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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辉微笑谢绝,回房写了一封“自白”,作“家书”封好,刻意将日期写在“九月初九”那日。待收拾妥当,又钻进床底,扒开砖墙,藏进四锭银子。合好墙砖时,已是泪流满面。
他思绪万千:“我若侥幸没死,下次回来,还有钱花。若那位忘恩负义,我也算对家人有个交代。”又暗暗赌咒:“若逃得一命,今后再不多管闲事。”
他本无用度,收好两套短褐,吹了蜡烛,倒头就睡。这一夜辗转反侧,忽听五通鼓响,已是“寅初”时刻。十月中旬,弦月初落。屋外夜黑风高,又起了浓雾,阴气萧萧,天色蒙蒙,未出门已摄人心胆。
容辉长叹一声,又自我安慰:“或许她真的让我回家!”于是洗脸梳头,换了件黄棉夹袄,背上包袱,吹了灯出门就走。回过头来,听见严良、张大力和赵明熟睡正酣,于是拱手对着严良房间拜了三拜,感他授业之恩。抬头见上房亮起灯火,知道萧老醒了。
他正犹豫该不该和萧老道别,门轴转动,“吱——”,一声轻响,门已被推开。他穿着深衣,披了斗篷,提着灯笼蹒跚出来,仍朝容辉微笑。
容辉泪盈于睫,又如骨鲠在喉。抽泣两下,上前扶住萧老。萧老微微点头,拍了拍容辉手背,顺手推给他一只小包袱,却什么也没说,直往外走。
容辉勉力搀扶,唯恐不慎。二人身沐夜色,一直走上驿道,萧老才悄声嘱咐:“你是个好孩子,别怕!只有趁着这股雾气,你才走得脱!这包里是‘胡记’的酱牛肉,饿了就吃!”语声微颤,也忍不住伤感。
驿道宽足两丈,青石板下铺着夯土,延伸向西,直入雾中。“此时无声胜有声”,容辉狠狠点了点头,又向萧老拜了三拜,递给萧老一封家书,转过身大步而去。走出几步,回过头只见雾气朦胧,灯火阑珊。
七驿镇地处边陲,治安涣散,镇外并无良田桑竹,合镇吃穿嚼用,全由外地田庄供给。历来天色未明,菜贩先行。风雨无阻,寒暑不断。
容辉走在路上,听见轮轴摩擦,吱吱作响,悠悠空明。车轮击地,嘚嘚有声,铿锵爽朗。菜饭步履沉稳,踱踱有致,坚定不屈,均洋溢着无限生机。他被这意境感染,只想:“生死随她去,多活一刻是一刻!”心情宽松,步履更加轻快,直往西去。
容辉家住在附近山里,若风和日丽,步行可以朝发夕至。又想到日出雾散时,自己多半已在三、四十里外,“就算那婆娘想追小爷,小爷看他往哪里去追。”心随意动,步履又快三分。
容辉每走一步,天色就亮堂一分,心里也宽松一份。疏忽间走出十里,已是天色蒙蒙。他心情大好,小曲儿就从嘴里撺掇出来:“采莲妩媚巧笑倩,小舟点破烟波面。双头折得欲有赠,重重叶盖羞人见。女伴相邀拾翠羽,归棹如飞那可许。倾鬓障袖不应人,遥指石帆山下雨。”正是严良教他的《采莲曲》。
自以为逃脱大难,正高兴间,忽听一声轻疑:“什么淫词艳曲,让你这么高兴?”语声飘渺,比雾更淡,比风更轻,却字字入心,犹在耳边,不是潇璇是谁?
容辉一惊,循声回头,只见白雾绵绵,哪有人在?直吓得汗透背脊,长嘘一声,额首回头,拔腿就跑。衣袂带风,荡开一层薄雾,潇璇正俏立雾中。
容辉吓白了脸,双腿似铁钎钉地,一顿即停,又不住后退,却似已羽化登仙,身子飘飘忽忽,双腿苏苏麻麻,似踏在云端,竟无处着力。一时间心海翻腾,只恨潇璇杀人灭口就罢,不该如此戏弄自己。人急拼命,心头火起,全身渐暖,深呼吸两下,又似落回了地面,脚下踏踏实实,仍是驿道。
潇璇见他惊愤交集,敢怒不敢言,不住好笑:“大清早的出门,你哪里去。”
容辉心叹一声:“总不能连累家人,家是不能回了。”深吸一口气,堆上笑脸:“姐,我去看日出!”不待潇璇质疑,已先解释:“姐,我听说日出雾散,登山观雾,能看见云海仙境。我从没见过,趁着今天雾大,就想去瞧瞧。”说完转身走下驿道,直登高处。
当地丘陵起伏,虽无险峻巍峨之势,但步步积高,也是钟灵毓秀。容辉混迹久了,对附近山势了然于心,径直登上一座山头,凭高远望,只见东方发白,流云浮动。似奔马,如飞龙,形态万千,气势恢宏。眼下雾气翻腾,如惊涛,如巨浪,茫茫接天,横无际涯。
潇璇随后跟上,举目四顾,也欣然感叹:“是个好地方!”
