十万石粮草,在陛下看来,既动不了朝事根基,亦非左右北朝战事的力量,不过是给北朝使臣的一个勉强答复,臣又何以因此与犬子有政见之分?只是北朝战事牵扯一方为臣妻之族人,臣与妻身处其中,皆不能将时局看得通透,幸赖犬子对世态洞若观火,与陛下见解相合。先前臣只知犬子能论羲皇以来贤圣名臣烈士优劣之差,能颂古今文章赋诔,却不知他也精通当官政事宜所先后,擅用武行兵伏之势,臣为此也放心今后由他代臣来侍奉陛下。”
洋洋大篇听下来,得其要领,不过辞官之意已决。萧祯指着他,半晌才道:“以前只以为阿恬犟,却不知道你比他更犟。”沉默顷刻,见赵谐与云濛皆垂眸低首,并无出来圆场的打算,只得叹道:“你既想的明白,朕也无强求的道理。朕知道你的心结和你的矛盾,许你辞官,却不许还乡,待在邺都,朕想和你说话时要随时能找到人。”
沈峥叩首:“谢陛下谅解之恩。”
沈峥告退后,赵谐另寻了缘由离开,殿中余萧祯与云濛二人静坐相对,良久无声。
萧祯本欲和云濛商量郗彦与夭绍婚宴一事,被沈峥辞官扰得兴致泱泱,苦笑着道:“你是不是也不能理解朕为何这么做?”
云濛叹息道:“陛下心中已有宏图。”
萧祯道:“朕已昏聩十数年,若再错失良机,朕既无颜于天下,更无颜于列祖列宗。不过,朕可以援助北朝,但你云阁今后若有物资粮饷北上,朕也一概不会过问。”他顿了顿,问道:“云濛,你明白朕的意思么?”
云濛抬头看着萧祯,许久,方道:“明白。我会照做。”
沈伊回府后闻得沈峥辞官的事大惊,正要去后庐见过父母,绕过浅池时却望见不远处廊檐下素裙清冷,心中顿时一凛。舜华静静望着他,沈伊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偏偏哑然无声。想是日光太过耀眼,那双素来慈爱的双眸在廊檐的阴翳下愈发地深暗无温。
“如果为解开上一个结最后却是这样的做法和手段,那你和你的祖父真的很像,”舜华将目光从他脸上移开,望着北方道,“那个地方,那些人,你们总想要利用他们,却最终都被他们挟制。伊儿,我希望你能好好再想想。”
沈伊道:“母亲有更好的方法吗?请教导我。”
舜华道:“如果我让你不要多管闲事呢,你肯听吗?”
沈伊不语,看着廊外一丛几近凋萎的蔷薇。
“我和你父亲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挡你的路。”舜华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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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二十五日,沈伊接到圣旨,受命为督运东朝粮草北上的使臣,将于次日先行前往安风津负责清点粮草数目、统筹北上船只等诸事。当日在官署交接政事至深夜,二十六日一早,沈伊单骑至谢府,辞别夭绍。
时近成亲之日,谢府上下处处红绫飘动,彩灯高悬。沈伊观望满园欢色,无尽喜悦。只是脚下每走一步,心中踟蹰即少一分,也明白往日发生于此间的欢笑无忌也就这样清清楚楚地流逝了一分。
走到月出阁外,一缕红绡纠缠上他的手臂,他脚下顿了顿,握着红绡静望半晌,终松手放开。
园中侍女裙裾飘动,穿梭如云,地上摆放的都是宫中赏赐的成亲物事,正打包归类,放入绵连成队的马车中。
“这岂是郡主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