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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之后放榜之日,高中魁首的是初次赴考的举子季初。一时间,这个出身金陵的少年成了长安城最受瞩目的才子。
听说这个消息时,卫瑕正与兄长坐在东市一间酒肆之中。纵使两人坐得偏僻不引人注目,卫钰拿出那张考卷时还是小心的打量了一眼四周。
卫瑕留意到,这张考卷上的名字是“萧生”,而他的兄长却说,“这才本该是今年会试的魁首,可惜了……”
可惜榜上连他的名字都没有。
卫瑕却没有问这其中的缘故。他与自己兄长都心知肚明,这人文采虽好,见解虽高,却不容于朝堂,若不是因为这是个大活人,出身来历都写得清清楚楚,卫钰怕是都要疑心对方上辈子是不是真的当过皇帝。这张考卷上的言论,任谁都不敢让宫里头那位圣人看到。
想到这儿,卫钰突然又忆起了自己念念不忘的那桩事,“上一次你说那人从未见过《快雪时晴帖》又如此了解王右军的书法,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他与王右军同为东晋时人,或是干脆师承王右军,而《快雪时晴帖》本是王右军写给友人的书札,他从未看过也是正常的。”
他声音压得很低,却抑不住心中激动,“我现在倒是有些信了。”
“这世上离奇之事本就不少。”看着手里那张考卷上熟悉的笔法,卫瑕不由又想到了道观中那个古怪的年轻人,他微敛了眼眸,唇角已经不自觉的勾起,“二哥,我怕是不会后悔了。”
许久之前初见花渡,他对兄长说出自己的想法时,这想法也就仅仅是一个再荒谬不过的猜测。直到半月前,在那间看似破烂的道观之中,那个扮作少年模样的少女对他透露了真相。他才发觉,自己似乎做了一个不得了的决定。
前半生循规蹈矩,未有一事如意,今后等着的他却也许是这世间最不思议的经历。
卫钰不知道他在这短短的几个月中都经历了些什么,但却从未在他的脸上看到过这样的神采。二十年来,自己浪荡在外,做出了许多离经叛道之事,然而从不知幼弟心中真正想要什么。
“这么久了,兄长能给你的尽非你所求,只愿这一次……你能开心一些。”憋了一肚子的话,千句万句叮嘱,最后脱口而出的只有这最朴素无华的一句。
外面的风雪未停,卫钰却要离开了。
他今日出门自然不是为了再见弟弟一面,就在离这酒肆不远的铺子里,有一个他必须赴的约。
卫瑕独自坐在酒肆中,才等了片刻就见引商他们几人兴冲冲的跑过来接他回道观。
“你哥哥呢?”引商四处张望了一下,不敢相信卫钰竟会抛下弟弟先行离开。
卫瑕指了指不远处的店铺,“兄长他与……”
话音未落,他的眼睛也倏地瞪大,因为这条街上的人都清清楚楚的看到了冒着风雪策马而来的那个人。
李瑾听说卫家二郎将要成亲的消息时,正是在回长安的途中,震惊之下,他甚至撇下了自己的军队,快马加鞭的赶回了长安城。
好端端的突然听了这个消息,他实在是没办法说服自己相信。
赶到东市时,他一眼瞥见了站在路边的卫瑕,不由勒紧了缰绳让马匹停下脚步,可是这一次,质问的话却怎么也问不出口了。
次次归罪于那个人的弟弟,可是就连他自己都很清楚,无论怎样做,他都改变不了那个人的决定。
下了马,他没再看卫瑕和其余几人,而是向着卫家名下的那家铺子走了过去。看门的侍从根本不敢拦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掀了帘子走了进去。
可在迈进门之后,他却没有再举步上前,只是站在门边,远远望着被帷幔半遮半掩的那个房间。
内室,卫钰与一女子相对而坐。哪怕离得很远,也隐约能看出那少女的美貌来,她是贵妃的本家侄女,才德兼备,据说多年来求亲的媒人踏破了杨家的门槛,也没有一个能被她看入眼的,直到贵妃向她提起了卫家的二郎。
