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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王?”她轻手轻脚地替他拉上了玄色斗篷。
她凝视着这方英俊的脸,他的睡颜沉静,没有冷厉和算计,晴光伏在他的鼻翼一侧,晾出微微的暖意。
算算年岁,他才十九,可因为身在上位,是楚国的国君,他的裳服常年便是这般的漆黑沉重,连袖口的花纹,腰带的长短,都是被人精心设计好了的,他的饮食起居,也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半点自由都没有。
这样的桓夙,让她恨不起来。
孟宓叹了口气,放下斗篷的衣角,缓步走了出去,只见庭院打落的白花儿都被侍女清扫走了。
此时秦楚合约既成,桓夙不久便要动身回楚,她看到曹参在院外点将轮班,还有在敞开了门的卧房中整理行头的侍女。唯独不见了枳。
孟宓以为他又在后院练箭,但从前堂穿过后院,竟没找到人。
孟宓捏了一把汗,最后在墙角发现了一块被挖了一半的何首乌,以及扔在何首乌旁的一根短木。
“小包子。”春日迟迟,让人生困,小包子靠在台阶上打瞌睡,被孟宓一声唤醒了,一脸懵地伸长了脖子,只见孟宓绕过芳林急匆匆地走来,“枳去哪儿了?”
小包子满头雾水,“啊,枳不见了?”
看来他也不知。孟宓遣了几名侍女将驿馆翻遍了,也没见到人,唯独留下的那块何首乌,无人承诺是自己扒的祸根,孟宓便猜到是枳下的手。
但他不是半途而废的人,应该不会突然放下活儿不干人不见了。
“小包子,宴散之后,秦王和上阳君颁了什么令么?”孟宓病急乱投医,她好容易认的弟弟,不能再让他有丝毫闪失了。
可是,即使是待在一个屋檐下,她也照顾不到他。
孟宓气馁,怪自己保护不了枳,也担忧他出了事,小包子却没想到枳不见了,将近日秦王宫的消息整顿了一番,便如实报给孟宓:“宴散之后,秦王对大王的态度大有改观,认定我家大王有亲秦之心,便将进来得罪大王的人都发落了一顿。”
“传闻是上阳君的建议。”前头的孟宓没怎么留意,听到“上阳君”三个字,便悚然大惊,小包子吓了吓,又道,“上阳君也不知道安的什么心思,他对我们大王分明是恨之入骨的,却自请发落得罪大王的人。”
孟宓微微怔了一下,信口便问:“处置了哪些人?”
小包子却不记得了,“王后娘娘,您等着,我去找找。”
原本孟宓便是随口一问,待小包子取了名册来,她又绕到后院去找人了,小包子便紧紧跟着孟宓指给她看,“刺杀大王的韩勃,在席间对大王出言不敬的张邯,以及韩勃的几个同僚……”
孟宓瞟了一眼,目光扫过一个熟悉的名字,狠狠地一动。
“王后?”
孟宓对小包子的话充耳不闻,忽然撂下名册往庭院外走去。曹参的人刚换了一拨,他本人守在驿馆外,见到孟宓要出门,上前拦住了她的去路,“王后娘娘,境况特殊,大王吩咐了,不可让您出庭院。”
孟宓咬唇,“你们大王是不是一定要软禁我?”
要回答不好,便成了挑拨大王和王后的罪过,曹参抱着剑与身后的人齐刷刷地跪了下来,“末将不敢。”
曹参是个认死扣的人,眼下他们在秦国,万事都要以谨慎为上,孟宓知道说不动他,折而复返。
上阳君蔺华撺掇秦王要斩杀秦国的禁军统兵马平伯,无非是为了引诱枳。隔了一道东墙,也许枳听到了外边的什么动静,才放下了何首乌跟着人出去了。但曹参等人都没有察觉,也许走得匆忙,来不及告诉她一声。
一定是有人将消息传给了枳。
虽说马平伯不认枳,将上门认亲的母子二人赶了出去,但毕竟他是枳的生身之父,对世人而言,生养之恩大于天。父亲将被枭首,枳无论如何也无法安心在驿馆待下去。
是了,一定是如此。
……
“夙儿,夙儿……”
桓夙走在一团浓雾里,没有光,没有天,也没有地,只有阴沉沉的细雨,不断地打在他的手背,脚边,有人在浓雾外喊他的名字。
跟着,模糊的视线里掠过一张张人脸,已经陌生的父王,满面愁容的母妃,狡黠机灵的七兄,妩媚而柔和的母后,俊逸而和蔼的师父……
还有孟宓,滴着清露的脸庞,愁愁惨惨地看着他,“夙儿,对不起。”
“说什么对不起?”他拼命地冲上去,要抓住这道人影。
他想将她囚禁在怀里。
父王母妃,他们早就一个个离开了,没有一个人愿意留下来与他面对一座繁华而空荡的宫殿,一片锦绣而颓圮的江山。
孟宓,孤只有你,只有。
他跑近了,要抓着她的衣袂了,浓雾却再次吞没了他的衣袖,桓夙扑了一个空,无法言说的空洞将胸口撕扯开,呼啸的长风刮过耳畔,他大喊:“孟宓!”
