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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边聆听着皇帝的谆谆教导,来兴儿与其说是感到受宠若惊,不如说是愈发的觉得困惑不解起来:至尊无上的皇帝陛下何以会对自己这么一个初入宫的小宦者青睐有加?自己才刚一入宫,就受到这么多人的关注,今后自己在这延英殿中不知将面对的又是什么?
送走皇帝,来兴儿独自回到延英殿内,望着居中而设的那副龙座,陷入到了回忆和遐思之中。
三天前那个黑漆漆的夜晚,来兴儿被吴孝忠强灌着喝下一壶酒,倒头便沉沉地睡去。恍恍惚惚间,他仿佛觉得自己在骑马飞驰,蓦地,眼前已是无路可走,出现了一道百丈深渊,“雪里青”收不住脚,一头栽了下去……
来兴儿从梦中惊醒过来,惊奇地发现自己已不在闲厩院吴孝忠那间散发着浓烈酒香的卧房中。
此刻,他鼻腔中嗅到的是另一种淡淡的香味,他立即意识到那是寺庙中常燃的檀香气息。
两张熟悉的面孔随后映入眼帘:身着一身夜行衣、站在床边正冲着他傻笑的是自己的义兄骆三儿,骆三儿身旁站着一位年轻的道姑,赫然竟是芙蓉。
“大哥,这是哪儿啊?我怎么会来到了这里?”来兴儿翻身坐起,四下打量着周围,困惑不解地向骆三儿问道。
“兄弟,你就别问那么多了。”骆三儿见来兴儿醒了过来,转头瞅了一眼芙蓉,高兴地答道,“大哥没有别的法子,只能悄悄地把你请到这儿,兄弟你可别怪我才是。”
“我这是出长安城了吗?你没有把我师叔怎么着吧?”要不是亲眼所见,来兴儿怎么也想不到骆三儿会和芙蓉搅和到一起。
“小兄弟,这两年你过得可还逍遥快活?是不是已经把我这个姐姐给忘了呀?”芙蓉冲骆三儿递了个眼色,似笑非笑地问道。
“大哥,姐姐,你们没有……?”
第十八章 藕断丝连(二)
“没有什么?”芙蓉的脸色阴沉下来,“我们没有被李进忠那条老狗杀了,是不是?”
骆三儿略微迟疑了一下,向芙蓉恳求道:“司正,好好跟他说,他毕竟还是个半大孩子……”话说到一半,瞧芙蓉的脸色不善,陡地又自行打住,不待芙蓉发话,便意态悻悻地退到了房外。
芙蓉换做了一副笑脸,柔声对来兴儿说道:“姐姐早就说过兄弟你是个有福之人,以后必定大富大贵的。今晚我特意叫你大哥把你请来,是有一事相求,兄弟你应该不会嫌弃我们如今已是亡命之人,而不肯帮这个小忙吧?”
“我能帮姐姐你们什么忙呢?难道你们想要两匹坐骑?”来兴儿纳闷儿地问道,“我师叔他没事吧?”
“你想到哪儿去了,我的傻兄弟。”芙蓉露出一丝不屑的神情,反唇相讥道,“前些日子我们若是要逃走,此刻早就随着张大将军到了千里之外的吐蕃逻些城,有谁能拦得住我们?我们若是要对你师叔不利,怎么会把你请到这里来,好言相求?”
来兴儿突然紧张起来,嗫嚅着问道:“姐姐,你莫不是又要我去做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吧?我……我当真是干不来。”
“两年前太子能逃过一劫,其中也少不了你的奔波之劳啊!昔日谋动天下的‘布衣宰相’都能被你这个素不相识的小宦者说动、出山,你还有什么干不来的!”芙蓉的一字一句都仿佛是从牙缝中迸出来似的。
“两年前,若不是当姐姐的有意在娘娘面前替你瞒着,又岂会有你的今天?”
她见来兴儿脸上满是遮掩不住的惊恐厌恶之色,想到此时断不能与他闹翻,遂强压着心头的怒火,把语气放缓下来,假意笑道:“不提以前的事了,姐姐要恭喜兄弟,不久就要进入大明宫当差了。”
来兴儿起先听她翻起了旧帐,心中暗自寻思:今天说什么也不能再答应做她的眼线了。及至听她说自己即将入大明宫当差,又着实吃了一惊:“这怎么可能?你又如何知道?”
