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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出玉门-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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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医院病床前,调查人员问起他详细的情形,尤其是失去意识前发生了什么事,他说:“风瓶突然猛烈碰撞,鹅头被掐断,我当时拽着孔央,想往车子那里跑……”
  帐篷太轻,这个时候,只有车子靠得住。
  但刚跑了没两步,就看到沙坡打起巨大的浪头,一辆车像玩具一样,横翻在他面前,队员的尖叫声被沙子冲散,再然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情绪失控,说的时候两手一直发抖。
  调查人员叹息说:“你现在情绪还不稳定,先好好休息吧,我们目前还没有放弃搜救……”
  其实彼此都心知肚明,沙漠、缺水、强烈的日晒和昼夜温差,头两天没找到,也就等同于再也找不到了。
  那一晚,昌东半夜醒来,病室里安静极了,窗帘半拉,月亮温柔挂在半天。
  他忽然想起一个场景。
  那是在深夜,沙暴平息之后,救援未至之前。
  他曾艰难地睁了一下眼睛,看到高处的沙坡上,站立着数条模糊的身影。
  心里有隐约的预感,觉得那是队友,是孔央,他们死了,他们要离开。
  昌东嘴唇嗫嚅了一下,伸手去抓,虚弱地呢喃了声:“孔央……”
  孔央回头。
  他的眼皮有千斤重,眼前渐渐失真,慢慢拉合,直至一片死寂的漆黑。
  ——
  沙尘暴要来了,零碎的砂石飞打在车身上,咯嘣咯嘣响,昌东的空帐篷里灌满了风,像个撑胖的风筝,拼命想飞走,又被地钉的绷绳紧拉住脱不了身。
  叶流西问他:“这事,没对调查人员说吗?”
  “怎么说?我自己都分辨不出究竟是梦,还是当时真的醒过。”
  再玄一点说,还可能是生死之际亲密的人之间存在着的心灵感应,孔央当时,是在向他道别……
  昌东帮叶流西把帐篷门拉起:“早点睡吧。”
  他灭掉营地灯,躺进逼仄的单人帐篷里。
  搜救队没有发现孔央和其它队友的尸体,这一度给了他荒诞的希望:也许那天晚上,他们真的是从地上站起来,抖掉身上的沙,结伴离开了。
  冷静下来之后,也知道不可能:孔央那么柔弱,在沙漠里,根本就捱不下去,还有,队友里有刚做爸爸的,如果大家都还活着,为什么不回家呢。
  投奔丁州之前,他又一次单车进了沙漠,到过沙漠腹地一些行将废弃的村子,向那些祖居在这里的当地人打听关于沙暴的传说。
  那些死在沙漠里的人,真的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吗?
  他也不清楚自己在期待什么。
  也许期待着,某一个有月亮的晚上,车子停下,会看到不远处的沙坡上坐着眼神悲伤的孔央,尽管他再也不能靠近她,尽管她只是一缕单薄的鬼魂。
  然而都没有。
  那些出车的、放骆驼的、还有零星打猎的,总是不厌其烦地向他描述着戈壁荒漠的可怕,比如一场沙暴过后,你会发现被风翻出的、不知道死于哪一年的干尸;再比如这里有着神奇的磁场,再先进的仪器到了这里,也会失去效用。
  还有一次,在一个叫“一家村”的村子边,那个就着咸碱水洗衣服的老婆子,居然口齿含糊地跟他提起了玉门关。
  ——我婆奶说哈,有那么大一个城,玉馒(门)关,被风吹化了……
  ——但是那么多年,从老久到现在,那个玉馒关,早就活了。
  ——半夜里,呼啦刮大沙暴,你要把馒关好,不能到野地里头哈走,你哈走,你自己都不知道,就会走到馒洞洞里去。
  说到这里,神神秘秘,干瘪的老嘴翕动着开阖:“玉馒关,也叫阴关嘞……”
  ……
  风越来越大了,昌东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也不知过了多久,凌厉的风声里,隐约传来一声枪响。
  ——
  昌东迅速翻身坐起,拉开帐篷门出来,风很大,沙粒在空中飞,有时斜擦过面颊,在脸上留下一两缕尖细的疼。
  昌东站到迎风向,屈膝,侧了身去听风带过来的动静,叶流西也探身出来了:“昌东?”
