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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却是我糊涂了,”安坐上首的萧子瑜这才想起受人嘱托的事,重重一拍额头,对舜华笑道,“华姐姐也莫着急,我倒是见过沈伊,他和阿憬在一起。”
舜华意外:“阿憬?”
萧子瑜解释道:“公主舆驾走得不如我快,三日前我到达豫州后来颖上铁甲营巡视兵务,正遇到阿憬和沈伊那小子在渡头等船。沈伊请我传话,如果邺都有人来寻,便告知他和阿憬在一起,说如此就不会有人担心了。”
云氏商酬天下,沈伊既和云憬在一起,路上接应的人必然不少。舜华当真就此放心,对祈千钦道:“你一路赶来也累了,先下去歇着吧,今日入夜无法江渡,你明日一早过江,我这里有云氏玉令,你入了北朝找到任何一处云阁,执令应可问出沈伊的行踪。找到他也莫要多劝,他若喜欢周游天下,便随在他身侧吧。”
“是。”
舜华这才恢复往日的精明利落,见萧少卿已经回来,忙命侍女收拾案席准备膳食,又喊来宫人去书房叫夭绍。萧少卿却道:“不必他去,我去唤她。”
“也好,”舜华笑道,“方才刚收到小侯爷的来信,郡主此刻正在回信呢。若没写完也不要紧,我们等她一刻也无妨。”
“我知道。”
相比正殿的热闹,侧殿书房分外安静,夭绍在灯下伏案疾书,萧少卿推门而入,走至夭绍身边不声不响地站着。夭绍头也未抬,漫不经心道:“小王爷又有何指教?”
萧少卿并不作声,俯下身,双臂撑着书案,将夭绍圈在怀中,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写信。
夭绍气息平稳,声色不动地继续落笔。
“好定力,”萧少卿微笑,“不过你的字却不见平日的力道,臂上伤还没痊愈?”
夭绍冷道:“湘东王府的暗器天下无敌,区区半月,怎能就此好全?”
“难道你还委屈不成?”萧少卿不由失笑,“无缘无故爬上别人府邸的墙头,传出去人家必然不信,原来东朝的郡主受的是这般的礼仪教导。”
夭绍横了他一眼,咬住唇,抑制恼意继续回信。偏偏萧少卿的声音却在她耳边阴魂不散:“广霁营洛将军的责罚是严厉了些,七郎入营七天受的这二十军棍还算轻的,想当年我也是这般受磨练过来的。你若撺掇他逃避军规,想必得不到什么好处。”
“洛将军虽铁面无私,但有些时候确实过于死板,我只是让七郎识时务而已,”说完,夭绍看了他一眼,摇摇头叹道,“想不到你也被洛将军罚过,原来天下还是有人敢欺负豫章郡王的。”
“天下敢欺我的人没几个,负我的人倒是不少,眼前就是,”萧少卿的手指有意无意碰触到夭绍右臂包裹厚重的地方,忽地重重一按,“上次伤的是这里么?”
“萧少卿!”夭绍倒吸凉气,又疼又怒,挥了左掌朝他胸口拍去。萧少卿手指如风,紧扣住她的手腕,清透的双眸映照烛火灼灼粲粲,逼视得夭绍一个激灵,只听他缓缓问道:“上次救你的人是谁?”
“原来是想追问这个?”夭绍笑起来,眨眨眼睛,“偏不说。”
“那就不说罢。”萧少卿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似满不在乎地松开手,站在一旁任她写完回信。等夭绍封了卷帛放入锦盒,他拉拉她的衣袖:“晚膳后我带你去个地方。”
夭绍想也不想,拒绝道:“我不要去。”
萧少卿点点头,也不勉强,嘴里慢悠悠道:“听说安风津在颖上宫东侧数里之外――”
“且慢!”夭绍心头一动,脱口唤出。
见萧少卿似笑非笑的表情,夭绍自食其言,压住羞恼的情绪,故作镇定自若道:“出去一趟……其实也没什么。”
“说得是。”
就此定下了约定,两人随明妤和萧子瑜用了晚膳后,很有默契地各自回了寝殿。夭绍换下宫裙,穿上暗紫长袍,戴了帷帽闪闪缩缩地探身出来,萧少卿在长廊的阴暗处一把握住她的手,将她领到东侧宫门。四周的防守巡逻是萧少卿一手布置的,自知道松懈处,两人溜出宫外,萧少卿促唇清啸,他的坐骑黑骊便从远处飞驰而来。夭绍皱起眉抱怨:“就一匹马?”