芙蓉神秘地说道:“是与不是,过不了几天你自然会知道。姐姐只希望你到时能够顾念昔日咱们之间的情谊,助姐姐完成一桩心愿。”
来兴儿生怕她旧事重提,心怀忐忑,试探着问道:“姐姐不妨说说看是什么心愿,小弟愿尽力而为。”
“你有所不知,我与皇后娘娘名为主仆,实则情同姊妹。”芙蓉说着,眼圈渐渐开始发红。
“可怜此番娘娘身遭不测,被李进忠所害,至今尸骨下落不明。弟弟这次入宫,必将受到新皇帝重用,倘若可能,就请帮姐姐打听打听,娘娘的尸身被埋在何处。我等也好常去祭奠,以报娘娘大恩。”
来兴儿不由得彻底松下一口气来。
他最是受不得别人的眼泪,眼见芙蓉悲痛难已、泪流不止,心底一软,放松了戒备,轻声安慰她道:“姐姐说的原来是此事。想那皇后娘娘昔日贵为国母,一朝却横死宫中,也确实叫人叹息不止,但如姐姐所说,小弟愿意一试,帮姐姐达成所愿。还望姐姐莫要过于悲伤才是。”
芙蓉听他一口应承下此事,转悲为喜,朝着来兴儿盈盈下拜道:“芙蓉先谢过兄弟了。兄弟一旦得着娘娘尸骨埋于何处的确切消息,只需在卧房门外摆上三颗石头,到时自然有人会去找你,你把消息告诉来人即可。此事一了,姐姐便再无它事去烦扰兄弟啦。”
来兴儿压根儿也想不到打听张皇后的埋身地点会在不远的将来给他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满心以为真如芙蓉所说,帮完她这个忙,就能和她一刀两断,再不会有麻烦找上身了。
一旦心中对芙蓉放松了戒备,来兴儿乘机向她探问道:“姐姐,两年前在东宫时,我从你的话中分明听出你知道我母亲的去向,今夜能否告知一二,兄弟就感激不尽了。”
芙蓉显然没料到他会突然寻问起此事,支支吾吾地答道:“我那时只不过是见你不肯替皇后娘娘出力,有意搬出令慈来逼你就范,哪里就当真知道她的下落?”
这样说着,又怕来兴儿心中起疑,连忙补充道:“不过,如今京城内外仍有我们不少兄弟,姐姐可令他们留意寻访,说不准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有令慈的消息的。”
听她说得十分恳切、热情,来兴儿心中甚觉过意不去,冲芙蓉拱手道:“如此就劳烦姐姐费心了。”
他又想到芙蓉虽以母亲的安危要挟过自己去做不光彩的事情,但毕竟自己身处危难时她曾屡次出手相救,对自己也可谓有恩,今夜只怕是自己与她最后一次见面,心中隐隐竟生出些不舍之意来,开口问道:“不知姐姐今后有什么打算?”
芙蓉想不到来兴儿会有此一问,轻叹一声,说道:“娘娘遇害,事情已无可挽回,姐姐此生唯愿与青灯、香炉作伴而已,除此之外,别无所求。”
来兴儿泫然涕下,哽咽着说道:“姐姐还是离开长安的好。将来待姐姐找到了合适的清修之地,记得托人告诉来兴儿一声,来兴儿会去看望姐姐的。”
芙蓉本不是柔弱多情之人,今夜不知怎地,却被来兴儿的诚挚情意所感染,心头泛起一片酸楚来,她拉起来兴儿的手,上下打量着他说:“两年不见,弟弟长高了,也长大了。你放心,姐姐不会有事的。倒是兄弟你,今后在宫中凡事万不可随性而为,要多加一份小心才是。姐姐往后每日会在天尊面前为弟弟祈求平安的。”
“我大哥呢,他是不是也和姐姐一样要出家当道士?”来兴儿略带羞涩地将手从芙蓉手中抽出,问道。
芙蓉破涕为笑道:“你这小孩儿,心中牵挂的人还真不少!骆三儿自会有他的去处,他与我不同,今后无论是从军,还是务农,总归是不会出家的,你大可放心。”
她望了一眼窗外,见天色已微微泛亮,便急忙对来兴儿说道:“天亮前你须得回到闲厩院去。记住,今夜之事不可对他人说起,否则后患无穷。”说着,趁来兴儿一个不备,右手两指轻轻一弹,一缕淡紫色的烟雾直冲来兴儿迎面飘了过来,来兴儿只觉眼前一黑,顿时晕了过去。
第十九章 杯弓蛇影(一)
毓秀宫南临太掖池,东西夹在紫兰殿和含凉殿之间,是大明宫紫宸殿北面后宫范围内一处不大的院落。景暄挪入大明宫,因相中这里周围的景色别致,便主动向皇帝讨要了来作为自己的居所。