  他示意她噤声。
  仔细听,有稀薄而隐约的哭喊,还有车身被重击的金属声……
  昌东心头一凛,回头低声吩咐她:“收拾东西,马上。”
  又大步走到肥唐帐篷边,伸手抓提帐篷的斜撑架,几乎连人带帐篷提起来:“起来,出事了。”
  顿了一两秒,拉链门拽开,肥唐几乎是从里头滚出来的,夜里突然被惊醒,再加上听到那样的口气,恐惧尤甚:“东哥,出什么事了?”
  “可能是抢劫,手脚利索点,赶快。”
  肥唐心砰砰的,手心一把汗,也顾不上收拾了,所有东西搂起来,没头没脑就往车里塞,扎营时至少花了半个小时,现在粗暴拔营,两分钟就搞定了。
  回头检视有没有漏的,两条腿还像筛糠样发抖。
  听到昌东跟叶流西说:“可能是抢劫,也可能是盗墓的顺便搂财,抢劫不走单,一搂一条线,我们这里应该被踩过点,再待下去有风险。”
  有同行曾经跟昌东提过,罗布泊每年都有人失踪,但出了事,不一定全赖无人区条件艰险,毁尸灭迹的事儿,人也能做——有些非法采矿的,或是盗墓的,心狠起来,会盯上过往的单旅,发笔外财。
  肥唐胆小,从没经历过这种场合,再加上风吹雅丹怪声频出,觉得自己随时都可能心脏骤停:“东……东哥,我们报……报警吗?”
  “可以啊,警察车开进来,估计要明天,还指不定能不能来。”
  肥唐哆嗦着咽了口唾沫。
  从前老嫌城市里拥挤,现在才知道,挤有挤的好处,出警都按分钟计,可在这里,吼一嗓子救命,天地都不应你。
  叶流西问:“那现在怎么办?”
  “两条路,第一岔开方向开车走,这里空旷,但开夜车要亮灯,大晚上数里外都看得见,对方想堵你的话,活靶子;第二在这待着,人家不来没关系,找上来的话,死靶子。”
  肥唐听傻了眼,最后咬牙:“那开车走呗,都是四个轮子,不定谁快呢。”
  他们两辆车都是四驱,跑起来未必输。
  上车前,叶流西把刀拎出来,尺二的直刃西瓜刀,厚牛皮纸包了鞘。
  见昌东看她,她朝他一笑:“我怕待会打起来。”
  昌东心说:最好不要。
  ——
  车开上路,灯打出去一片黄雾,都是沙粒横漂,车胎下头,间或传来盐晶体被碾碎的声响。
  怕什么来什么。
  肥唐最先发现情况的,手台里的声音都变调了:“操,东哥,后头有车跟我。”


第18章 玉门
  后车是堵,看来必有前车来截。
  昌东脑子里已经过了几个方案,叶流西倒也没慌,甚至有点让人牙痒痒:“要不把肥唐扔了,弃卒保帅,这车上的物资,反正也够我们俩用。”
  肥唐气急败坏:“西姐,你怎么能这样,我们是一起的!”
  叶流西冷笑:“现在说‘我们’了,说我坏话的时候,没见你这么团结。”
  肥唐想矢口否认,没想到昌东忽然插了句:“你怎么知道他说你坏话?听到了?”
  他车速放缓,目光变深,一直注意周遭动静,并不妨碍有心思搅嘴仗。
  叶流西说:“能背后说你,当然也就能背后说我,我不需要听到。”
  昌东说:“也是。”
  肥唐差点气晕了,心里骂昌东猪领队,又骂叶流西心狠手辣,最毒妇人心,居然要把他扔了——人心太黑暗,自己还是太单纯了。
  但不敢说出口,还是死跟昌东,看到车外后视镜里那辆幽灵样紧缀的车,心里一阵发寒,然后又发狠:妈的,昌东要是真想扔了他,他就开车撞他,要死大家一起死!谁怕谁啊。
  前车终于出现了,两辆,车光起得很突然,看来是对地形相当有把握,之前居然敢在可见度这么差的晚上、沙尘暴里开盲车。
  远光强且雪亮,两束直直打住昌东车前挡,晃得人睁不开眼,他忍不住抬手去遮,眼睛半眯半睁间,看到对方车上有个探出的身影,似乎往地上甩出串东西。
  不妙。
  叶流西也遮眼睛:“一共三辆车,圈子包不圆,要不咱们冲吧。”
  肥唐也赶紧附和:“对对,冲吧东哥,360度方向呢,三辆车最多占3度。”
  昌东说:“不行,有破胎钉。”
  这玩意儿,古代叫铁蒺藜,两根双头尖的铁刺拦腰互拗焊在一起,四面尖钉,最初是用来把战马撂翻的。
  现在还有沿用,不过早进化了不知道多少级,有的自动遇压弹出,跟他妈地雷似的,也有的是一串的,中心穿孔,绳缀结,方便收取——刚看到那个人影撒网一样往外扔,昌东就已经心里有数了。
  三辆车这么不紧不慢过来,确实只占3度,但整个包圈里,不知道在哪给他撒了钉,悍然冲出去,怕是轮胎要全废。
  现在想想,盐壳地啃车皮,至少还是一点一点,啃得含蓄温柔,人是要狠多了。
  昌东停车,手台里传出的,尽是肥唐的粗重喘息。
  那头也停车了。
  越来越大的风里,四辆车,在旷野里沉默着对峙。
  昌东说:“这样,我下车去聊,看能不能交个朋友。”
  叶流西说:“如果你是要下去放狠话,是不是我去更有效果些?”
