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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再话,却也不肯走。
我翻了十分钟的书,他依然没有走,始终用黑漆漆的眼睛看我。祸斗和狗很像,眼珠子特别大,瞪人也算是强项,让我如坐针毡,十分难受。
我有些受不了,把书一合,问他:“张桑桑,你知不知道得到我的鉴定意味着什么?”
他想也不想,就道:“意味着我可以在神州结界内使用妖力。”
神州结界,是笼罩在我们这片大陆上方的守护结界。
从古至今,人类与妖怪的争斗始终没有停歇过,当然不是摆在台面上的,但双方势力相差不大,也总算维持在一个平衡的水平。但千禧年之时,国内的妖怪数量达到了顶峰,动乱连连,妖怪甚至放言要在那年的七月强行打开两界之门,令两界从此畅通无阻,一改人间以人为上的局面。
那时,国内一向不和的东方派师和西方派驱魔第一次联手一致对敌,与妖怪激战连连,双方都伤亡惨重,人类更是节节败退。
眼看两界之门就要打开,崇尚骑士精神的驱魔率先赴死,他们以血肉之躯配合十字驱魔术,将百米长的两界之门死死封住,一个战死,另一个立刻顶上,短短一周就死伤近百。尽管如此,依然抵挡不住妖怪的攻势。
最后,一位年迈的师苦叹一声,道了一声“愿佑中华”。
他做了一个可能是师历史上最惨烈的决定。在驱魔赴死封门的同时,师九姓大族整整三百六十五位师,历时三,以身祭法,鲜血染红了祭坛,也成就了神州结界。
自此,泱泱中华,再无妖怪能在结界中使出丝毫妖力,一旦进入,就只能以人类实体为形。
三
“的确,有了妖怪证就可以在神州结界里使用妖力。”我顿了顿,看向他铜铃大的眼睛,“但你知道,有得必有失,有索取必有义务吧?你得到妖怪证的同时,也会失去自由,而且远比你想象的要痛苦很多,你想想清楚再跟我。”
尽管有了神州结界,但结界并不完美,仍有一些海拔过高或者过远的领土暴露在结界以外,那里依然会有妖怪进犯。而师和驱魔的血脉近乎枯竭,青黄不接。所以国安部特设一个不为外人所知的十八局,专门培养了一批驯妖师,他们会将得到了妖怪证的妖怪进行驯化和调教,最后作为战力送上战场与妖怪战斗,这种契约是终身制的,得不好听些,就是永生不得翻身。那对妖怪来,是相当残忍的结局。
我原本以为,张桑桑会有些意外的。没想到他却是一瞬不瞬地凝视我:“我当然知道,领了妖怪证,就会被驯服成人类的一条走狗。”
“既然知道,为什么还……”我没有再下去,因为他的眼神里透着执著。
我霎时间明白了,无论我如何劝解或者阻止他,他都不会改变主意了。
我皱眉道:“你果然是脑袋不好使。”
“拜托了,我可以给你钱。”他双手合十,做了个恳求的动作,这个动作在妖界,是要比下跪更为尊重的动作。
“不要贿赂我,这里有监控的,真想给我钱就塞我家邮箱里。”
“好。”张桑桑想也不想就同意了。
“你脑袋真有坑啊?我是开玩笑的。”我拿起他的报名表,复印了一份,在复印件下方名为“鉴定科意见”的一览里,写下了“同意”二字,然后在右下方印上了妖怪鉴定科鲜红的图章。这个时候,我才发现自己的手一直在颤抖。
我佯装镇定,抬起头问他:“真的不再考虑一下吗?”
