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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王本生乃是敦煌妇孺皆知的佛教传奇,讲述佛祖前生事迹,那鹿王救了落水人,落水人反而向国王告密,陷鹿王于险境,最后善恶各有报应。莲生爱看漂亮图画,闲来常去鸣沙山的洞窟和城内外的寺庙看画师画画,早已见过无数本生故事,但没有一幅,有七娘子店中这一幅画得神妙。
“越看越好看,真教人要多饮三杯。是哪位画师的手笔?”
“他叫……柳染。”
这四字从七娘子唇间吐出,轻软,旖旎,腔调悠远而抑扬顿挫,似贯注了万千情意,每个声息都荡气回肠。一瞬间令莲生与李重耳、霍子衿,全都好奇地抬头向她望了望。
七娘子似乎也察觉到自己的失态,挥袖半遮粉面,咯咯笑道:“我店里的新鲜玩意,哪止这些?你再多破费一点,我教诸位客官看个好的!”
“来呀,尽管来。”莲生瞄瞄身边的李重耳与霍子衿,嘻嘻笑道:“都说了有人请客,客气什么?一切好的都呈上来,赏钱自然少不了你的!”
杨七娘子大喜过望,连忙放下酒坛,双手啪啪一拍,盖过店堂中客人的说笑声。
咚咚两声鼓,自楼上传来。
所有嘈杂,顿时收敛于无形,仿佛被刀切了一般。
众人屏息仰望中,那楼梯之上,款款走下一人。
浓黑卷发,扎成无数长辫,扣在缀满羽毛的小帽下面,一层闪着光泽的轻纱,罩住整张面庞。鲜艳的桔红衫子,紧裹身体的墨绿长裙,缀有一层层的珍珠宝石亮片铃铛,中间还坦露了一截腰身,露出雪白的肚腹。
一望可知,这是一位粟特舞姬。
敦煌乃是西域各族融汇之地,胡人羌人乌孙人鲜卑人应有尽有,过路者众,居留者也不少,粟特就是居留胡人中人口最多的一族,主要住在城西一带,并不大与汉人来往。粟特舞姬天下闻名,眼前这美女虽然看不清五官,但是整个人那闪耀的风韵,早已令整个店堂都鸦雀无声。
“咚咚咚咚”,又是几声轻响,原来是她一边走下来,一边敲动手中皮鼓,皮鼓周围的铁簧,也都跟着发出悦耳音韵。
“小女子史琉璃,来助众位客官雅兴。”
饶是李重耳贵为皇子,见惯宫中乐坊歌舞,也被这舞姬的美艳惊得目瞪口呆,偏偏她步履轻盈,直接向着这三个少年走来,还不知为什么就盯准了满脸泥污的李重耳,一双媚眼如丝,只在他脸上身上,扫视不停。
节奏越来越快的鼓声中,史琉璃双臂一张,腰肢款摆,足尖在地面点出啪啪脆响,整个人热烈地舞动起来。
粟特歌舞,果然有独到之处,瞧她只是孤身一人,但是身姿摇曳,如火焰四下伸张涌动,又如水浪奔涌不息,顿时将整个店堂笼罩在热力之下。手中皮鼓,腰间铃铛,脚下轻敲地面的鞋尖,奏出激昂热烈的旋律,令所有客人都忍不住跟着节奏击掌相和。跳至**处,面纱背后,檀口微张,唱起一首歌子来,曲调荡人心魄,词句一遍粟特语,一遍汉语,各有各的缠绵悱恻。
“北方来的大雁啊,要到温暖的地方去安家。
西边来的骆驼啊,要到没风的地方躲避黄沙……”
李重耳坐不住了。这女郎柔软的腰肢,已贴在他的身上,坦露的腰腹,胸口,都与他近在咫尺,粉脂浓香伴着熊熊热力,自这娇躯蔓延,把身边所有一切都卷入漩涡,
“不知从哪里来的少年啊,也不知是要向哪里去,
愿不愿意接受我的爱慕,在水草丰美之地结为伴侣?……”
“喂,你站开些。”
女郎听而不闻,反而越贴越紧,肌肤相依,呼吸相闻,面纱背后的一双黑眼睛,如幽幽深海一般,有着令人心颤的吸引力:“结为伴侣,啊啊啊啊,结为伴侣……”
“站开些,你……站开些!……”
莲生坐在一旁,瞧着这骄横的殿下被个舞姬整治得毫无办法,只笑得眼泪都流出来。酒碗一放,她长身而起,伸手拉过史琉璃,悠然跟着唱道:
“敦煌来的少年啊,带你往那盛世敦煌去,
何不趁这大好时光,与我一起歌舞一曲?……”
众人齐声喝彩,掌声笑声赞叹声,响成一片。史琉璃被她这一拉,顺势投身到她怀里,妩媚一笑,腰身款扭,舞得如银蛇一般。莲生豪气上头,伸开双臂,也与她相向起舞,高大健硕的男身,舞动起来姿态俊逸,劲道十足,竟然丝毫不落下风。
敦煌乐舞昌荣,百姓个个能歌善舞,这下引得周围客人纷纷下座起舞,顿时将整个店堂都舞得火热。李重耳也全然忘却了适才的尴尬,兴高采烈地击掌助兴,和着众人齐声高唱:
“敦煌来的少年啊,不管你往哪里去,
就趁这大好时光,与我一起歌舞一曲!……”
日已西斜,暮色苍苍。杨七娘子的店里喧嚣依旧,客人们忘我地击掌,喝彩,狂舞,纵情豪饮,在灯光映照下,投出千姿百态的身影在窗格上。
“小崽子,今日大发利市,差点把库中存货都卖空了,老娘得连夜开工造酒,都是你的不是。”杨七娘子扭身凑到莲生面前,一双秋水眼光芒灿烂,盈满喜悦的笑意:“不妨也送你个便宜,你听好了:那甘怀霜平日不在店堂,唯有每月初一、初十、二十巳时正,必定前去巡查店铺,能不能堵着人,就看你的本事啦!”