自从皇帝登极以来,宫里宫外就盛传她和婉容两人行将封妃。依前朝成例,独孤婉容居住的瑶华宫向为妃位所居宫室,而毓秀宫例来只住过昭仪、修容之类的二品嫔。因此,宫人、宦者们私下议论,皆以为婉容之封号地位当在景暄之上。
对于这些议论,景暄偶有听闻,却并不放在心上。
这两年来,太子为避祸出守同州,不奉旨不得回京,她和婉容守着偌大的一所东宫,闲来无事,常常聚在一处下棋、赏花、品茶、聊天。两人之间旧有的一丝芥蒂随着时光的逝去早已荡然无存,共同的命运使她们不得不又重新携起手来、一起面对生活上的坎坷。
也许自少女时就经常出入元帅行营,充当柳毅侍卫的缘故,经过几年的耳濡目染,景暄的心中不仅已尊奉柳毅为师,更是情愫暗生,对这位以布衣之身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当代旷世奇才产生了爱慕之心。
虽然,她明知柳毅早就娶妻生子,自己断不可能和他有什么感情上的结果,但无形之中,柳毅在她心目中,已成为她择定夫婿的标准。
嫁入东宫后,她和太子聚少离多,谈不上有更多的了解,却也真真切切感受到了太子与柳毅是截然不同的两类人。
柳毅犹如暗夜之中的一轮明月,望之令人顿生温暖之意,而太子却仿佛一遮挡明月的一团浓厚的云彩,让人猜不透其中蕴育着的究竟是什么。
同样是外表儒雅,内心刚毅,柳毅身上总散发着恬淡的田园气息,给人宁静、自然的感觉,而太子却总是像在竭力抑制心中的欲望,别人明明知道他内心的真实想法,但永远无法事先预料出他的实际举动来。
在景暄看来,两人最重要的一点不同是:柳毅总是在别人最需要的时候出现,急人之所急,济世辅国,既具古贤臣忠义之风范,又怀江湖中人侠义之热肠;而太子若单胸中沟壑、智计,并不比柳毅逊色许多,然而每到紧要关头,他首先想到的就是如何保全自身,至于大到朝局的安危、小至别人的生死,在他这位储君眼中,似乎都不是那么重要。
正因如此,景暄自嫁入东宫,便在男女情爱上总是表现的淡淡的,太子有时过意不去,从凝香轩专门到栖霞阁陪她,她也往往找出各种理由,劝太子回凝香轩或是到绮华台过夜。
直到雪晴出生后不久,太子避祸去了同州,渐渐地,景暄心中才不知不觉在东宫中有了家的感觉,对太子这个她并不称心如意的丈夫也渐渐生出些牵挂和依恋的感情。
而今太子登极做了皇帝,她和婉容也由东宫搬入了大明宫。一切和以往都有了很大的不同,然而她却并不十分了解这对她以后的生活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自然也不明白宫人宦者们窃窃私语、纷纷议论的所谓宫室、封号对她究竟意味着什么。
她只担心自己内心刚刚才产生的那份归属感和依恋感会像太掖池的水一样,随着环境和地位的改变悄悄地流走。
临近晌午,皇帝未到,倒是婉容带着一群宦者仆妇们先到了。夏嬷嬷果然有相胎之术,太子出守同州后不久,婉容就产下一对龙凤胎来。老皇帝闻讯后龙颜大悦,竟不顾张皇后的阻拦,亲自为这一双孙儿孙女赐下名来:男娃叫吉祥,女娃叫如意。
由于吉祥、如意生逢东宫之祸未尽消弥之时,自打两个娃儿一呱呱坠地,婉容就格外加着小心,从不许凝香轩以外的任何人接近婴儿。凝香轩中没有奶水充足的妇人,婉容便亲自为婴儿哺乳,同时,也有赖于谢良臣身居内坊掌事的有利位置,出于善意,暗中关照,替婉容挡了许多明枪暗箭,才总算保得两个孩子平安长到了两岁。
如今搬入大明宫之后,婉容又不知从哪里听说,这大明宫中的宫人、宦者有多一半都是张皇后生前安插的眼线、耳目。因此,更比在东宫时多加了一分小心,她人走到哪里,原来凝香轩侍候的一应人等就抱着两个孩子跟到哪里,一刻也不能离了眼前。
景暄将婉容迎入正殿坐下,未等她开口说话,婉容便皱眉问道:“姐姐,我怎么瞧着院子里有这许多眼生的宫人?”
景暄明白她问这话的意思,略带两分歉意地答道:“妹妹头一回来毓秀宫,有所不知,我这里不比妹妹那儿,除了锦屏、朱双儿他们几个,大多是这宫中的旧人。妹妹要是放心不下,不妨先略坐一坐,呆会儿皇上来了,我跟他说,咱们挪到瑶华宫去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