卫钰也知道自己在对面前的未婚妻子说出那些话之后,自己可能沦落到何种下场。可是在听他如实讲出那些不为人知的秘密之后,对面的女子却久久的沉默了。她不掩目光中闪过的低落和震惊,可又有几分惊喜。除了此前种种遗憾无法改变,她知道自己今生可能不会有更好的选择了。
李瑾站得很远,几乎听不到他们都说了些什么,但在看到那女子终是伸出手扶起向她微微垂首的卫钰时,他心神一震,险些站不住脚步。
或许他是该上前阻拦或是说些什么的,可就在那两人准备此处的时候,不知为何,他还是选择了先一步转身离开。
他走得那样急,直到最后都没让卫钰的未婚妻子看见他的身影,只在匆匆经过卫瑕等人身边之时,随手将怀里的那封书信交给了其中一人,道了声,“帮我交给他。”
他甚至都没看一眼自己嘱托了谁来做这件事,只知道自己无法再在此处待下去,片刻都不能。
而在他身后,拿到了那封书信的华鸢在扔与不扔之间迟疑了一瞬,最后干脆塞到了天灵手里。
已经不知做了多少次信使的天灵恨不得捧着这信在大雪里嚎哭几声。
可是委屈归委屈,这信还是送到了卫府。
天灵是亲眼看着卫钰拆开这信的,甚至连上面的内容都看得一清二楚。不同于往次强硬的态度,这一次,李瑾只想再见他一面,再无赘言。
而这一日,天灵终究没有拿到回信,卫钰始终都是沉默着的,连一声谢都忘了对他这个送信的人说。
七日后,卫钰大婚。
道观里的人都偷偷跑去看婚宴了,只有天灵始终都记着那个没有得到回信的大将军。
卫府的侍从告诉过卫瑕的,七日之中,卫钰从未出过家门。
陇西郡王府不在亲仁坊,天灵走了好远好远的路才走到那间王府门口,这里几乎没有守卫,又或许是宅子的主人特意留了门给那个永远不会再来的人。
天灵扒着墙头向里面看了看,几乎一眼就看到了坐在院子里的那个身影。
李瑾的身上披着一件狐裘,那是他曾经满心欢喜的送出手,最后却又回到他手里的东西。他不知在此处坐了多久,任由风雪打透衣襟,神色间看不出喜怒。
但是漫天白雪之中,只有这孤零零一个身影,哪怕他并未露出悲伤的神情,也让人为之心酸。
他到底明不明白有些人永远都不会再出现了?
天灵笨拙的从墙上爬下来,扑扑自己身上的雪,最后叹了声气。几乎无人见过他叹气的模样,就连引商都未曾,这声叹息与那张看起来呆呆傻傻的脸实在是不相配。
可是院内的李瑾偏偏在风雪声中听到了这声叹息。
他警惕的抬起头,右手刚刚按在刀鞘上,下一瞬却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自雪中走来。卫钰还是往日那身打扮,直到走至他身前,才弯了弯唇,“何苦一直等着?”
李瑾几乎怀疑自己看花了眼,可是当他将手探向面前这人的脸颊时,那感觉却是真真切切的没有虚假。
他几乎是颤抖着问出,“今日不是你的大婚之日……”
“总该来道声别。”
美人一笑,几乎驱尽了严寒。
*
眼看着整个婚宴结束,新人该是洞房花烛的时候了,偷偷摸摸看完了仪式的引商才伸了伸懒腰,左右看看,纳闷道,“天灵怎么还没回来?”
☆、第62章
“还哭?再哭我就还打!”
夜半,孩童的啼哭声和妇人的骂声交织在一起,显得分外刺耳。
内院,已经准备睡下的赵煦很快又从床上坐了起来,推开众多侍女奶娘便想往外跑。早就料到他会如此,赵颜得意洋洋从门外闪身出来,正好堵住他的去路,“这么晚了,你是想去哪儿啊?”
“姐姐你让一让,我听到彩儿妹妹哭了。”赵煦急得都快掉眼泪了,在门口又跺脚又挥手,就差在地上滚上一滚了。
赵颜可不领受他这一套,面无表情的揪住他的衣领,像是拎着小猫小狗一样把他给扔回床上了,“给我好好躺下睡觉,什么姐姐妹妹的,你知道我是你长姐就足够了。”
“是真的!”被按回被窝的赵煦还在挣扎着,“姐姐,我真的听到彩儿妹妹在哭,一定是她的祖母又打她了!”
已经不知多少次从弟弟口中听到这话,赵颜早已不以为意,“是是是,你听得到,你听得到……听得到又如何?你今年才多大,就想去管别人家的家事了?”
