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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那些江湖汉子的讶异声中,荆天明正经八百地续道:“今天我约大家来此,不为别的,为的是上千名儒家弟子被秦兵所俘。如同各位一般,这些儒家弟子也是在下的朋友,朝廷无缘无故逮捕他们,硬给他们安上了讥诮皇帝、妖言惑众的罪名,无论主从,都将在十日后被坑杀活埋。”
“不瞒各位说,我打算将他们救出来……”
荆天明站起身说道:“过去几年间,在座诸位和在下都有过一些交情,不知诸位是否愿意相助在下,共同前去救助这些儒家子弟呢?”
“当然啦,这事凶险不小。法场劫人,便等于是公然与朝廷为敌,就算十日后能侥幸不死,将来的日子也难过得很。诸位若有顾忌,我也绝不勉强。对了,说到这里,我尚有一事要在前去救人之前,先跟各位说个明白。实不相瞒,在下既非姓方、姓刘,也不姓花,更不是谈直却谈大侠。诸位过去对我赤胆相照,在下却迟迟未能以真名示人。”
荆天明略略停顿吸了口气,满脸真诚地朗声说道:“从此时此刻起,鄙人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我的真实名字……便叫做荆——天——明!”
荆天明从小就对自己的身世怀有诸般矛盾复杂的心情,过去八年更从未对任何人当面坦言过自己的姓名,这时将“荆天明”这三个字如此朗声说来,心中顿觉一阵快意。
在座当中只有两三个不太清楚荆天明究竟何人,或者根本没听过这名字,但其他人却登时脸色一变。那位自称老孙的仁兄迟疑地问道:“你说的,可是八年前曾参加桂陵城一役的那位荆天明?”
荆天明回道:“正是在下。我便是那位破了城门,助得秦兵攻入桂陵的叛贼少年。”
话语方毕,另一个汉子便砰地大力拍桌,愤然离席,推开房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屋内顿时落入一片尴尬的沉默,多人皆是面有难色。荆天明不以为意地道:“诸位无须为难,更无须记挂过去那一点莫须有的人情,想走的请尽管离开,若是几位大哥还看得起在下,那么大家还是好兄弟一场,在我荆天明心中,无论诸位是否参与此举,皆无损诸位在我心中的情义。”
听得此话,立时又有三人站起身来,这三人过去虽然都曾受过荆天明相助之恩,却没有过命的交情。其中一人对荆天明凛然说道:“风旗门、淮水帮和我沽山派,虽不及清霄、八卦、丹岳、苍松这武林四大门派,却也素来自诩为名门正派之士,不便与逆贼之辈同流合污;儒门弟子有难,救或不救,我们自会处理。尊驾过往的相助之德,我三人铭记在心,但若论与尊驾同进退,那是万万办不到了。”
说罢三人便起身拂袖而去。
又有一个汉子也起身,大声说道:“我韩鹿原乃韩国人氏,先是饱受亡国之苦,后又不屑屈作秦国良民,这才仗着一身武艺入了江湖,荆天明,你先前救我于危难之际,老子今日在此还了!”
抽刀一挥,便要斩下自己的一条左臂。在场众人尽皆变色,辛雁雁在旁拦阻不及,忽听得当一记脆响,那刀锋略偏数寸唰地砍下,一片衣袖自韩鹿臂上飘飘而落,他衣袖上破出一个大洞,左臂却仍旧完好如初。辛雁雁松了口大气,韩鹿瞪着地上的半两钱,抬头看向荆天明,他虽然完全没看见对方如何出手,却知道必然是荆天明阻止了他斩臂之举。
荆天明淡淡说道:“我方才说过了,过去那一点莫须有的人情诸位无需挂怀,韩兄若执意要与在下划清界线,还情偿恩,那么这片衣袖也就够了。”
这韩鹿本是个铁铮铮的好汉,见荆天明如此大度,心中又敬又佩,但家国血恨实在太深太重,当下一咬牙,点头说道:“好!割袍断义!荆兄弟是条汉子,我韩鹿以茶代酒敬你这一杯!”
拿起桌上茶杯一饮而尽,大声又道:“你我从此两不相干!以后若在他处相逢,也再不相识!”
说罢将茶杯往地上一掼,向荆天明微一拱手便推门而出。
荆天明此番邀集这些人来,原本也就不希冀众人尽数留下,但方才见韩鹿宁可斩断一臂也不愿与自己有任何瓜葛,心中猛地一阵难过,但他脸上神色却维持着一派淡然,环顾在场众人问道:“还有哪一位要走的?”