张桑桑笑了,舌头又从口腔里掉出来,整个塌在下巴右边:“谢谢你,刚才我错怪你了,你是一个好人。”
“不许发我好人卡。”我将报名表递给他,“国定路88号,你可以带上报名表和两张免冠一寸近照去那边领证了。”他转身就要走。
我忽然感觉喉咙里有些发痒,终于忍不住又附上一句:“到那边之后不用急着领证,仔细听一下明,如果你中途后悔了,随时可以要求停止的。”
“好的。”
张桑桑飞也似的跑出去,我看见他的本体始终弯着腰,有些想笑,却是笑不出来。
下午我接到了林志生的电话。
林志生是妖怪方向的研究医师,目前就职于国安十八局,也就是那个传中专职驯妖师的部队。
他来跟我对接了资料,那份档案被编号为0729号,学名为祸斗,姓名是张桑桑。
张桑桑果然还是没有听我的话,听他火急火燎地冲进去,就连林志生的手术讲解都忽略了,直接躺上了手术台。
领妖怪证的过程是相当痛苦的。没有任何麻醉,用手术刀剖开妖怪的身体,在表皮下植入可以稀释结界力量的新型材料,最后在妖怪的元神上镶嵌上用以控制它们的型炸药。一旦妖怪违反命令,炸药就会被无情地引爆,然后元神尽毁,灰飞烟灭。
我不忍心听到这种话,觉得很不舒服。
林志生应该不是个迟钝的人,不知道为何听不出来我的难受,还调侃我找到个极品的妖怪。他使劲称赞张桑桑不简单,那么惨烈的手术,寻常妖怪大都会发狂反抗,而他却只是抓着扶栏低吼了几声,根本不像是个未成年妖怪。
我忍无可忍,对林志生我很困。
林志生问我:“你是在难过吗?”
我噤声,不敢话。
林志生果然生气了:“我壹七七你脑袋是不是被门夹了,还是你在办公室里闲太久忘记战场是什么样子了,居然有这个闲心为妖怪伤心。你要是感情太充沛,我不介意帮你泯灭下人性,明我就代你写份申请书要求去珠穆朗玛参战!相信上面那些一直看好你的头头立马就会批准,而且特许一之内就把该死的流程给全走完!”
“啪嗒”一声巨响,是他把电话给挂了。
我知道这种情绪是不应该的,上头也曾经找我谈过话,让我尽量把工作重心放在该放的位置,要是实在管不住心思,找个对象早点儿结婚也是好的。言下之意是让我放聪明一些。毕竟妖怪不值得同情,它们杀人如麻,为祸人间。
我懂,我当然懂。
可是鬼使神差地,我还是拿出了张桑桑的资料,真的,他不是我见过的第一个莫名其妙来要证的妖怪,却是最急切的一个。
总之,我有些在意。
四
我按照张桑桑报名表上填写的地址,找到了他家。市中心的棚户,就是俗称的“城中村”,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房子的外面粉饰得很是美观,但走进过道,就发现内里的木板楼梯已经彻底老化,踩上去会“吱呀吱呀”地响。
我对着号码一间间地找,一直走到最后一间,才是他的家。门上甚至没装门铃,我敲了敲,结果门自己打开了,没锁。直接进去总是不太礼貌,我开口问道:“有人吗?”
耳边有些炙热的气息,我一回头,就见张桑桑站在我身后,本体的眼眸睁得老大,一脸紧张的模样。
我打量他:“干什么?打算杀人灭口?”
他一见是我,指甲慢慢放下:“吓死我了,还以为是偷。”
已经解除了结界限制的妖怪,要对付一个人类易如反掌,并不需要那么紧张,我的视线落到了屋内:“少骗人了,根本是在心虚,房间里一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张桑桑果然还是个未成年,心事一点儿都藏不住,紧张得不行。祸斗属火性,性易热,他的鼻尖都冒出汗来了。
我没戴眼镜,所以看得见他的实体,今他正常多了,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长相秀气,只有十六七岁的模样。
“怎么了?”里间的房门打开,一个皮肤白皙、或者是惨白的少女依着门框,声音显得有些虚弱。
我仔细打量了一番,是个普通人类。
张桑桑慌忙指着我解释道:“上、上司!”
少女偏头:“欸?你们便利店的店长?我记得是个男的啊?”
张桑桑舌头都快打结了,绕了半不出句完整的话来。
这倒霉孩子,撒个谎都那么费劲,我只好站出来圆场:“我是总部的,不是快过年了吗?来慰问下员工。”
余光瞄到张桑桑好像长吁一口气,我算是领悟了。
反正今我是做了回闪闪发亮的电灯泡,于是明知故问道:“啊……我……是不是打扰到什么啦?”
果不其然,张桑桑的脸红得快要滴出血来。
走的时候,他送我到底下,一路无话。
我道别,走到路边,结果他也跟着我走,像是背后灵。我只好回过头,张桑桑就在那儿支支吾吾:“能……不向上头报告这件事吗?”