莲生笑逐颜开,展开雄健的双臂,一把抱起七娘子的纤腰,在空中旋了一圈:“谢过七娘子,等着瞧吧!”
作者有话要说: 《鹿王本生》是敦煌最著名的壁画之一,在莫高窟第257窟,绘于北魏时期。动画片《九色鹿》就是根据这幅画改编而来。去年在敦煌看到了它的真迹,被挡在洞窟中的佛塔背后,只能在栏杆外看到一小部分,但真是美得惊心动魄,尤其那只鹿王,线条无以伦比。所以无论如何也要把它写进来……后面还会再出现哦……
☆、第11章 志在必得
五月初一。巳时正。
“请进请进,姑娘想看什么香品?我们甘家香堂的……”
满脸堆笑的胖掌柜,忽然有些愕然,双眼瞪得滚圆,细细打量踏入店堂的新主顾。
娇美如花朵一般的女孩,一头黑发全部束在头顶,绾成利落的撷子髻,更显得小脸莹润细巧,莹白如玉。眉目天然鲜明,神情中有一份自然风雅,长睫下眸光如朗星,望之令人心颤。若不是身上衣衫实在寒酸,补丁结着补丁,还真看不出是个生计无着的乡野女。
“这姑娘,好生眼熟……”果然是阅尽世情的掌柜娘子,左看看又看看,终于自脑海中淘澄出莲生的真面目来:“你怎么又来了?都说了我们不收……”
“掌柜好,我来看看新出的香品。”莲生唇角噙笑,落落大方,足不停步地走到一排排盛满香品的瓷坛前:“请问这一款是什么香?”
店堂里的女伙计连忙上前,对这漂亮的小主顾娓娓道来:“姑娘好,这是豆蔻香身丸,敷身用。使用之前,先把丸子捣碎,纱罗筛成粉末,以生绢袋盛载,阴凉处贮藏三日。浴后敷身,周身香润,滑如凝脂。”
“哦哦。那这个呢?”
“这是连乔线香,治疮癣用。姑娘府上有人生疮么?点燃这枚线香,置于木桶中,以鼻吸烟咽下,每日一次,疮癣即干,灵验得紧。”
“哦哦。”……
倚在柜前的胖掌柜,又好气又好笑地瞪着眼睛。做生意的人,面对主顾垂询,怎能不给好脸?明知这小丫头子揣着一腔贼心,然而人家也是伶俐,如今不再赖在柜台前求收留,而是穿戴得整整齐齐进来看货,虽然寒素至极,却是毫不失礼,再没理由将她赶出去。
“这一款香饼的味道很好啊。”
“姑娘真有眼光。”女伙计舌灿莲花地解说起来:“这是新制的玉枕香,熏衣用。姑娘府上有熏笼吧?拢上炭火,烧燃一饼玉枕香,上面架起熏笼,熏蒸衣物,那衣物留香浓郁,历经十余天而不散。唔,姑娘若是想熏衣,我推荐用这一款洞仙香,宫中娘娘们都爱得不得了呢,前日还刚有馨宁宫派人过来,预订了八十斤……”
莲生悄然扫视店堂,只见人来人往,除了主顾便是伙计,并无什么店东的踪迹。
“……芸台香可是甘家的招牌货,辟蠹鱼的功效再强不过了,雨季马上就要来临,姑娘家的书房若是招了蠹鱼,那可是不得了的烦心事。只要纳上几丸芸台香……”
“哦……我家没有书房。”
“那,姑娘要随身佩戴的香么?这一款碧罗金香不要错过,盛于香囊中,系在手肘后,与玉枕香搭配使用,效用更佳……”
莲生心不在焉,伙计却是一门心思紧追不放:“姑娘有没有中意的香品了呢?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呢?只要姑娘想买,甘家香堂必有一款适合。”
“我……要二钱……那个豆蔻香。”
“好的,多谢姑娘,盛惠二十文。”
莲生摸了摸荷包,尴尬地改口:“哦,一钱吧。”
人家毕竟是做买卖的地方,只逛不买,不够仁义。然而一个时辰,如飞而逝,未能寻到店东,却活活花费了十文铜钱,好几天的用度都没了。
五月初一的巳时,就这样过去。
五月十日的巳时,也这样过去。
五月二十日的巳时,还是这样过去……
