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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球握我的手拉我上去。我咬咬牙,迈上第一级。
头十分钟我几乎没昏厥,气喘如牛,肺像是要炸开来,双膝发软。
世球容忍地等我回过气来。
我心中咕哝,要卖,总也有近一点的人口市场,何苦折磨我。
说也奇怪,继续下来的十分钟,走顺了气,慢慢地,一步一步向上,反而觉得神清气朗,鼻子通顺,头也没有那么重,出了一身汗后,脚步也开始轻。
世球一直拉着我的手,他停下来,向前一指,〃看。〃
我抬头。
在我们面前,是座典型的中国古代建筑物,占地甚广,隐隐的亭台楼阁向后伸展,不知有多少进,都遮在百年大树之中,无数鸟鸣与清新空气使我觉得恍如进入仙境,但毕竟红墙绿瓦都旧了,且有三分剥落,细细观察之下,木梁也蛀蚀得很厉害。
我坐下擦汗。
世球兴奋地问:〃如何?〃
〃这是什么地方?〃我所知的,不外是祈年殿及太和殿。
世球温和地答:〃你这个知识贫乏的小女人。〃
我只得苦笑:〃请赐教。〃
〃这是鼎鼎大名的佛香阁,清康熙四十二年建成,至今有一百八十年的历史。〃
我并没有感动,数百年对我们来说,算什么一回事。
他带我来这里干什么,难道这是华之杰另一项工程?
〃有关方面跟我接触,他们请我们复修这座佛香阁。〃
我缓缓站起来,意外得张大嘴。
他?这个锦衣美食的大都会花花公子,竟会动起为大众服务的念头来?
他说:〃来,之俊,我带你去参观,这曾是帝王公侯避暑的别墅。〃
我忘记疲劳,身不由主地随他进入大门,且有工作人员来带引。
来到殿中央,抬头只看见使人眼花缭乱的藻井及斗拱,层层叠叠,瑰丽万分,我感染到世球的兴奋,真的,一百八十多年,还这么堂皇壮丽。
世球一路为我解引,〃向上看,依次序我们经过的是随梁枋、五架梁、上金枋,左边是穿插枋、抱头梁,过去是角背,脊爪柱,尖顶上是扶脊木与脊垫板。〃
我仰头看得脖子酸软。
工作人员甲笑着说出我心中话:〃没想到叶先生对古代建筑这么熟悉。〃
世球永远忘不了向女性炫耀,他用手托住正梁,一一指出,〃这是额枋,那是雀替,上面是坐斗,那三个分别是正心瓜拱、正心万拱及外泄厢拱,由柱础到拱垫板,起码有三十个以上的斗拱组合。〃
听得我头晕眼花,也亏他记性这么好。看得出是真正热爱古代建筑艺术的。
工作人员乙说:〃内室的悬臂梁已经蛀通,毁坏情形严重。〃
甲又说:〃听说叶先生在大学里做过一篇报告,是有关雀替的演变。〃
世球答:〃是。〃
我又被印象骗了。
世球轻声对我说:〃在交角的地方,雀替是不可缺少之物,由于所在的位置不同,就产生不同的要求,结果就出现各种形式风格的雀替,真要研究,可写本论文。〃
〃啊。〃我朝他眨眨眼。
走到一列雕花的落地长窗门之前,我赞叹手工花式之巧妙,世球两手绕在背后,不肯再说,他气我适才挤眉弄眼。
幸亏员工甲向他说:〃这一排四抹格扇也残旧了,尤其是花心部分,有数种图案特别容易破:三交灯球、六碗菱花及球文菱花都叫人伤脑筋。〃
我们一直走至户外,他们继续讨论屋顶上的整套垂兽,世球真是滚瓜烂熟,什么仙人在前,一龙两凤三狮子四海马五天马六神鱼七狻猊,以至三角顶角上的惹草及悬鱼图案。
世球完全熟行,与他对付女人一样游刃有余。
本事他不是没有的,我一向知道,没想到他肯在这方面用功。
在回程中我真正筋疲力尽,在吉普车上,裹着张毯子就睡着了。
大雨溅在车顶上哗烈巴拉如下了场雹子,我惊醒,但两人都没有说话。
隔很久,他问:〃你不相信我的诚意?〃
我答:〃总得有人留下来,没想到会是你。〃
〃你肯不肯陪我回来,住上一年半载,与我一起进行这项工程?〃世球说。
我沉默。