“你臂上有伤,不能使力,”萧少卿翻身上马,将手伸到夭绍面前,“上来吧。”
夭绍倒也未曾长久迟疑,打落萧少卿的手,自己提气跃身,坐于他身后。
萧少卿褪下身上的斗篷让她披着,又拉过她的双臂环在自己腰间,轻声道:“抱紧了。”说着一紧缰绳,黑骊急奔如风,夭绍身子在马背上颠伏不稳,只得收了收双臂,紧紧抱住了身前的人。
江风自耳畔忽忽吹过,隐约中,夭绍似闻得萧少卿低沉轻微的笑声,不由脸一红,刚要把手松开时,萧少卿却猛地落下一鞭,黑骊痛得嘶鸣,四蹄撒开更是烈若破风的迅疾,夭绍闭紧了眼,心中暗自恼火,手臂却再不敢松开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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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下的安风津幽静空旷,江风猎猎,纷涌的波浪不断拍打着江边黑石筑就的堤坝。堤坝之上,有苍青大石屹立高耸,月色悄悄隐在云层之后,清光朦胧洒落,依稀可见青石上密密麻麻的殷红字迹。
“到了,”萧少卿停了马,“要下来么?”
夭绍不语,在马背上僵坐片刻,还是翻身而下,走上堤坝,来到青石之前。
这样空寂的夜中,眼前一切再寻常不过,若无这块铭刻史实的青石,谁也想不到,此处在十三年前,曾有一场旷世大战,血流弥江,无尽悲壮。
江风吹起夭绍帷帽上的软纱,她伸手抚摸青石上那一笔笔用刀石刻下、凝着那场战争中无数人鲜血的字迹,神色黯然――这便是她的父亲谢攸当年记下的关于安风津一役的长诗铭志。她的手指每抚摸过一个字,便似触碰到那场战争的零光碎影,一字一字,一幕一幕,那杀气冲天、挥刃苍穹的厮杀,那败马鸣悲、征衣卷霜的壮烈,还有战后那满江飘浮的横橹死尸、碎羽断枪,好似也正随着青石上的字迹,在她指下慢慢还原。
那是自己承受不了的凄惨,北朝数十万将士几乎全军覆没,东朝亦是只剩下了残兵破甲。回首夕阳,尽是血色凝成的殷红。
夭绍长吸了一口气,抚摸到最后一字时,手指自青石上无力而落。
此刻,明月竟倏然飘出云层,银泽如霜,天地皆凉。
“他们也曾兄弟情重过,”萧少卿栓好黑马走过来,手指亦摸上青石,于刻着萧璋和郗峤之名字的地方,指尖重重一顿,怅然道,“安风津一战的惨烈,世人常提,当年身为此战副帅的父王却从不曾说起,有时喝醉,隐约只会提一句,即便是那一句,也是感叹万千,泪满衣襟。”
夭绍道:“那句话是什么?”
萧少卿轻阖双目,唇微启:“峤之,救吾命。”
夭绍一怔,饶是萧少卿的声音清淡到极至的平静,她却听得心神俱震。
“少卿。” 夭绍忍不住唤道。
“嗯?”萧少卿睁开眼,轻笑道,“你第一次这么叫我。”
夭绍微垂了垂头,帷帽的软纱在风中飘动,月光间或照上那秀美动人的娇色。她咬唇许久,才喃喃问道:“八年前你父王为何要……”
“你问我八年前的事?我又何尝不想知道,”萧少卿笑声微凉,目色渐渐暗淡,“你忘记了,八年前的事,我早都不记得了。”
夭绍这才从伤感和失落中回过神来,忙道:“对不起。”
“无碍,”萧少卿神色却是愈发冷淡,不耐烦地按了按额角,转身离开,“不早了,回行宫罢。”
八年前――八年前发生了什么,脑间一片空白,偶现的画面如浮光掠影,总是一逝既过。而一提八年前的事,一旦试图回忆八年前的事,他便头疼如斯,仿佛是血肉撕裂之痛,又仿佛是千针倾扎之苦,叫他神魂难安,心绪狂躁。
今夜,也是如此。
冷月孤照,江天夜色苍茫,萧少卿沿着岸边一路策马疾驰,凉风扑面,一点一滴地消散了他脑中骤起的痛楚和烦乱,腰间环绕的那双胳膊柔软纤细,那人静静地依在自己身后,安宁,温暖,甚至还带着几分难以言语的熟悉,萧少卿有些茫然,却又有些清明。
八年前,自己是该认识她的。
前方宫门在即,他却紧了紧缰绳,放缓马速。
“夭绍。”
“嗯。”
“方才我……”
“没关系,我知道你的头痛之症,”夭绍听他难得软下来的语气便知他要说什么,轻声道,“是我不好,不该在你面前提以前的事。”
萧少卿微微一笑,小心翼翼道:“八年前,你认识我么?”