辛雁雁眼见又有六人相互使了个眼色,起身意欲离开,终于忍不住站出来朗声道:“各位都是顶天立地的好汉子,平时路见不平,尚要拔刀相助,难道今日儒门弟子上千条人命,诸位竟要为了这一点点小事就放下不管吗?正所谓身死事小,仁义为大啊!”
这些还留在滨飞楼的江湖汉子,听了辛雁雁这一席话,有好几人登时面露愧色,却也有几个人反倒露出了不屑的表情。这些人平时混迹江湖各有一套,实是三教九流、龙蛇混杂,辛雁雁自以为是对他们晓以大义,却不知他们并非各个皆是什么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义之辈。其中自称老孙的那位咳了一声,说道:“我老孙向来跟这些名门子弟没什么私交,犯不着为此丢了一条性命。”
素有“铁臂洪拳”之称的洪连昌也粗里粗气地嚷道:“就是啊!今日若是换了我们落难,我就不相信那些满口仁义的人会冒着性命之危来帮我们。”
辛雁雁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还待辩驳,荆天明却在旁拦住,心中暗想:“这话说得也不是全然没有道理。”
果然那洪连昌几句话说中了在场多位的心坎里,众人纷纷连声附和,相继起身。辛雁雁万不料到自己不劝还好,一开口,要走的人竟比原先还多,登时哑口无言,不敢也不知该再说些什么。她见荆天明无意拦阻,便只好眼睁睁地看着这些人离开滨飞楼。
一场盛会,最后滨飞楼内只剩下了六个人。其中三人皆是近年方自江湖崛起的新进之辈,原本便不太清楚当年桂陵城发生了什么事;还有那个叫骆大欢的马贼头子,生就一副精悍干练的模样,八字胡、细长眼,额上还有一道后来添上的斜斜刀疤。这马贼平时打劫私运各种货物,做得本是见不得人的买卖,向来不在乎各国征战谁输谁赢,荆天明当年破了城门,在正派人士的眼里是个助纣为虐的逆贼,于他骆大欢而言却是无关紧要。眼见在场二十多人不消须臾已走得只剩六个,骆大欢捻了捻胡子,嘿嘿冷笑道:“全是些只会说大话的孬种,不就是怕死吗?啰嗦什么道理?哼。”
另外剩下的两个,却是那咸阳的乞丐赵老三和平虎寨的寨主徐盅。那徐盅本就与骆大欢不合,当即恶狠狠地瞪了骆大欢一眼,又看向荆天明叹了口气,道:“花……不,荆大侠,大丈夫恩怨分明,不管你姓甚叫啥,我平虎寨终归是欠了你一份大恩情,荆大侠虽是一再强调绝不挂心,但这恩,我们却是不能不报的,今日你若是要一条胳臂、要一条腿,我徐盅二话不说便抽刀子割下来给你;倘若你自己有难,我平虎寨上上下下赴汤蹈火,相信兄弟们也绝无二话。但如今却是要去救那儒家上千人,方才姓孙的那位老兄和洪连昌那厮虽然做人不够义气,讲出来的话却也不假,我身为寨主,实不愿让底下弟兄们为了绝不会理会咱们的儒家子弟去拼老命。这回赶来咸阳,我虽是照着你的吩咐将弟兄带上了,但十日之后,我徐盅却不能奉陪。你可别见怪。”
荆天明哈哈一笑,回道:“徐兄言重了,天底下不知有多少人瞧不起我荆天明,你如今还坐在这儿,我便已心满意足,绝不敢再让徐兄有任何为难,什么报恩不报恩的,你往后更无须再提。”
乞丐赵老三打从荆天明开口以来,便一直像只老鼠似地缩在座位上对众人冷眼旁观,半天不发一语,这时终于朝地下吐了口痰骂道:“直娘贼的!报恩便报恩,哪来那么多龟毛?花大……荆大哥!你别担心,明儿个我把弟兄们全叫上了,谁要是敢跟我啰啰噪噪,我赵老三先打断他的腿!咱们几个臭要饭的拳脚功夫虽然抵不上那些什么侠、什么有名有号的家伙,但要杀几个官兵却也还算过得去。”
荆天明见赵老三说得义气勃发,心下感动,反倒想出声劝他三四,还没来得及开口,那赵老三又一拍桌地大声续道:“你也少跟我罗里吧嗦!别说你救过我赵老三一命,就算没有,单凭着你荆大哥的为人和咱们的交情,只要你有什么需要弟兄们的地方,一句话!臭要饭的绝对相挺到底!”