“夙儿,我不要一辈子被囚在漱玉殿,一辈子关在王宫里……”
雾色里传出她的声音,脸庞的轮廓缓慢地浮现,她以泪洗面,凄楚地转过了身。
“孟宓!”他忽然从梦境中惊醒,还是自己的几案,他的手里仍握着一支狼毫,髹漆如梅花深艳,他扔了笔要起身,又诧异地搭住了自己的肩,什么时候多了一件披风,他自己毫无印象。
空荡荡的卧房里,什么都没有,风吹过碧纱橱,香帘漫卷,他恍然生出一个不好的预感。
“小包子。”
小包子战战兢兢地爬进来,跟在楚侯身边多年,习惯了他的冷脸,但这样阴沉的声音,便代表着,大王是真的动怒了。
“王后何在?”
果然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问王后,但是,小包子长长地吐气,“大王,事情不妙了。”
桓夙只想问孟宓的下落,没想到小包子一个宦官,来跟他说什么不妙,他不耐地皱眉,小包子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不日前,在席间秦王点了几人要斩,大王必定还记得。”
他的确记得,桓夙不动声色地颔首。
小包子不敢犹豫,“其中一人,便是枳的父亲。”
“枳,是秦人?”
今日小包子才从孟宓那儿得知,他是桓夙的心腹,自是不敢隐瞒:“枳的母亲,确实是郢都人,十多年前秦遣来使之楚,离去时带走了上百位楚人女子。枳的母亲便是那时流落到楚国的,但枳的父亲,马平伯却嫌弃枳的母亲出身不高,又是楚国人,只是赏玩了一阵,便厌腻了,不肯认他们母子。枳的母亲带着儿子上门认亲,却被打出来了。”
见大王不答话,小包子油然而生不大好的感觉,果不其然,“王后何在?”他又问了一次。
“枳失踪了,王后让奴婢和曹将军带着人将驿馆里里外外都寻遍了,也没见到人,王后娘娘便使曹将军带队人马去驿馆外找……”
桓夙猛地长身而去,“蠢物!”
被一脚踹翻,骨碌碌滚了一圈的小包子,望着大王挥袖离去的背影,摸臀想,我家英勇无敌的大王又回来了啊,这一脚的痛感,简直重振雄风……
桓夙绕过栽满樱桃树的院落,果然,孟宓不见了。
问了守门的几名部将,却无一人知道,曹参自诩久经沙场,竟连孟宓的调虎离山都看不破,驿馆这么多人,竟拦不住手无缚鸡之力的孟宓。
“大王,王后娘娘不定只是随着曹将军一道出去找人了……”小包子从垂花的树洞里钻出来,说完这句便逃之夭夭了。
怎么可能只是去找人,蔺华的心思太明显了,他知道枳是孟宓的软肋,故意引蛇出洞。
桓夙一拳砸在树干上,俄顷一缕残艳的红滑落下来。
孟宓,枳是你的软肋,孤又是什么?
你便从没想过,孤也会怕。
……
一个时辰以前,孟宓去而复返,在东墙脚下的那块肥壮的何首乌处,发现了一条被落花埋了半截的布帛,她不费吹灰之力地将东西抽了出来。
看来不单有枳父亲事故的推动,蔺华还派了人将枳带走了。这便是那人带着枳离开时所留下的。
这墙垣之高,极难翻阅,孟宓抽出丝帛。原来是上阳君留给她示威的。
孟宓要拿着东西找桓夙,可是没等走两步离开这面墙,她忽然想到,蔺华最恨的人,不是郑伯,而是桓夙。这件事要是桓夙介入,枳一定立即凶多吉少。
不能找桓夙。
她恨自己无能,身在异国,除了桓夙之外,毫无人脉。她只能单刀赴会了。
蔺华在一座废弃的荒楼等到傍晚时分,夕晖辉映在清澈的酒水底,斑斓地曳起青铜尊底细密繁复的鸟兽图腾。
枳被绑在二楼正堂的圆柱上,手腕粗的绳子,将少年挣扎的手勒出了触目惊心的红痕。
饮酒罢,还不见孟宓前来,蔺华忽然放下酒樽,翩翩然坐在了枳身前,扬唇道:“你说你的姊姊会不会来?”
