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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到底是道观还是客栈啊?这胖子的肩上要是再搭个巾子,活脱脱就是城里饭馆中的店小二。
久安瞬间就有了退缩的念头,心头闪过千遍万遍的后悔——他就不该来这么个四不像的地方找道士。
可那胖子却像是丝毫看不出他表情的僵硬,还在热情的将他往观内请,那动作若是再粗暴点,就与强拉他进去无异了。久安微微挣扎了一下,最后抬眼一看那人殷切的眼神,还是在心底叹了口气,认了命。
来都来了,试试也无妨。
相较起长安城里其他道观,这家道观的布置就像是门外的匾额那样寒酸,走进门之后,久安既没看见钟楼也没看见鼓楼,这明明就是个小小的一进四合院,院子里连个像样的香炉都没有,他只瞧见正北那间敞开的屋子里摆着一尊神像,神像下面放了一个三寸见方的花盆,香烛竟是要插在花盆的土里。
而在那神像旁边站着一个眉目清秀的少年,他一手卷着道袍的袖子,一手还在拨弄着锅里的蒸饼,连嘴上都不闲着,正在那儿绘声绘色的讲着自己的经历,“你们都没见着昨晚那饿死鬼,他竟然想抢我手里的肉……”
睡在那少年旁边的则是另一个年轻男子,眼看着日上三竿了还懒洋洋的躺在那边,丝毫没有起床的意思,间或点点头赞同少年的话。不过当他翻过身面向大门这边的时候,久安却微微诧异了一下。这人看起来还相当年少,说是未及弱冠也不奇怪,长相是介于秀气与硬朗之间的那种俊俏,右眼的眼角下还长了一颗米粒大小的红痣,更为那双眉眼添了几分风流之色。虽然身上只穿了件粗布衫,可就是让人觉得,就算把他扔到五陵塬附近也不会格格不入,乍一看,还以为是哪家的纨绔子弟。
这样一个人出现在这间道观里,才是有些说不出的怪异之感。
他还在这边胡思乱想着,身边的胖子已经朝着那穿着道袍的少年喊了句,“师……师父,来……客……客了。”
引商应声抬起头,这才看见站在院子里的久安,她本还以为敲门的是路过的行人,却没成想竟会有主顾上门,惊喜之下连忙放下了手里的蒸饼迎了过来,“客倌,捉鬼还是超渡啊?”说完,还不忘扭头朝着那还在睡觉的年轻人喊道,“华鸢,起来接客了。”
这下子可好,久安觉得自己来的不是客栈而是花楼了。
半是被劝半是被强拉,他还是被那古古怪怪的小道士“请”进了那供奉着神像的屋子,而那名为华鸢的年轻人主动往里面躺了躺,为他挪出个坐着的地方,算是给足了他这个客人面子。
勉勉强强坐下之后,久安终于忍不住问道,“敢问,这家道观的主……”
“我就是这间道观的主人。”许久不见客人上门,引商连笑起来都带了三分讨好,“这是我的两个徒弟。”她指指地上的年轻人,“华鸢。”,又指指陪着笑站在那儿的胖子,“天灵。”
久安越看他这笑,越觉得神似长安城里那些跟在阔少后面的狗腿子,一时间忍不住伸手捂住了胸前的钱袋,然后往后缩了缩,警惕的问道,“敢问道长……”
“贫道法名引商。”她往前凑了凑,“您有事尽管吩咐,价钱好商量。”
最终,久安踏出道观的门槛已是两个时辰之后的事了。
天灵负责把人毕恭毕敬的送出门,引商掂量着手里那两贯钱,嘴角都要咧到耳根去了。这样的报酬,足足顶了之前半年攒下的那么多。有了这些钱,就算让她再听那个客人絮叨上两个时辰也无妨。
不过真较真起来,那人也确实是太能罗嗦了,明明三两句话就能说清的事情,竟能硬生生的说了两个时辰,眼看着她的蒸饼都要凉透了,早饭拖成了午饭。
“快吃饭快吃饭。”她招呼着天灵过来坐,顺便揪起了地上的华鸢,然后拿出锅里那三个已经有些硬了的蒸饼,一人分了一个。
“师……师父,这是不是有点……点点小啊。”天灵一向知足常乐,可是眼下还是忍不住举起了那不足巴掌大的蒸饼,怯生生的盯着华鸢手里那个大的。
其实引商手里拿着的更小,不过她左右看了一眼那两人手里的蒸饼,还是将他们的大小换了过来,将最大的那个给了天灵,“你多吃点。”
天灵这么庞大的身躯,自然要吃最多。可是换过来之后,引商睇了一眼华鸢手里那个小的,最后还是将自己手里的撕了一半又塞给他一些,“你都瘦成什么样了,快吃吧。”
