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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大人在任期间,别的不说,光智计百出和两袖清风就算世上难得的了。可没想到人家那根本不是什么真有风骨,原是跟养猪养羊似的,等养肥了再宰。
这回要离任了,往后再肥也不是自家的了,也无需再遮掩。自己不出面,却是叫自家夫人动的手。这位请了几个德源县数得着的买卖人吃茶,据说言语里一直赞人家那东西好,商人识趣,没过几天,几家买卖里就都有了这位高夫人的份子了。
多聪明,多便当!如此一来,就算大人离任了,这德源县的好处还得给他源源不断地送去。真是好手段!
——所以万民伞的事儿,还是先放放再说吧。
灵素同七娘和绍娘子进了县衙,才晓得那位拜访过自家的衙门“同僚夫人”原是知县夫人。知县夫人还想着到时候要如何不动声色解释一番,见灵素一脸“原来是你啊”,倒不晓得说什么好了。
事情说完出来了,一路上七娘同绍娘子都默默不语,灵素就没觉着里头有自己什么事儿,还把当日知县夫人去她家的事儿说了一回,笑道:“我就晓得是外地来的同僚,倒没想到这同僚是知县大人……都在一个衙门里干活儿,倒也能算同僚吧?……”
那俩都没话答她。
绍娘子绷不住,同七娘叹道:“这是白搭了知县大人的官声来替我们作保?我们、我们不过一介商户……”
七娘苦笑道:“这人情还真是欠大了。”
方才知县夫人把自己的意思说了,无非是请了她们来,之后再多添两回来往,就坐实了自己拿了她们买卖份子的意思。不过这是面上的事儿,她可不是真要她们的好处,先同她们明说了,叫她们心里有数。
知县夫人笑道:“我们这就走了。没法子,这心眼儿多的人瞧谁都不放心,这好容易你们这些买卖起来了,怕万一往后有什么人来打你们主意,你们不好应付。这么耍个花胡哨,晓得里头有我们的事儿了,想伸手的人就得好好考量考量。说不定就罢手了!
“不过这是装装样子的,可不能来真的。就放出风去,我再叫我跟前的人往你们家里走两趟,叫人心里信实了就成了。你们心里有数,晓得这事儿,记着一块儿配戏,可别叫我一个人唱!”
七娘立时听明白了,心里不由得把眼前这位同自己近日接触的那些夫人太太比较,心里一叹。
这样白叫人抹黑给自己挣便利的事儿她实在连想都没想过,赶紧要推拒,知县夫人就笑:“没事儿!咱们这里闹得跟真事儿似的,结果没有。一来是护了你们,二来么……我这里未必没用。原是个两头得好处的事儿,你们莫要觉着亏了我的。说无奸不商,难道老老实实的就能当官么?一个道理!”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那就没法再推了,只好都听从夫人安排。
路上七娘就感慨:“从前觉着自己挺不错了,现在才知道什么叫真能耐,想自己从前真是井底之蛙……”
绍娘子看看她,笑道:“强中自有强中手,一山还比一山高。你们这些人大概就是生来叫我们没法踏实过日子的!”
七娘听了连连摇头:“当不得这个‘你们’。”
见灵素看她,七娘便道:“若是真拿了还罢了,其实没有真事儿,却要闹得跟真事儿一样。这样到时候后来的官也好贼也罢,有想打我们买卖主意的,就得掂量掂量自己的能耐了。”
说到这里,又长叹一声:“可我们又怎么配!这点买卖都蠲了进去,只怕也不够县舅爷的一艘画舫,却叫人家赔了自家名声来护着我们!”
绍娘子道:“往后我们把买卖做大做长久,叫越多的人因着咱们的买卖受益得好处,才算个回报吧。”
七娘跟着点头。
灵素却忽然道:“可又不是光这一个用处的。这闹出去风声,说拿了你们好处了,结果实在又没有。若有人跟谢家为敌的,以为抓着个大把柄了……这、这不就成了一个上好、上好的圈套?……”
她自己说完这番话还一脸迷糊着,最近对世事的琢磨,这事儿应该是可以这么办的吧?……
那俩都瞪大了眼睛看着她,还是七娘先笑出来:“瞧见没?这官家太太想事儿同我们这眼里只有买卖银钱的就是不一样!”