枳眨了眨眼,少年总是笑容飞扬灿烂的,他瞥过眼瞧一旁的殷殷,殷殷用了美人计诓他,自己于心不安,不敢正面回应少年的目光,转过身便跑下楼去了。
“你要的人是我阿姊?”
“现在才明白,笨了些。”蔺华用竹节削成的短枝敲他的腿弯,枳忍着疼痛,想到可能会连累孟宓,脸色宛如火烧。
“你休想,我姊姊在我姐夫那儿,安全得很。就算你不抓我,我姐夫也不能放过你。”
少年对桓夙真是足够信任,蔺华忍不住笑,“真是个傻的。你阿姊可不会让桓夙插手这事。”
因为孟宓心里清楚,一旦桓夙介入,枳不能活不说,桓夙眼下即将回楚,再也不能生一点枝节,多待一刻,便多危险一刻。她不能允许任何借口使桓夙羁留在秦国。
张偃倚在栏杆边,这时走了过来,“公子,孟宓来了。”
蔺华并不急着在二楼招呼她,反而对傻眼的枳轻笑,“你姊姊最后到底是我的,还是桓夙的,你与不与我赌呢?”
枳傲然地扭头,“你心术不正,我阿姊岂能跟你?”
“呵,心术不正?”蔺华宛如听到了一个动人的笑话,他伸出一只骨节修长的手,掐住了枳的下巴,逼他与自己对视,蔺华的眼携了一分嘲讽,“桓夙所谋为楚,我所谋为郑,我与他没有什么不同。只有你这种不谙世事的小子,才觉得我是心术不正。”
枳倔强地不说话。
蔺华松开手,将他的头甩到左侧,“你姊姊,只配将来的霸主才能拥有她。而桓夙,他配不上。”
“上阳君!”孟宓提着芙蓉花色的曲裾长裳,蜿蜒的木楼阶被踩出杂乱的音,人还没上来,越过二楼的地面,只见枳被绑得严严实实的架在柱子上,蔺华从容地靠着案几,单手取了酒樽自饮。
见到怒意冲冲的孟宓,他唇畔的笑弧加深了,“阿宓,早知要相见,何必藏在桓夙的身后?”
“阿姊,我对不起你,你快走!快走啊!”枳带上了哭腔。
那个老男人,抛弃他们娘儿俩,欺辱他的母亲,他也不跟那老男人一个姓氏,现在他要被枭首了,枳虽然心里难受,可他也不愿去看他。真正让他动了邪念的,却是殷殷的一曲横笛,吹落了少年的心事,他自甘堕落地坠入落网。
明明知道,殷殷心里只有蔺华。明明知道的。
蔺华斟茶优雅,“阿宓,我和桓夙都以为,你懦弱胆小,见到谁都依,又怕死,没想到你今日会孤身入龙潭。竟是为了枳,我想想,桓夙现在定然难受极了,我却突然兴奋极了。”
孟宓根本不理会他扭曲的兴奋感,秋香色的袖口被捏出了菊瓣般的褶痕,咬了牙道:“上阳君信中说,只要我孤身来做人质,便会放了枳。上阳君是一国公子,断然不会出尔反尔,对么?”
“自然。”蔺华手中留一个枳也无用。
他的手指微动,很快枳被两名侍从解开了绳结,“阿姊,你别傻了,他原本就要你。你来做什么?”
孟宓不说话,唇沁出了猩红的血丝,枳用衣袖抹着眼眶,“姐夫知道了么?”
“他不知道。”孟宓叹了一声,“枳,你快走吧。记得,跟着大王回楚国,以后在郢都安安分分地住着,找个楚国的好女子,阿姊便心满意足了。”
“阿姊……”
枳眼眶殷红,想说什么,却被蔺华的人拉下去了。
孟宓目光艰涩,直到枳走了,才松弛下来,露出一点畏惧,蔺华等她这个眼神已经很久了,他温润含笑,粉薄的唇如一弧弦月,轻车熟路地掐住了她的脸蛋,温润如脂的柔软,让蔺华满足地多捏了几把。
“你放手。”孟宓被他逼得连连后退。
他却不松手,“阿宓,你告诉我,桓夙是如何对你的?”他的手沿着她的脸蛋滑落那一截雪白的脖颈,唇要压下来,孟宓的双手抵在他的胸前,使出浑身解数抗拒,她的抵抗让蔺华攒紧了眉,“你不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