容辉没心思理她,解开包袱,拆开牛皮纸,抓起酱牛肉,张口就咬。从前知道镇上“胡记”食客,总差他去买。两钱银子一斤,食客还总嫌少。
他每次跑腿,也只敢偷尝一小块。眼下大口吃来,虽觉足慰平生,却如骨鲠在喉,哪里咽得下去。一时间心如飞絮,早已飘回家中。他年年回家过年,家里年年都有变化:“父母见一次老一次,不知又添了几缕银丝。大嫂嫁进门已有六、七年,年年都没动静,脾气越来越大,不知现在怀上没有。妹妹风姿初成,容色越发动人,不知说了婆家没有,千万别嫁给大嫂娘家的表亲。”他浮想联翩,更觉酸楚阵阵,此起彼落。
“吃个酱牛肉,看个日出而已,至于激动成这样吗?”潇璇见他抽抽噎噎,不住好笑:“你有酱牛肉不给我吃,我没说什么,你倒哭起来了!”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但人知将被杀死,岂能不怨?容辉囫囵吞枣,先吃饱了,却还剩小半包,不由轻哼一声,又抓起一块大的塞进嘴里,还剩小半包,就想扔下山去喂狗。转念又舍不得,干脆包起来揣进怀里,“看你有没有脸来抢!”
他吃得肚皮溜圆,搓着手站起身来,见朝阳已经升起。光芒万丈,金云翻滚。雾气渐疏,依稀显出软山密林,村庄阡陌,当真是“人在山上走,如在画中行”。他整好衣襟,仰头长叹:“这里风水不错,动手吧!”
“动手?”潇璇出入江湖,知道这两字所指,又见他满脸怅然,又好气又好笑。心念浮动,已知原委:“是自己让人由畏生惧,由惧蒙死。人生至此,竟让施恩者不共戴天,又是孰是孰非?悠悠苍天,何薄于我!”
“呛啷——”一声,金铁铿锵,长剑出鞘,朝阳下金光闪烁,熠熠生辉。她泪盈于睫,目光星闪,语声凝噎:“我这柄剑什么人都杀过,就是没杀过恩人。”
容辉目不回首,仍遥望东方,怅然微笑:“万事开头难,习惯成自然!”
潇璇摇了摇头,持剑上前,抬手拍下。“砰—”,一声闷响,如中败革。容辉只觉寒风袭颈,全身一麻,不由大叫一声:“啊——”如雄鹰将死,向太阳振翅厉鸣。声嘶力竭,眼前发黑,只觉三魂出窍,七魄离体,天旋地转,眼前一黑,倒在了地上。
第六章 携手探亲
他迷迷糊糊,只见一片血红,下意识睁开眼睛,眼前一热,金光刺目,吓得他猛然侧头,瞳孔急缩下,又见潇璇正坐在身边。。
容辉心头一狞,吓得一跃而起,指着潇璇大骂:“臭婆娘,要杀要剐,悉随尊便。爷要是皱一下眉头,就是龟儿子!”
潇璇忍俊不禁:“我不过用剑脊在你肩上拍了一下,你就吓得晕过去了,果然没皱一下眉头。好汉,真是好汉!”她站起身来,双手扶住容辉的肩膀,柔声轻笑:“我是不会杀你的,安了!我为什么要和你约作姐弟?哪个弟弟没占过姐姐的‘便宜’,哪个姐姐又没教训过‘弟弟’,不是吗?”
容辉满心错愕,惊得说不出话来。却见潇璇轻挥衣摆,向太阳跪下左膝。他满心愧疚,又惊又喜,跟着跪下,一起撮土为炉,插草为香。又掏出半包酱牛肉,先向天祭告,正式结作“金兰姐弟”。又席地坐下,分而食之。
潇璇忽然问:“你现在知道我不杀你了,还回去吗?”
容辉展臂伸了个懒腰,仰头躺下,才见日上三竿,只顺着时辰说:“现在赶路,黄昏能到。若就此折返,不免惹人怀疑,还是回去住两天吧!”
“之后呢?”潇璇见他想事情从形势入手,和自己作风暗合,心中赞许,接着问:“还回酒楼打杂?”