夭绍愣了片刻:“不认识。听说八年前你一直与你父王住在江州,未曾到过邺都。怎么了?”
萧少卿只苦笑了声,不再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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舜华徘徊在芜华殿外多时,等得已起焦虑,见二人此刻又俱是带着几分魂不守舍地回来,自是更加恼火,嘴里却仍是笑道:“郡王和郡主这是去哪了?两位送亲大臣一起失踪,这差事当得可真是出色。”
“姑姑莫怪夭绍,”萧少卿面色有些异样的苍白,勉强一笑,“我们去了趟安风津。”
安风津?舜华脸色微变,顿时找不到理由去斥责,默了片刻,才道:“北朝那边来了密旨,赵王在殿中久侯,正等两位回来商议。”
萧少卿容颜一肃:“何事?”
“北朝皇帝请公主舆驾即日过江北上。”
夭绍疑惑:“为何要赶得这般急?”
“北帝自也是有苦衷的,”舜华叹了口气,“此趟北朝之行怕不会一帆风顺。两位还是先入殿,再商谈其中细节罢。”
原来公主舆驾自邺都出发后一路走得极是缓慢,每日巳时而起、申时而歇,每过一郡必有各郡太守率辖内诸官叩首相迎,光是那些冗长连绵的贺词,一听便要半日之久,而鸾驾每至一处行宫更要多停一日,如此费旋,鸾驾出了扬州至豫州颖上郡时,本是三五天的路程,竟走了整整十二日。而明妤与北朝皇帝的大婚是在下月初,若按照原先的计划在颖上行宫停留三日再启程,将逢十五十六江潮大涨,届时无法渡江,就又得拖延两日。而此去北朝后,需经轩辕山脉、嵩山山脉、三崤山脉,道路难行,驿站较少,要费的时日肯定不短。北帝司马豫当心延误了婚期,失信天下子民,这才密旨传给赵王司马徽,请求公主舆驾尽早北上。
“如此,”萧少卿听罢司马徽的陈情,想了想,方道,“我会与阿姐商议,夜半之前会给赵王回复。若是明日启程,需连夜调度船只,我们这边人手未免不够,豫州铁甲营的将士一时也赶不过来,到时还请赵王予以协助。”
“自然,”司马徽深深揖礼,“让郡王费心了。”他直起身,目中却是隐藏愧疚和担忧,轻声嘱咐萧少卿道:“也请向公主解释,司马徽亦是身不由己。”
萧少卿轻轻淡淡一笑,不再多说,命人将赵王送出芜华殿,自转身去寝殿找明妤商谈。
“即日北上?”明妤坐在妆台前,正在卸头饰,眉目间满是提不起精神的倦色,缓缓道,“这是谁的主意?”
“北朝皇帝来了密旨。”
明妤望着铜镜中的自己,一时笑颜如花:“我还未曾嫁过去呢,竟要先听他的旨意行事。”
“这中间却是有缘故的,”萧少卿叹了口气,将司马徽先前的说辞重复了一遍,又道,“北朝赵王殿下亲自相请,让我向阿姐解释,他亦是身不由己。”
“说什么身不由己?”明妤冷笑回头,“世人都有苦衷,我就没有?他是这样地迫不及待让我嫁去北朝,是这样地担心自己的差事无法复命!少卿,那赵王自是没心没肺的人,你难道也是如此?”
话一出口,才觉出其中的刺耳伤人,见萧少卿瞬间青白的面色,明妤后悔莫及,僵坐妆台前,抹去眼角的泪水,握住他的手柔声道:“对不起,阿姐心中太过难受,不是故意说这些话伤你的。”
萧少卿涩然一笑:“阿姐,我自然知道你的苦,若是可以,我宁愿护着阿姐一世在东朝。可是如今……我只能让阿姐尽量不受别人的伤害。”
“不受别人伤害?”明妤蹙眉,“什么意思?”
萧少卿自怀中取出一卷帛书,递到明妤面前,轻声道:“这是父王临行前给我的,说在必要时,须呈给阿姐一阅。阿姐阅罢,再考虑考虑提前北上的事情吧。”
作者有话要说:
☆、玉笛流音飞怒江
翌日巳时,潮缓浪轻,数百官船自颖上渡江而出,声势鼎盛。明妤乘坐的舟名翔螭,朝廷为公主北嫁特制而成,翔螭舟位于诸船中央,金粉玉缀,雕镂绮丽,穷极奢华。只是新舟不免漆木味重,又因公主提前行程而燃了诸多香料怯味,舱内香气馥郁浓烈,让极少乘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