绍娘子也回过神来,笑着捶了灵素肩膀一下。
只是三个都有志一同的再也不提这话了,那两个都谨遵夫人所言,一样样做起来。旁人来打听时,总是矢口否认,且还要此地无银三百两地例举许多理由,只说没有那样的事。
可眼见着知县夫人的近侍特地坐了掩饰得不甚高明的车驾频繁来往于几家,几家的心腹管事也在钱庄间着急奔走,加上有“略知内情”的人传出来的片言只语,这欲盖弥彰的板上钉钉之势,看在人眼里才是笑话。
灵素开着小酒馆,天热的时候敞开着一半的屋子,不上隔板,来吃酒的不仅有汉子,便是妇人也有几个。
尤其是几个婶子大娘,几个人聚坐一起要几碗果子酿,被边上相熟的邻舍嘲笑时便回骂:“老娘自吃自喝,要你骚根儿没处戳得来溅口水?怎么这酒难道只你们男人吃得我们女人便吃不得?一样赚钱,一样受累,偏你们就金贵?你趁早给我夹着蛆老实坐着,好多着呢!”
那被说夹了“蛆”的汉子只好鸣金收兵:“这女人家不要脸面起来,真是什么话都说得出口,比男人还不如了!”
这话听着又说女人本该比男人更有口德些的意思?灵素就整日在这些人的言语间瞎琢磨。
酒肆茶馆,都是说闲话的好地方。灵素这阵子听得最多的就是对知县大人夫妇两个的“又要牌坊又要卖”的揶揄嘲讽。
“其实不是那样的。”她真恨不得出去给知县夫人正正名。可惜人家那一石不晓得多少鸟,自己贸然出头倒是给人添乱,也只好听着。
不过也有虽不知就里,也凭着一股“信”就要想法子替知县大人和夫人开脱的,只道:“捉贼还得见赃呢,你们看见人家写文书、拿红利了?就平白造谣!”
这下好了,直接演成“舌战群儒”了。
有人非说自家亲戚就是衙门里的,这样的事务都是官场常例,“难道还有哪个傻子会嘴上认了说自己拿了治下商家的好处?!”
更有人忽然心明眼亮起来,从知县大人上任以来的各样政务说起,看出其中早就透露出这位不是个什么好官,不过是世家出身,心机手段厉害,寻常人看不明白罢了。“这官场上哪有好人?何况那样的世家大族,都是多少民脂民膏养出来的!你们还当是什么青天大老爷呢,真是笑话!”
灵素听着,心里忽然疑惑起来。这些人果然都知道“事实”究竟是什么?可怎么言之凿凿,好似都自己亲历亲见了一般。又能为这些自己都实在不知究竟的东西吵得不可开交,几乎要结成仇。怎么这样的无根之木却长得这般茂盛!
她就想起之前她哥说的那话了,同样一件事情,有人觉着受苦,有人觉着愤怒,有人觉得无可无不可。事情都是一件,怎么到了人心里就两样了呢?
灵素发现,这人除了因肉身所限的“不知”外,还有个自己给自己造的“不知”。他们心里有一堆“应该”“理所当然”,很少会去检视这些规矩道理是不是真的,甚至有时候都不能觉察自己根底里的这些设定。
可他们看外头的人事,原是经过这些观念的筛选的,并没有办法把事情原原本本“照见”,而是经过自己解读后的“看到”。
而这个过程里,他们通常会以极快的速度给事情定上一个“是非好坏”,而所有的“知”,多半也就停在这里了。等他们看到知县夫人故布的这些疑阵,他们没有办法只停留在真正看见的事情上,等进到心里的时候,已经是“他们在勒索商家”这样的推断后的“以为”了。
之后的心念方向,要么就是跟反对这一“以为”的人起争执,觉着对方眼瞎脑残了,这样“明摆着”的事情都没看出来;要么就是立足于这一“以为”上感慨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盼着看神罚报应。极少有人会去反省自己的认知,多半是“与我不同的便是错的”这样非此即彼的唯我独尊。
想想人这一世,天天月月年年,所见所历之事,多少都被自己既有的“设定”改了样貌,可他们却大多信以为真,毫不怀疑。甚至有许多人正为自己心里的某些“以为”所苦,他却只会面朝着外头找寻因由,分毫没想过会不会是自己的认识出现了问题。
有人花了大价钱终于吃到了极为珍罕的“珍馐”,却发现根本不合自己的口味;有人认定需得出人头地才是人生正道,等果然有那么一天了,心里却并没觉得满足高兴;还有人一直过着叫自己厌烦的日子,可他心里的一堆“应该”告诉他,他别无选择;被自家相公不时拳脚相加的妇人,相信家和万事兴,女人若是失了婚必定生不如死……
人心里那一堆基于“应该”的是非之见,好似一个围栏,把他们困在了里面。有些里头简直水深火热,他们也只好在里头耐着,却没想过,那些栅栏原是他们自己立起来的。
灵素越看越觉得此间心念的可惧,心里也更疑惑这心念同最后出路的关联。
第415章 仙逝
又说县衙里,夫人刚听完几个近侍回禀事务,前头就说大人回来了。又吩咐了几句,遣散众人,自换了个地方坐着。
知县大人进了屋便笑道:“可有什么动静?近日可劳烦你了。”
夫人鼻子里哼一声,忽然道:“你一早就对我大献殷勤,莫不是……就为了如今的用场?”