〃怕吃苦?〃
〃不是。〃
〃怕我修完佛香阁再去修圆明三园?〃他的幽默感又回来。
〃也不是。〃
〃之俊,迟疑会害你一生。〃
我不语。
〃是否需要更大的保障?〃
我笑一笑。
〃我不会亏待你,之俊,你是艺术家,长期为生活委屈对你来说是很痛苦的事,你所希企的白色屋子,我可以替你办到。我知道什么地方有毕加索设计的背椅,以及五十年代法式狄可艺术的写字台。〃
然后我就变成第二个关太太,他榜上第一百零三位女朋友。
我说:〃太累了,这么疲倦,不适宜做决定。〃
〃女人都向往婚姻。〃
〃世球,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我逃进酒店房间。
第二天肌肉过度疲劳,连穿衣服都有困难,昨天运动过度,萎缩的四肢不胜负荷,今日酸痛大作,脸色惨绿,无论扑多少胭脂,一下子被皮肤吸收,依然故我,一片灰黯。
我不禁澹然地笑,不久之前,还年轻的时候,三天只睡两次也绰绰有余,如今只去行行山,便有这样的后果。
结构工程师在走廊看见我,吓一跳,〃之俊,你眼睛都肿了,怎么搞的。〃
〃累呀。〃我微弱地诉苦。
〃更累的日子要跟着来,〃她拍我肩膀,〃真的开工,咱们就得打扮得像女兵。〃
我赔笑。
在电梯中巧遇世球,他看我一眼,低声问:〃一整夜没睡?〃
我不去理他。
工程师仿佛什么都知道,会心微笑。这早晚大概谁都晓得了,就是不明白怎么叶世球会得看上如此阿姆。
会议完毕,我照例被香烟薰得七荤八素,幸亏一切顺利,增加三分精神,否则晕倒都有份。
助手在张罗代用券,一下不肯憩下来,非得出去逛市场买东西,世球取出最新的旅行支票给她们,换回欢呼之声。
他同我说:〃你还是回房休息吧。〃
瞧,尚未得手就要冷落我。
雨仍然没停,却丝毫没有秋意,街道上挤满穿玻璃塑胶雨衣的骑脚踏车者,按着铃,丁零零,丁零零。
小时候我也有部三轮车,后来叶伯伯花一块半替我买来一只英雄牌按铃,装在扶手上,非常神气,光亮的金属面可以照得见脸蛋,略如哈哈镜,但不失清晰。
一晃眼就老了。
〃之俊。〃
我没有回头,〃你没有同她们出去?〃
〃去哪里?〃
我回头,一看,却是叶成秋。
再有芥蒂也禁不住意外地叫出来,〃叶伯伯,你也来了。〃
〃你把我当谁?〃他问。
〃当世球呀,你们的声音好像。〃
〃你没有跟他们出去玩?〃
〃他们去哪里?〃
〃去豫园。〃
我问:〃你怎么赶了来?〃
〃来签几张合同。〃他说,〃之俊,你脸色很坏。〃每个人都看出来。
知子莫若父的样子,他玩笑地说:〃他没有骚扰你吧?〃
我笑,〃这边女将如云,轮不着我。〃
〃你不给他机会而已。〃
我把题目岔开去,〃你是几时到的?〃
〃十分钟之前。〃
〃不休息?〃
〃身子还不至于那么衰退。来,带你去观光。〃
〃什么地方?〃我好奇。
〃我带你去看我的老家。〃
我倒是愿意看看是否如传说中般窝囊。
一出酒店大门,叶伯怕那部惯用的黑色轿车驶过来。
咦,噫,有钱好办事。
他对我说:〃我的老家,在以前的邢家宅路。〃
我一点概念都没有。你同我说康道蒂大道、仙打诺惹路,甚至邦街,我都还熟一些。
叶成秋微笑,他知道我想什么。
他精神奕奕,胸有成竹,根本不似年过半百。
到达他故居的时候,天还没有全黑,他领我进去,扶我走上楼梯。
他指着一排信箱说:〃我第一个认得的字,是陈,有一封信竖插在信箱外,我当时被小大姐抱在手中,顺口读出来,被视为神童。〃
〃那你们环境也还过得去,还雇得起小大姐。〃
他双手插在口袋里,微笑。
〃你常来?〃
〃嗯。〃
〃为什么?〃
〃你母亲好几次在此间等我,那时家里紧逼她,我两个弟弟常常在梯间遇见她。〃
我不由得帮我母亲说话:〃小姑娘,好欺侮。〃
〃后来她终于嫁到香港,我父母松口气。〃
〃干他们什么事?〃