他这番话说得那徐盅面色难看起来,心中暗骂:“这岂非是在说我平虎寨还没臭要饭的讲义气?”
这徐盅平时领着一帮汉子据山为王,虽称不上什么道德仁士,对义气二字却向来看得极重,他一时火气上来,差点儿便要冲口说出要带寨里弟兄们齐上的话来,但想了想,却终究还是憋住没吭声,只是狠狠瞪那赵老三一眼。
荆天明看看在场六人,沉默半晌,说道:“各位,此乃性命攸关之大事,大伙儿都是讲义气的好朋友,荆天明在此先谢过了。”
马贼帮主骆大欢撇了撇嘴角,闲闲回道:“荆兄弟,混江湖的本是刀子口过日子,得了,无须多言。”
荆天明点点头,说道:“好!”
也不再多作无谓的谢词,只将劫人的时间地点安排一番,众人便又各自散去。
辛雁雁见荆天明竟能招来二十几个江湖上帮派首脑,原本是又惊又喜,不意最后竟只剩下区区六人,心中既失望又替荆天明难过。两人离了滨飞楼,回到客栈,荆天明坐在桌旁望着烛火,不发一语。辛雁雁料想他心中难过,便安慰他道:“荆大哥,你别难过,那些人要嘛是心胸狭隘,要嘛便是不仁不义之辈,走了也好的。”
“我才不难过。”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只要单独跟辛雁雁相处,跟她说说话,荆天明便觉得很轻松,“我跟他们大部分的人本来就交情不深。”
三年多来荆天明浪迹江湖,遇见有人落难便顺手相帮,事了则去,从不挂在心上。除了那些乞丐朋友们,倒跟这些个江湖汉子们还真没有深刻的往来。
“那你心里在难过什么?”
辛雁雁问道。
“你怎知我心中难过?”
荆天明笑着问道。
“还装。”
辛雁雁一口便答道,“我看你的脸色就知道了。荆大哥,你实话跟我说,到底烦些什么?”
“我是想到十日之后,若要救人,就不免得先大开杀戒。雁儿,你说。这是不是很奇怪?”
“哪儿奇怪了?不杀秦兵,哪儿救得出儒家弟子?”
“可秦兵是人,儒家弟子也是人。”
“那不一样,秦兵是坏人,儒家弟子可是好人。”
“但是对被杀的人的父母兄弟来说,好人、坏人有什么不同?比方说刚才那个平虎寨的徐盅,他专门抢劫杀人,对被抢被杀的人来说,自然他是坏人;但在他平虎寨的兄弟眼里,他却是个爱惜弟兄生命的好头头。”
“嗯……”
辛雁雁沉默了一下,开口猜道:“莫非八年前,荆大哥你便是为了这个才打开城门的?”
辛雁雁见荆天明没有回答,便道:“荆大哥,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这妇人之仁有点糟。你心中顾虑如此之多,只会苦了你自己。要我说啊,根本无须想那么多,只要行侠仗义一路做下去就行了。”
“唉。你真好。”
荆天明望着辛雁雁羡慕地道:“做人如此干脆倒也爽快了。我虽然在谈大哥面前许下誓言,但一时心中却无法做到黑白分明。”
辛雁雁见荆天明若有所思地瞧着自己,不禁有些害羞起来。
“好不容易跟你变得比较熟了,”
荆天明惋惜地道:“只可惜,恐怕这一两天内,我们就要分手了。”
“为什么?”
辛雁雁听他这样讲,不禁脱口问道。
“为什么?”
荆天明笑道:“你想啊,儒家弟子有难,四大门派可能坐看不管吗?你那陆师哥、朱伯伯有可能不赶来救人吗?我瞧这几天,说不定便是明天,你便能和八卦门的人重新会合了。”
辛雁雁一听或者明日过后便要和荆天明分道扬镳,心中难过起来,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过了好一会儿,辛雁雁满怀一线希望地问道:“那万一……万一没遇着陆师哥他们呢?”
“这个嘛。”
荆天明沉吟了一下,“万一这么着,那我就将你暂时托付给一个人。”
“托付给谁?”
辛雁雁面泛红晕,笑着问道:“莫非还有另一个岳大侠能出面将我劫走?”
“那倒不是。”
荆天明回想初遇辛雁雁时,自己行事如此莽撞,也觉可笑,索性将当初劫走她时所说的话,装模作样地又说了一遍,“辛姑娘,你放心好了。总而言之,我荆天明绝不会让你这个鱼饵,就这样喂了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