赵煦口中的彩儿妹妹,其实是赵府下人家里的孙女,那家人姓范,儿子早亡,两个老人和寡居的儿媳都在赵府做工,平日就住在柴房附近。按理说,那柴房离赵煦住的地方可是相距了两个院子那么远,赵煦今年才五岁不到,怎么就能听到那么远的声音?再说了,就算真的听到了,人家也只是赵府雇佣的帮工,又不是卖身进来的,当祖母的如何对待自己孙女,哪怕是主人家也不会多管闲事。
安抚弟弟睡下之后,赵颜便被侍女们簇拥着回了自己的院子,一边走一边还特意竖起耳朵仔细听了听,想看看自己能不能听到弟弟所说的哭声,结果听了半天,除了街上偶尔传来的马蹄“哒哒”声之外什么也没听到。她不由松了口气,开始想起了在外巡街的堂哥什么时候能回家。
又过了一会儿,府内各处都熄了灯。
独自躺在床上的赵煦仍是翻来覆去的无法入睡,那凄惨的哭声还有叫骂声时时回档在他的耳畔,他甚至隐约听到了彩儿妹妹向他呼救。一声接一声,那样的伤心……
一想到那景象,他便有些躺不住了,扭头偷偷一瞄屋内守夜的侍女,见其已经和衣躺下,便悄悄掀开被子准备溜下床。
现在还是寒冬,赤足走在地上的感觉并不好受,当脚底触碰到那冰凉的地面时,赵煦忍不住打了个激灵几乎叫出声来,吓得他连忙捂住了自己的嘴,然后蹑手蹑脚的继续往前走去。
“小郎君?”还没等他走出十步,守夜的侍女已经带着倦意开口,然后便是翻身坐起穿鞋的声音。
赵煦连忙后退了几步飞快的跑上床,被子恨不得拉到脖颈,紧闭起双眼装作已经睡着的样子。
那侍女也没敢点起烛灯,只是走到床前见他已经睡下便放心的回去继续睡了。赵煦听着那脚步声一步一步走远,心也扑通扑通的快要跳出嗓子眼了。
经他这样一折腾,原本已经被捂热的被窝早已没什么暖意,可还是强过没有遮挡。赵煦紧紧抓着被角,直至听到侍女重新躺下的声音才放下心来,手上的力道一松,脚趾也忍不住蜷缩了一下——都怪刚刚扯过被子时太急,连一双早已冻得发麻的脚都没有缩回到被窝里。
屋子里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到,经过刚刚那番折腾,赵煦也不敢再贸然溜出去,只能慢慢把身子往上方缩了缩,又抖了抖被子,希望把脚缩回到已经有了暖意的被窝里。
可就在这时,不知从哪里吹来了一阵冷风,刮得他脚心都有些痒,他忍不住把两脚抵在一起蹭了蹭,总算缓解了这痒意把脚缩在了被窝里。
还是先睡个觉吧……听不到外面哭声之后,小孩子在这个时辰早已有了倦意,不自觉的就打起了瞌睡。只是还不过片刻,又一股凉风刮过来,脚心传来的痒意几乎让他笑出了声。
赵煦在被子里扭了几下身子,恨不得缩成一团嚷着“姐姐别挠了。”——往日会这样捉弄他挠他脚心的也就是他的亲姐姐了。
可是任他在床上如何扭动,脚心传来的痒感非但没有减轻反而越来越“猖狂”了起来,他本能的蜷起腿然后踹了出去,这下可好,他的脚腕刚刚探出被子就僵在了半空中,维持着那微微抬起的姿势,任他如何抖动都缩不回来了,就好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似的。
赵煦很快便从朦胧的睡意中惊醒了,可任那脚腕抬在半空中,他却无论如何也不敢坐起身子去看,甚至连眼睛都不敢睁开,只能用被子蒙住头,整个身子都缩进了被子里侧身躺着,紧紧按住被角,仿佛这样就可以抵御一切妖魔鬼怪。
颤抖了不知多久,他甚至忘了开口喊姐姐来救自己,只是死死咬住嘴唇,在这黑暗中感觉那凉意越来越近,渐渐贴在了他的被子上,然后轻轻松松的掀开了他被子的一角。
“啪!”一只小手轻轻拍了他的后背一下。
赵煦知道自己是不该扭过头的,可是身后有个东西注视着自己的怪异感实在让他躺都躺不安生。握紧了颤抖着的手,他战战兢兢的转过头,半眯着眼睛像是想看又不敢看,结果在黑暗之中看了半天,他的身后竟是什么也没有。
这让他忍不住松了一口气,又安心的将头扭了回来,结果这一转身,就与一张小脸几乎贴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