这个举动总算是换来华鸢那个没良心的一愣,默默接过了饼,老老实实的吃了。
引商将饼递出去的瞬间,心都是抽痛的,不过眼看着对方终于知道感恩了,这才稍稍宽慰了一些。自她几年前从一个老道士那里将这间道观继承来之后,观里就一直只有她和天灵两个人,后来觉得这点人手实在是撑不住场子,便贴了一张告示在外面想着再招一个人。结果谁成想,竟招来了这么一个大爷。瞧着人模人样的,偷懒的本事天下第一。
不过这人既然拜进了他们道观,就算是她名下的徒弟,她也总不能将人赶出去,软的硬的都用过了,最后只能奢望着自己能用共患难的“真情”打动他,让他好好干点活。
这年头,招个肯卖力的帮手不难,难的是真的能看见鬼怪还不要工钱。她也该知足才是。
吃过饭,三人收拾收拾东西,准备进城干活。收人钱财,自然要尽心尽力,引商把自己可能用到的所有法器都一股脑塞进了包裹里,临走时还默念了几遍净心神咒。旁边的天灵照旧扛起了阴魂幡,跟着自己师父一起神神叨叨的念着咒。
华鸢手里什么也没拿,没骨头似的倚在供奉着神像的桌子边,听他们念叨了半天,才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瞥了那泥塑的神像一眼,纳闷的问道,“这供奉的到底是哪个神啊?”
他也来了半年有余了,知道这间道观穷的仅仅供奉了这一尊神像,可这泥像通体漆黑,面目狰狞,环眼圆睁,雄伟的身形实在是看不出到底是哪方尊神。
这半年来,他没留意过神像,引商也没主动说起过,眼下听他这么一问,才漫不经心的答了句,“酆都大帝啊。”
她的话音未落,华鸢已经忍不住扭过头又看了一眼这泥像,动作之快险些闪到自己脖子。一旁的天灵还是第一次见他这么专注,便也跟着傻兮兮的笑,“九……九哥……咱,咱们超……超渡,必,必须拜……拜拜……拜他。”
“行了行了,快出发吧。”引商已经收拾好东西,背上包裹后便招呼他们出门,可是余光一瞥,却发现华鸢突然站到了酆都大帝的对面,还躬身拜了了拜。
她只觉得好笑,“你现在拜他有什么用,民间的习俗,咱们只在超渡亡魂的时候奉祀酆都大帝就够了。”
华鸢也没说话,拜了三拜之后才跟在他们后面出了门。难得他也有身为道士的决心了,临踏出门槛的时候,连引商都忍不住回头对着那尊神像拜了拜,感激北帝君保佑。
多拜拜神也没什么坏处,说不准哪日真能受到庇佑呢。
☆、第3章
一大清早,白阮娘就听说老夫人派久安出去请道士了。
这事是阿罗告诉她的,说起话的时候小丫头连身子都在抖——她气不过!
“三娘,他们司家欺人太甚!”自打陪着三娘嫁到长安之后,阿罗就一直憋着心里的不痛快,眼下算是忍无可忍了,“郎君他冷落您也就算了,现在就连老夫人都这样,今儿个他们要是真把道士请来了,咱们就干脆收拾收拾东西回家算了,好歹洛阳还有阿郎他们能为您撑腰……”
“阿罗。”白阮娘本坐在镜前为自己挑选发钗,听她越说越不像话了,才皱了皱眉打断她,“咱们来长安都多久了,你怎么还在说这种话,我都嫁给夫君了,自然就是这司家的人,这长安才是咱们的家。”
三娘生来就比寻常女子还要娇弱一些,虽然现在这世道以丰腴为美,但也不是瘦削的女子就不能入眼,她这副弱柳迎风的姿态反而更惹怜惜。而正因为她娇弱,自小就连性子都比别人软一些,哪怕真的生起气来也难以像别人那样拔高了声音吵闹,至多像是这样轻声细语的劝一劝。
若不是因为这样,又怎么会让夫家的人这般欺侮。
“三娘!您可不能让他们这样糟蹋您!”阿罗越说越急,她是三娘的陪嫁丫鬟,从前在洛阳的时候就一直在三娘身边服侍着。那时候的三娘是洛阳出了名的美人,贤德之名更是人尽皆知,多少媒人恨不得踏破了白家的门槛,提亲的人之中更不乏王孙公侯、世家子弟。那些男人里有那等腰缠万贯的,也有满腹才情的,就连姿容昳丽的都不少,可是偏偏三娘一个都看不上,反倒远嫁长安,进了这司家的家门。
司家是商贾之家,说不上巨富,在这长安城中也算是有些名声了,与白家还算相配。但这又算得了什么?阿罗回想起当年那些向白家提亲的人,各个都比这司家的家境好上不少。她到今日都不知道三娘到底是怎样想的,竟然宁肯违逆阿郎他们的意思也想嫁进司家。
莫不是真的是被当年的六郎给迷住了?