“家里和萧老约定,我明年就能开始领月钱。到时候人练机灵了,就是不想呆在镇上,也能进府城找家大酒楼,工钱高得多。”容辉娓娓道来,话锋又转:“人总不能一辈子呆在这一亩三分地上,我现在有二十两本钱,想进城坐点小买卖。”
“小买卖,买卖什么?”潇璇追着不放:“你说说,没准我还能帮你。”
“元宵的花灯,春天的风筝,夏天的扇子、冰片、莲子、绿豆,端午的艾草,重阳的菊花,冬季的干果。”容辉早有思量,眼下如竹筒倒豆:“花灯、风筝和扇面每年都有时兴的花样和诗文,必然供不应求。或许开始两年生意不好,可这些都是居家必备的,总没有进错行当,后来总会好的!”
潇璇点头赞许,却正视容辉,柔声说:“跟我上山练武吧!”
容辉见她目光如星,闪闪发光,也有些心动:“读书可以出仕做官,经商可以放本逐利,练武不过给人看门护院。那些江湖客持刀带剑,拉帮结派,恃强斗狠。一个个人五人六,说起来响当当振聋发聩,其实不过是一群在刀头舔血的亡命汉,吃了上顿没下顿,过了今天没明天,还打肿脸充胖子,简直是自欺欺人。”
潇璇见他神游物外,似不情愿,又劝他:“你不爱练武,也跟我上山吧!以你的聪明,也能帮我不少忙。”神情凝重,语声真挚,半似求恳。
容辉知道拗不过她,又想和她并非亲生兄妹,纵然同心同言,也不过昙花一现。“她日后嫁为人妇,岂还容得下我?”于是暗暗发誓:“小天鹅,哥吃定你了!”心念急转,点头答应。
潇璇见他神色古怪,目光狡黠,心中一跳,手随意动,粉拳轻挥。“啵—”,赏了他一个“脑崩儿”,瞪眼嗔怪:“想什么馊主意!”
容辉脑门吃痛,抱住头“哎呦”一声,忙岔开话题:“听说‘太虚观’收徒严格,你带我就能上去?”
“山上供‘紫微星’,每年十月二十七斋醮帝君,开山收徒。”潇璇郑重解释:“本观子孙相传,只从俗家弟子家眷中收徒,到时候自有一番考验。‘秋月酒楼’是我门下产业,萧老能推荐你上山,我再照着你,你的日子总比当伙计好过。”
容辉自当酒保,就知道“太虚观“是镇上的“土朝廷”,眼下既然提起,索性道清问明:“道观里不是都兴供‘三清’吗,怎么‘太虚观’供‘紫微星’?”
潇璇点头解释:“山上从前只供‘三清’,二十年前才建了‘紫薇殿’。”话锋暗藏,点到即止。
容辉却联想到“二十年前,边境剿匪”,于是砸锅问底:“是战前,还是战后?”
“聪明!”潇璇点头赞许:“战后。”又告诫他:“山上鱼龙混杂,该注意的,我自会提点你!”站起身来,抬腿就走。
短短几句,字字珠玑。一问一答,已说出太多。容辉心思聪敏,想得更多,只盼覆巢之日,别牵连自己。心叹一声,拎起包袱,跟着起身,才觉秋风萧瑟。山下层林尽染,满目苍黄。落叶飘零,正当游子思归。一时间遇景生情,又叹一声,跟着下山。
二人并肩徐行,也乐得在田间小路上说笑游玩。潇璇在江湖生长,熟知武林掌故。容辉吃住在酒楼,消息虽灵,但见闻有限,如今能听到“海底眼”,自然受用不尽,听到兴起时,更忍不住问出心中疑惑。
二人一路说笑,还不时追逐顽闹一番。遇见林荫蔽日,清泉过石之处,或是奇丽秀美之所,则停下路程,歇够玩够再走。走走停停,玩玩闹闹,其乐无穷。
容辉每年‘腊八’回家,‘元宵’才回酒楼。年年往返,驾轻就熟。两人紧赶慢赶,黄昏时才到一处村落。夕阳斜照,炊烟缭绕,鸡犬相闻,人声寥寥,更衬得山村幽僻。
李家筑了座小院,院门朝南,北是上房,横阔三间,纵身五架,另佩一对耳房。东西一对厢房,均是三间三架。西北角堆着一垛柴草,旁边建着厨房。周周正正,已算体面人家。南墙下种着葱蒜瓜蔬,院中还辟了一亩药园。鸡鸣啾啾,篱笆环围,别具趣味。
《内经》有云:“春为发陈,夏为蕃秀,秋为容平,冬为闭藏。”容辉家就按“发、蕃、容、闭”四字排辈,父亲李蕃宁,母亲许氏。长子李容光待二弟在镇上站稳了脚,采娶了邻村周家的女儿。
平常人家取名,旨在寓意吉祥。如这样辈分分明的人家,祖上非富即贵。纵然后世没落,可家风还在,左邻右舍也不敢轻瞧。潇璇却在心里嘀咕:“这样的人家,怎么躲到这穷乡僻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