“本来也没打算往上报告。”我用鄙视的眼神瞅他,“但你好自为之,你是一妖怪,人还是一如花似玉的姑娘,少祸害人家,别让人太当真了。”
张桑桑的眼神忽然就黯淡了下来。
他问我有没有时间,听一下他的故事。
五
张桑桑是出生在人间的,父母一生下他就回了妖怪界,只留他一个人自生自灭。妖怪与人类不同,他们并不哺育孩子,信奉适者生存。
祸斗在五十岁前实体都变不成人形,样子看起来就和普通的狗没什么区别。
他作为狗,在人间流浪数年,早已经习惯这样的生活,每去一个新的地方,只要不去招惹那些凶悍的妖怪,世间万物的灵气足够他吸收的。
他本以为自己会一直这样生活下去的,只是十年零八个月后,发生了一些意外。
那日,他与往日一般在街上漫步,忽然被一个华服少女拦住,少女眼眶含泪,第一句话就是:“呜,好脏的狗。”
这是他第一次听到人类话,实话,他还不是很能理解人类的语言,反应慢半拍。他还在发愣,少女已经在贩那里买了肉包子,心翼翼地用油纸垫着,唤他来吃。
他是妖怪,自然不吃包子,他与少女两两对视。
少女以为是他胆,于是撕开包子,一丝丝地放到他嘴边。
虽然不太明白,但面前的少女似乎没有敌意,盛情难却,张桑桑只得勉强张嘴含了一丝。结果少女就抱着膝盖看他吃,一看就是大半,大有不看他吃完不走的趋势,让生性敦厚的张桑桑好生为难。
当张桑桑勉强咽下最后一块包子皮,以为可以走的时候,少女竟不顾他的挣扎,将他强行抱回了家。
收养他的少女是大户人家的姐,叫张月芬,在家里排行第二,总是穿着洋气的改良旗袍,头发好好地垂在一侧,知书达理,却性子刚强。
一进门她就:“姓肯定得跟我,名字就叫桑桑好啦,因为我房间门口有两棵桑树。”
就这样,他成了张桑桑。
“好了,桑桑,从此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
没有管他到底有没有同意,张月芬这样着,一把将张桑桑无情地摁在了浴桶里,祸斗生畏水,他哀鸣一声,晕倒过去。
当然,除此之外,张月芬是个非常好的主人。
她总是喜欢喂张桑桑,也不管他爱不爱吃,而且一定要坚持看着他吃完才肯走。
她也很爱对张桑桑话,姿势一般选择双手抱住他,但很快会嫌弃他重,将他放到边上不许他跑开。而话题就更加多了,比如她不喜欢家里给她安排的那个军官未婚夫,看起来很凶。又比如她想出去见见世面,想和姐姐一样出去留学,可是妈妈一直不让,总要留一个女儿在身边。
张桑桑很不争气,迅速适应了家犬的生活,大多数时候都蜷着听张月芬话,偶尔懒洋洋地抬抬眼皮子,又趴下睡过去。
一晃,少女要嫁人了,她舍不得张桑桑,不顾家人的反对,拗着性子坚持要把他也一同带去。出嫁前一晚,张月芬抱着张桑桑自己不想嫁,她的人生还有那么长,为什么那么早就要被规划好,她不甘心。
后来,她嫁的那位军官官运亨通,节节升迁,之后又娶了好几房姨太太,她是最不受宠的一个,因为久未有孕,所以空有正室的名分,却没有正室的威风。
她过得不开心,每牵着极不情愿的张桑桑在院子里遛弯,一圈又一圈,直到张桑桑指甲抓地不肯再走。有时候她会要他爬树,看着他攀着树干为难得不了的样子,她就会笑起来。哦对,她笑起来眉眼弯弯,真的很好看。
后来,张桑桑也会自己爬树,为的就是看她笑一笑。
可十年后的一,她忽然就倒了下来,再也遛不动张桑桑,再也看不到张桑桑爬树的样子了。
张月芬得了重病,肺结核,病情来势汹汹,大夫她是郁郁寡欢,忧结于心,怕是不怎么好治,而且这病会传染,一定要隔离治疗。军官丈夫很干脆地放弃了治疗,写下一纸休书,是明日就将她送回娘家。
半夜里,张月芬一个人在床上痛哭出声。
这是张桑桑第一次见她哭。
张桑桑跳上床,伏在她身边。张月芬抱着他,眼泪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