春光已逝,初夏来临,店堂里的纱帘换成竹帘,竹帘换成珠帘,热卖的应时香品,也由万春香渐渐变成了消夏香。整整一个月,莲生准时在初一、初十与二十的巳时进店,细细逛足一个时辰才走,风雨不误,却始终未能见到那传说中的店东甘怀霜。
“我家店东不会见你的,歇了这条心吧,丫头。”胖掌柜见她掐着时间上门,更是深知来意,颤着一张胖脸讪笑:“我早已跟你放了话,你没那个底子,店东不会在你身上浪费时间。”
“需要什么底子,请姊姊明言啊。”
“咳,怎么这样执迷不悟,你这丫头……”胖脸上的凶气,正在迅速堆聚,莲生已经笑眯眯地指向柜前一盒香丸:“冰凝香,好名字,嗅起来香气不错,请帮我包起两钱。”
胖掌柜无奈地翻了翻白眼,扭过头去不再理她。
“多谢姑娘惠顾,十五文。”
伙计双手奉上包好的香丸,莲生接在手里,一边摸着扁扁的荷包,一边微微冒着冷汗。
钱财实在有限。纵是只买最便宜的香料,连续几次地买下来,也是肉疼得紧。这一个月都没有吃什么饭食,全靠店中的香气补身,不然早就要倒卧街头。然而又有什么办法?一个月来莲生也是没一天闲着,香市所有的香铺都逛遍了,整个敦煌城各个角落都转遍了,除了这甘家香堂的香神殿外,实在没找到第二个能求得救命香方的法子。
交出铜钱,捏着手里的小小纸包,真是鼻头一酸,眼泪都快掉下来。今日巳时已过,又没能见到店东,只能再等待十天了,原本就短暂的时光,就这样一点点虚耗下去……
忽然发觉周遭已是静寂一片,身边的活计,垂手肃立,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后堂深处,簌簌微响。
一缕浓郁的馨香,清晰传来,压过了店堂中所有千奇百怪的香气,连那博山炉里的香烟,都在一瞬间失了味道。
后堂竹帘打起,却没有人出来,依稀只见衣袂飘扬,在帘后轻轻一闪。
店堂门口的胖掌柜,慌忙颠着小碎步跑到帘下,躬身肃立片刻,似是听到了什么吩咐,惊异地转头,在店堂中扫视一圈。
“你……那位姑娘!”隔着众多好奇观望的主顾,她一脸不情愿地,向人群中的莲生招手:“进来,东家要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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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雅的客堂,馨香缭绕。
十余名女仆环侍四周,捧着扇、巾、壶、盒等各种物事,个个服饰华美,仪表整肃,视线恭谨地垂下,只牢牢盯在襟前。
莲生站在阶下,睁圆双眼望着前方打起的帷帐后,锦罗方褥上端坐的那人。
云髻高耸,绾成三重发鬟,饰以六道金钗,正中一排赤金步摇冠,点点金叶随着身姿摇曳,无风自舞。额头花黄,两颊斜红,腮边翠钿,一丝不苟,为精心修饰的妆面更增亮色。一身紫缬绣襦、间色裥裙,精致而明丽,裙下数道燕尾轻扬,腰带上一层层璎珞垂挂,闪烁着华丽的微光。
正如神仙妃子,恍然不似人间凡夫。
莲生万没想到,这位甘怀霜,敦煌第一大香铺甘家香堂的店东,竟然是个女子。
看眼眸沧桑,年纪起码有二十五六,但妆容华美,神采飞扬,又似正当青春盛年。
这身妆扮,是中原传来的风潮,尤其裙下的燕尾飞髾,乃是最时新的式样,在敦煌红得发紫,街上时时可见贵妇以白纱幂篱遮身,纱下半透一身华袿飞髾招摇过市。但眼前甘怀霜穿得,异样地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