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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年前的人和事她是如此难忘,而他自己,却似乎只能在深夜梦魂萦回时记得清楚,当年的采采溪流,蓬蓬远春,雾余青梅里,唯见红杏在林。
那时夭绍的父亲谢攸任职剡郡长史,她随父母一起住在谢氏在剡郡东山的庄园里。东山风光明秀,士族大家纷纷在此筑园修阁,高门府邸一时遍及如云。而谢氏庄园和云家只隔一座山丘,一条小溪,两族又向来交好,夭绍和云憬便自小玩在一处,当然,那时还有年少的沈伊,年少的郗彦……
郗彦。
阿彦――
云憬低眸,这称呼分明是如此久远,却又似乎生生世世都纠缠在自己灵魂深处,从未远去。他唇边慢慢浮起一丝奇异的笑意,多少苦涩疼痛、多少怨恨隐忍,没人能看得清。
作者有话要说:
☆、相逢却已难相识
轻舟荡入深水,悠悠摇晃。船外木桨咿呀滑开清波,顺着碧秋池的水流行入曲水长河,沿邺都主道飘往远处的金阙宫庭。此时深夜,岸边街道萧条冷寂,秋风之下,路上不见行人,唯有几盏灯笼幽幽悬挂高处。
舱中两人各自沉浸于自己的心事,静默无声中,毫不察觉时间的飞快流逝。直到盘膝坐在船头的老者掀帘入舱,道了句“已过景固桥”时,两人才蓦地清醒过来。
“钟叔?”夭绍望清入舱老者的面容,吃了一惊。
“钟晔见过郡主。”墨青衣袍的老者身材高瘦,在低矮的船舱里不得不佝偻着腰,他虽已头发花白,面容却甚是清癯,一双眼眸干净淡然,不存一丝的灰蒙老态。
夭绍恍不过神,口齿不清道:“钟叔,你……你不是郗氏家臣?怎么,如今又在云氏?”
钟晔笑意微展,温和的目光里依旧是她年少时熟悉的慈祥和温暖。
他声音平静,如此对她解释:“八年前的事发生后,钟晔侥幸逃过一命。只是郗家就此散败凋残、不存人世,连带钟晔也受尽人欺。颠沛途中得遇云氏族长,被他收留,钟晔就此伺候在少主身侧。”
“原来如此。”夭绍低声道。
“是啊,”钟晔似乎亦是感慨良多,叹了口气,又道,“郡主深夜来找少主是否有要事?船已过了景固桥,不多时就将到达宫城外了。”
“啊,是,”夭绍回过神,一夜的所见所闻使她有些控制不住的失魂落魄,勉强定了定心绪,才抬眸看着对面静静喝茶的云憬,“听说憬哥哥今日已入宫为陛下诊治过病情?情况如何?”
云憬看她一眼,仍是不语,只放下茶盏,提笔于案前空白的藤纸上写道:“还未入膏肓,我会尽全力诊治。”
夭绍目光瞥过纸上飘逸俊秀的字迹,瞪着他:“你――”
“少主几年前因故伤了喉咙,说不出话,郡主见谅。”钟晔忙道。
“他们告诉我……我并不相信。今夜特地来见你,果然……”夭绍面色苍白,说不下去。为何幼时的伙伴一个个都是这般的命运,阿彦早逝,云憬失声?她手指不禁颤抖,藏在书案之下,紧紧握成了拳。
有疾之人大都不喜别人流露出怜悯异样的情绪,云憬虽神色不变,夭绍却不敢过多停留于此间伤感,迅速侧首掩住惆怅,提过云憬手中的笔,在纸上飞快写了三个字,问道:“陛下的病,是因这个而起的么?”
“雪、魂、花”――纸上的字刚入云憬眼底,便被夭绍立即挥墨涂去。
云憬不动声色地抬头,双目深如浓墨,望不到一丝流动的情绪。他看着她,轻轻点了点头。
夭绍咬住唇,指间的笔无力掉落,在藤纸雪白的空处再添一道狰狞的墨迹。
“我原来猜得不错。”灯烛下,她目色空洞,往日珠玉般灵动的笑颜在这一瞬间光华敛尽。
昭庆门外,云憬负手立在梧桐树荫间,眼看着夭绍将腰牌递给禁卫。没有过多的询问,宫门便在夜色下悄然开了一道细缝。夭绍回头对云憬笑了笑,闪身入宫,那缝隙又再度合上。
“少主,”钟晔在旁道,“郡主既已安然入宫,我们也该走了。”
云憬对着关阖的宫门似怔了片刻,才微微一颔首。
回到轻舟上,曲水夜雾弥漫,偃真将船头掉好方向,把木桨交给一旁的侍卫,入舱时,正听钟晔对云憬说道:“郡主还是聪敏得很,今夜杀那两个蜀南细作的事她分明瞧得清楚,却对公子一声也不曾提及。”
“什么?”偃真惊道,“她竟看见了?”