〃家里无端端落一只凤凰下来,多么难堪。〃
话说到一半,木门打开,一个小女孩子边拢着头发边咕哝:〃介热叫我穿绒线衫,神经病。〃也不朝我们看,自顾自落楼梯。她母亲尴尬地站在门口,忽而看到生人,神色疑惑起来。
叶成秋说下去:〃这上面有晒台,不过走不上去。〃
〃我们折回吧。〃我忍不住说一句,〃你应同我母来这里。〃
他与我走下楼梯,〃但是葛芬反而并不像她自己。〃
〃什么?〃这话太难懂。
〃她一到香港,时髦得不像她自己,成日学嘉丽斯姬莉打扮,小上衣,大蓬裙,头上绑块丝巾,我几乎都不认识她了。〃
〃摩登才好,我一向引她为荣。我一直记得但凡尤敏有的大衣,她也有一件,一般是造寸订做。〃
〃此刻你站在这里,最像她。〃
我有一丝预感,但我一向是个多心的人。
〃不,我不像,怎么可能呢?我是三十多岁的人了。我们回去吧。〃
在车子里太过静默,我随便找个话题,〃什么叫洋泾浜?〃
〃一条河。〃
〃不,洋泾浜英文。〃
〃洋泾浜是真有的,〃他说,〃在英法租界之间的一条小河,填没后便叫爱多亚路,爱多亚便是爱德华,现在称延安东路。〃
〃啊,那洋泾浜英文是否该处发源?〃
〃你这孩子。〃他笑,〃大凡发音不准之英语,皆属此类。〃
〃你举个例来听听。〃
〃唔,像'格洛赛姆':那一堆书格洛赛姆给我,就是ALL TOGETHER,全部的意思。〃
〃噫!格洛赛姆。〃
〃老板差小童去买NORTH CHINA日报,伊就索性问有没有老枪日报。这也是洋泾浜英语。〃
〃真有天才。〃我惊叹,〃你一定怀念这块地方。〃
他耸耸肩,车子已经到酒店。
我问:〃你与我们一起返港?〃
〃不,你们先走,世球陪我。〃
世球在酒店大堂等我,箭步上来,〃你这么累还到处跑。〃随即看到他老子在我身后,立刻噤声。
我示威地扬扬下巴。
第二天我们带着底稿回家,要开始办货,压力更大,非世球支持不可,我有点信心不够。
但不能露出来,否则叶世球更要乘虚而入。
家永远是最甜蜜的地方,陶陶在等我,见到我便尖叫〃我入选了我入选了〃。
陶陶把一大叠报纸杂志堆在我面前,本本有她的图文,连我都连带感染着兴奋。
她极得人缘,报导写得她很好。略为翻阅,只觉照片拍得很理想,比真人还好看。
我一边淋浴,陶陶便一边坐在浴间与我说话,哗啦哗啦,什么明报的记者姐姐赞她皮肤最美,而明周下期要为她做封面。
我边听边笑,唉,一个人这样高兴,到底是难得的,我也不再后悔答允她参赛。
决赛是两周之后,她说她拿第三名已经心足。
〃他们都说我不够成熟,初赛如果抽到紫色晚装又好些,偏偏是粉红的。〃
我随口问:〃格洛赛姆你得什么分数?〃
〃嘎?〃
我笑,笑自己活学活用。
〃妈妈,你不在的时候有人找你找得很急,一天三次。〃
〃谁?〃
〃那人姓英,叫英念智。〃
香皂失手跌进浴缸,我踩上去,滑一跤,轰然摔在水中,陶陶吓得叫起来,连忙拉开浴帘。
〃妈妈,你这副老骨头要当心。〃她扶起我。
我手肘足踵痛入心肺,不知摔坏哪里,连忙穿上浴袍。
〃妈妈,要不要看医生?〃
〃不用紧张。〃我呻吟。
〃真是乐极生悲。〃
〃陶陶,电话可是本市打来的?〃
〃什么电话?〃
〃姓英的那个人。〃
〃哦,是,他住在丽晶,十万分火急地找你。〃
我平躺在床上,右腿似瘫痪。
〃我帮你擦跌打酒,阿一有瓶药酒最灵光。〃她跑出去找。
阿一初来上海,母亲奇问:〃你的名字怎么叫阿一?〃
阿一非常坦白,说道:〃我好认第一,便索性叫阿一,好让世人不得不叫我阿一。〃
真是好办法。
那时陶陶还没有出世,现在十七岁半了,他们终于找上门来了。
〃来,我帮你擦。〃
我心乱如麻,紧紧握住陶陶的手。
〃妈,你好痛?痛出眼泪来了。〃
〃陶陶。〃
〃妈,我去找外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