知县大人哈哈乐道:“这可胡说了。我冲你大献殷勤时候你才六七岁年纪,除了图你个人儿,还能图什么?那时候你两个姐姐都名声在外的,若果然有什么想头,自然朝那头用力去了不是?”
夫人道:“当日我爹叫我接手这些东西,我还懒怠管的。反正你也不过在家里一窝,整日不是看书就是发呆,便是算计个人,也不消露脸伸手的,我要这些干什么!如今想来却怎么都觉着可疑得紧……”说了话还上下打量知县大人。
知县大人却道:“岳父大人那也是顺水推舟。要果然你不接手,真到要用的时候,难道咱们自己不会筹建?不过费些事儿费些精神罢了。自然是他老人家心疼你,才想替你省这番手脚。”
夫人心里本着“不疑不信”把事情放到了一边,先说起这阵子的安排来,又道:“你挑的那几个商户果然都很是迟疑,倒都不曾试探是不是真要给我分点儿什么,只说不敢受……我都差点把后头的事儿告诉她们!闹得好像咱们吃了多大亏似的。”
知县大人就笑:“这自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成的。这可是个饵,花花肠子太多的不成。”把夫人说的都想了一回,才又点头道,“这就成了。接下来就看什么人拐弯抹角来打听此事,或者急于拿到证据的。不能叫他们轻易得手了,毕竟咱们两个这样的,要太软蛋了也叫人起疑不是?
“等他们‘成事’了,我倒要看看这条线能通到什么地方去……啧,算算日子,临走时候我还得去各神庙刮一笔才成,先拿点他们的小污遭事儿来抖搂抖搂,不怕他们不吃这个闷亏。嗐,这样才能同京城里的大势连上,咱们这也算在风云里掺一脚,像个人物了。”
夫人道:“你就不怕他们狗急跳墙?!”
知县呵呵直乐:“没事儿,我们这里这点小事,哪里就能叫它们跳墙了。只是叫他们更恨我又瞧不起我,这就容易轻敌,想给我一个好看的,轻易又动不了我,说不得只好把事情往上捅。他们这一路线,自然也就露出来了……
“这线一步步怎么往上去,还得劳夫人给他们喂料才成。此事若无夫人相助,那是无论如何都成不了的啊……”
夫人伸手止住他:“这个我会,已经一批放下去了,各线上得的料不一样。到时候也可看看,他们到底是分是合的,——或者到那一层上分着,又在哪一层上合流了……”
知县大人抚掌:“妙啊,夫人真乃大才……”
夫人又伸手止住他:“得,得。你吧,天生就那副样子,嘴毒阴损的时候瞧着还顺当,这一要说好话,就听得人浑身不舒坦。还是省了吧。你这些白话,不说我也照样会把事儿给你办妥当,说了我倒要犹豫,总疑心你里头是不是给我也挖了什么陷坑了。”
知县大人赶紧住了嘴,喝口茶,再不提此事了。
呆坐了一会儿,自家俩儿女过来了,总算解了围。
俩孩子进来行了礼,坐下没说两句话,澄之就从袖子里摸出个绢包来两手递给他爹道:“爹爹,这是湖儿叫我交给您的。还叫我告诉您‘许多事情只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