阿罗在心里不住的咂嘴,这知人知面不知心可真是要不得。
待到日暮低垂的时候,出去了一天的久安总算是回来了,先是被老夫人叫去问了话,紧接着就被阿罗缠着问这找道士的事。
“已经托了城外一间道观的道长,想必今晚就能来了。”虽然心里不愿,久安还是要如实相告。
结果换来阿罗的拳脚相加,“叫你去找,你还真去找啊。要是找来什么没本事的,他们随便编排几句,三娘可怎么办啊。”
久安和她是一个想法,可这事也不是他能说了算的,只能尽量安慰道,“放心,我已经吩咐好了,他们就算真看出什么来也不会乱说话的。这事事关三娘的声誉,你还信不过我吗?”
“什么叫真看出来什么?明明是没影的事。”阿罗抬手便又捶了他一下,“老夫人他们就算了,你再乱说话,小心我帮三娘赶你出去。”
“是,是。”久安一面应着,目光却是落在屋里的白阮娘身上。
似是察觉到这眼神,阮娘抬眸向这边看来,然后笑着招招手示意他过去,“奔波了一天,辛苦了吧。”
阮娘嫁为人妇虽然已经三年之久了,但是容貌看起来还很年轻,这样离近了看去,那肌肤白/皙细腻,倒比刚剥了壳的荔枝还要水嫩些——久安没读过多少书,也只能想到这个形容。他站在那里痴痴的看了面前的女子许久,最后觉得脸上发烫才伸手去捂住,又连连摇头道,“这事虽然是老夫人吩咐的,可是事关三娘您,交给别人我不放心。”
阮娘含笑点点头,算是谢过他的衷心,不过踟蹰了一下又忍不住问道,“你今日出门的时候经过平康坊,见过六郎没?”
一听这个,久安觉得自己脸上的温热都瞬间降下去了些,他摇摇头,“没有。”
今日他是刻意绕过了平康坊,又怎么会遇见六郎?
六郎是白阮娘的夫婿,名唤司黎,排行第六,司家上下和亲近的人都唤他一声“六郎”。
听他这么说,阮娘的眼中明显的闪过了一丝落寞,可是面上却没有表现出来,仍是拿着那账簿看了起来。从前在娘家的时候她没有学过这些,如今嫁进司家,自是要学着持家。老夫人有心让她接过主母之位,她怎么也不能给六郎丢了面子。明日铺子里还要新进一批布料,到时候账目可不能有半点差错……
“三娘,您没事吧。”看了一会儿,阿罗留意到她神色有些不对。
阮娘轻轻摇了摇头,抬手抚上额角揉了揉,“只是突然头疼罢了。”
“您这是累的!”阿罗说得斩钉截铁,不由分说的想扶她去歇着。
阮娘拗不过她,只是在被她扶着起身的时候却突然觉得有些恍惚,好像眼前花了一花,看这周围的事物都模糊了许多,耳中“嗡嗡”之声不绝。她脚下一软,最后倚在了阿罗身上歇了片刻,这才稍清醒了一些。
也许真的是累了吧。
久安不方便跟着她们,只能站在窗外看着阮娘被阿罗扶去里间歇息。但是此时此刻若是有人仔细看看他的眼神,就会发现他并非是在盯着阮娘她们二人,而是直勾勾的望着那空无一物的房梁。
现在是四月底,天气尚带着凉意,微凉的春风将院子里的花草刮得“簌簌”作响,可这风势虽大,刮至房门前的时候却像是硬生生被拦下了一样,门扇非但没有发出“吱呀”之声,就连微微晃动也不曾,仿佛生了根。
久安只觉得那莫名的寒意自脊梁骨一路攀上了后脑勺,他用力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再不往那房梁上看去,转身走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