  她刀柄提起来,笑得温柔无害。
  确实,如果想放狠话,深夜的荒漠里,车上走下一个拎刀的神秘女人,这场景,是人都会先提防三分。
  昌东说:“你消停点吧,人家有枪。还有,能不能趴下点?我不想让人知道我车上还带个漂亮女人。”
  大概是因为话说得顺耳,叶流西很配合,身子往下滑矮了点,视线只跟挡风玻璃的最下沿平行:“那你去吧,不行了再叫我。”
  到底哪来的自信,昌东懒得理她。
  他在手套箱里拿了包烟,打开车门。
  下了车,先两手空举,示意没恶意,然后大声喊话:“我走一半路,带上烟,要是不介意交朋友,您给个火吧。”
  拦路的车里,领头的是辆陆风X9,后座的男人正对着小圆镜子拿牙签剔牙,听到声音,眼皮一抬,说:“呦,懂行的啊。”
  他顺手从边上摸过打火机,扔给要下车的人:“过去看看,要讲点礼貌啊。”
  ——
  昌东目测和对方的车距,走到一半处停下。
  过了会,对面晃晃悠悠来了个人,黑痩,脸上都是褶,看起来像个工地务工的,斜背着柄土枪,到了跟前,斜他一眼,问:“干什么来的啊?”
  这人脖子上挂了个对讲机,上头亮绿点,开着,对答应该是让真正管事的人听的。
  昌东抽了根烟过去。
  “收尸的,都不容易,能不能松松袋子敞个口,我做事,也不耽误您发财?”
  有些人在罗布泊遇难失踪,家属很执着,会雇专门的人进来找,俗称“收尸的”,确实不容易,一来死者为大,二来这样的车没油水,不是特别穷凶极恶的,都会放一码。
  过了会,对讲机里有人发话:“给火吧,要两瓶水算了。”
  这里说的“两瓶水”,不是真的要水,黑话,意思是捞点好处。搁别处,会说“要两斤肉算了”,但在罗布泊,水最金贵,拿“要两瓶水”来指代,也算地域特色。
  那人掏出打火机,给昌东点烟,点上了又接过来,衔进自己嘴里,含糊不清问他:“车上有酒吗?”
  “有几罐黄啤。”
  “我看看。”
  那人拔腿就往车边走。
  叶流西半缩在车座上,看昌东跟对方聊上,又看到点烟的小火苗在风里抖,觉得挺有劲的——有人能险里过道,有人却被扒得内裤都不剩,打交道的确是门学问。
  不过好像也不是很乐观,那人怎么过来了呢?
  肥唐也慌了:“西……西姐,这什么意思啊?东哥把我们卖了?”
  时刻想卖人的人,总时刻担心被人卖。
  叶流西也搞不懂,不过“先发制人,后发者制于人”的道理她还是懂的,再说了,不论输赢,风度很重要,总不能人到了跟前,她还缩在车座里犯怂吧?
  她揿下车窗,抓住车内的防滚杆借力,腰身软滑,蛇一样从窗口探出大半个身子,稳稳坐到窗沿,一手扶车顶架,身子微微斜后倚,半长的头发被风吹得遮迷了眼。
  灯光都打住她,半幅天地迷离,一身妖气。
  那人猝不及防,抬头看她。
  叶流西伸手把乱发拂开,问:“怎么说啊,这到底是谈拢了,还是没谈拢啊?”
  那人打量了她一回,忽然一转身,拔腿就往陆风车跑。
  昌东眼见他扒着车窗口一通比划,又接过一本册子,刷刷翻页。
  再然后,那个管事的人就下来了。
  ——
  那人四十来岁,个子不高,脑袋滚圆,眼睛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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