“自然,”钟晔斜了斜眼,冷嘲道,“大总管销尸毁迹之时,郡主正在碧秋池边的山岩下。”
偃真不敢置信,更不可思议:“郡主小的时候,但凡看见一点血迹都会惊吓尖叫,怎么今夜这般平静?”
“她这些年在沈太后和谢太傅膝下长大,自被调教出不同寻常人的冷静,我今晚见到的郡主,虽是个少女,举止间却洒脱镇定,不乏大将风度,”钟晔看了看默不作声的云憬,不无担忧道,“怕只怕,郡主嘴里虽不提及此事,却从此在心里对少主有了不好的看法。”
“是啊。”偃真不免又想起先前藏在心底的那些旧事,忙附和道。
云憬容色冷淡,并不理会两人的言语,只倚向舱壁,静静望着夜下的曲水波澜。
误会了又有什么关系?八年的战战兢兢、步步为营,他的心早就冷硬无温,自不再是当初的那个少年。如今误会,远比将来她得知了真相再失望的好。
僖山脚下,东朝贵胄们的高楼府邸连绵成群,诸府围绕着位在中心的宫廷向四周拓展,站在山顶远望,入目便是众星拱月的胜姿。
然胜景也有瑕疵,宫廷东侧那一片华贵府邸间,却有着一处野草丛生、颓败荒芜的废墟。这里人迹罕至,行人路过步伐匆匆,皆是目不斜视,就连相邻的两间高府也似不堪忍受此处的残败,空荡荡地无人居住。
不过凡事都有例外,九月初十这晚,却有一位将军在此间废墟徘徊,连连叹息声中竟是不忍离去。
“将军,还不走?”跟随将军身后的随从小心翼翼问。
此刻正是华灯初上时分,四周耀眼的光彩令此处的残破格外暗淡,满生青苔的石阶旁,倒有一排常青不老的松柏,在那些已经碎塌一半的屋梁上投下了深深的阴影。风一吹,阴影幽幽浮动,夜风中仿佛有一缕无处不在的森寒爬满背脊,让那随从毛骨悚然。
然将军却对他的催促置若不闻,竟又朝里面走了几步。
杂草笼罩的浓荫间,高台孤筑,轮廓依稀可见是昔日的校武场。
“我当初便是在这里学的武……”将军抚摸残壁,往日浮华在眼前一掠而过,清晰得宛若昨日之事。
“将军说什么?”将军声色幽幽,随从未听清,紧紧跟上几步,不料脚下似踩到什么,“喀嚓”脆裂响,格外分明地飘入两人耳中。
“混帐!”将军看清地上被侍卫踩裂的长枪,一声暴喝。
随从惊得跳起来,忙退后几步。
“站在那里别动!”将军怒道,弯腰拾起破烂的长枪。枪锋下红缨仍在,褪色沧桑,再非当年的熠熠灼目,将军闭目一声长叹,猛地运劲震断枪杆,撕下袍袂包裹住枪锋,大步而出。
随从松了口气,唯恐再踩到什么,踮起脚急步尾随其后。
出了府门,青石路上十几匹骏马停伫,等候在此的侍卫们见到将军出来都是弯腰行礼。
“回府。”将军黑袍振飞,翻身上马,掉头再望了眼身后这片隐藏在煌煌明亮中的孤僻黑暗,狠狠抽下马鞭。
华阳长公主府前,诸人正毕恭毕敬地站着,仰首望着路尽头。
眼见远处数十骏骑驰来,铁蹄声贯穿耳际,公主府的家老穷极目力看清来人,伸臂随手拽过来一名仆役,吩咐道:“去请公主,将军回府了。”
骏骑如风,眨眼便至,府前诸人单膝跪地,一并喜道:“见过将军。”
骑在马上的黑衣男子俊面英武,翻身下马的动作无比利落豪爽,挥手道:“都起来吧。”一携马背上以黑绫包裹的物事,便迫不及待地朝府里大步跨去,边走边喊:“华阳,华阳,我回来了!”
“萧子瑜!”一妇人含笑自花丛间疾步而出,绯色丝裙艳若流火,其间小腹高隆,嘴里嗔道,“半年未回家,怎如此疯疯癫癫!”
萧子瑜望着妇人憨然而笑,不顾身后众目睽睽,便上前抱住她,吻她的额,又垂眸看着她的小腹,喜滋滋道:“八个月了,我就快当父亲啦。”
“是啊。”妇人埋首他胸前害羞地笑,粉面如霞,美目如丝。
公主府诸仆人见到如此温馨的一幕俱是心领神会地微笑,一时悄悄散去。
两夫妻多日不见,想说的话格外多。只是才说两句,妇人觉得萧子瑜臂弯里什么硬冷的东西硌人,蹙眉看着那黑绫裹住的物事:“是什么,如此冰凉刺人?”
萧子瑜笑而不答,只询问道:“华阳,我钟大哥来过么?”
“不曾来府里,不过钟大哥这几日倒常随阿憬出入宫中,我在宫中见过一次,他只说等你回来让你去云府聚一聚。”
“阿憬?”萧子瑜沉吟,“云家那位小公子?”
“天下哪有第二个云澜辰?”华阳笑道,又关切打量他,“你身为豫州刺史,就这样回邺都,朝廷会不会怪你擅离职守?”
萧子瑜满不在乎:“不会,明妤半月后将出嫁北朝皇帝,朝廷本就让各地刺史回邺都朝贺。我只不过连夜赶路,比其他人提前回来了几天而已。哦,对了,我在路上还遇到了湘东王。”
“什么湘东王?”华阳不满地横了他一眼,口中却是柔声劝道,“他是我的亲大哥,也素来是你大哥,你能不能不要总这么见外?”
萧子瑜又是笑而不语,松开环拥华阳的手臂,摸摸她的小腹,轻道:“宝宝少安毋躁,等爹爹见了你大伯,稍后再来看你。”
“没正经!”华阳笑骂,待萧子瑜大笑而去后,唤来仆人,“备上好酒,给将军带上去云府。”
“是。”
萧子瑜至内庭褪下甲胄,换上长袍,携两名随从纵马至云府。云府新主入住为时尚短,仆人稀少,多为云阁侍卫,往来之间见多识广,听萧子瑜随从报上名讳,知晓轻重,一丝不敢怠慢,径直将他引入云憬居住的清月舍。一推开清月舍的院门,萧子瑜正要出声大呼,却不妨园里古藤架下的青衣白发蓦然闯入他的视线,叫他整个人呆立在地。
安静的夜色下,那青衣老者坐在藤架下缓缓擦拭着一把古琴。月光淡凉,照上他的脸。
老者其实并不老,仅仅头发花白。他的容颜依然清俊,只是当他唇边露出如同往昔一般模样的微笑时,却再不见一分明朗豪情。
那笑容下透着无尽的倦累,看得萧子瑜心口发酸。
老者没有抬头,悠悠然道:“小四,不认识大哥了啊?”
“大哥,”萧子瑜盯着他,依然木愣愣地,“你的头发……”
“老了,白了。”老者淡淡道。
他手下的古琴不知是何木所造,竟在月下散发着幽亮的银泽。他小心地擦好古琴的每一个旮旯,然后把琴放入一旁的木盒中,这才站起身抬了头,望着萧子瑜一笑:“八年未见,小四倒是英气如初,昔日的幼虎,今日独自一人也可气吞山河。”
“大哥……”
萧子瑜再难忍住,冲上前抱住他,在往日如父如师的大哥面前,无论何时,他都只是青翼骑中那个莽莽撞撞、跌跌碰碰、最小最爱闯祸的小瑜儿。
偃真如今兼领云府主管,听闻萧子瑜的到访忙着仆人送来晚膳,岂料将近园口时正望见里间一幕,怔怔一瞬,怅然的感触间不由水泽盈目,悄然转身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
☆、忆往昔,故如初
仆人将酒菜摆放在古藤架下的石桌上,又亮了四盏莲灯悬在一侧。
萧子瑜觉得那么多人杵在此处,实在碍事,不由紧紧皱眉。钟晔了然一笑,轻声道:“你们都下去吧。”
众仆退出,清月舍复又寂静如初。
身处他处,总得有所顾忌。萧子瑜想起此间主人,抬头望了望清月舍里唯一的阁楼,见楼上灯火尽灭,黑漆漆的不似有人在,疑道:“清月舍素来是云氏少主所居,今日怎么不见云家那位小公子?大哥,我们要不要等他回来了再用膳?”
“不必,”钟晔自斟自饮,笑道,“少主今日入宫为陛下治病,已是累极,回来便歇下了。”
萧子瑜点点头,又道:“这些年里,云濛哥哥身体可好?”既然说到云憬,出于礼节,也是出于思念,萧子瑜不得不问候一声那位云阁阁主、亦是剡郡云氏如今的族主云濛。
只是云濛的名字一出口,他就立即想起八年前自己跪在文昭殿时,见到那支装在锦盒里血淋淋的手臂自御案上滚落在地的残忍一幕。纵使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