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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高的白桦和杨树后面,从沐浴在月光中的别墅区那边,传来悠扬的军乐声:显然别墅里正在举行舞会。在月台上,住别墅的消夏客和来这儿的城里人在散步,只要天气好,他们就上这儿来呼吸新鲜空气。这其中就有阿尔特诺夫,整个别墅区的业主,大富翁,一个又高又胖的黑发男子,脸型像亚美尼亚人,眼睛鼓出,穿一身古怪的衣服。他上身的衬衫不扣纽扣,敞着怀,一双高统靴上带着马刺,肩上披一件拖到地上的黑斗篷,像女人身后的拖地长后襟。两条猎狗耷拉着尖嘴脸跟在他后面。
安尼娅的眼睛里还噙着泪花,但她已经不想母亲,不想钱和自己的婚事了。她不断跟认识的中学生和军官们握手,快活地笑着,很快地重复着:
“您好!过得怎么样?”
她来到车厢外的小平台上,站到月光下,好让大家都能看到她穿着华丽的新衣,戴着漂亮的帽子。
“为什么我们在这里停下了?”她问。
“这儿是错车站,”有人回答,“在等一辆邮车。”
她发现阿尔特诺夫正瞧着她,便卖弄风情地眯起眼睛,大声说起法语来。忽然问,因为她的声音那么美妙动听,因为周围乐声荡漾、一轮明月倒影在水池里,因为阿尔特诺夫,这个出了名的风流男子和幸运儿,正痴迷地、好奇地盯着她,还因为大家都很快活,安尼娅不禁心花怒放。当火车开动、相识的军官们纷纷行军礼向她告别时,她随着树林后面送来的军乐声,已经哼起了波尔卡舞曲。她回到包间时,心里有一种感觉,似乎小站上的人使她确信:不管际遇如何,她日后肯定会幸福的。
这对新婚夫妇在修道院里住了两天就回到城里。他们住在一幢公家寓所里。莫杰斯特·阿列克谢伊奇上班后,安尼娅就弹弹钢琴,或是烦闷得哭一阵,或是躺在软榻上看看小说,翻翻时装杂志。用午饭的时候,莫杰斯特·阿列克谢伊奇总是吃得很多,边吃边谈政治,说些有关任命、调动和奖赏的消息,说人应当劳动,说家庭生活不是享福,而是尽责,说积下一百个戈比就是一卢布,说他把宗教和道德看得高于世间的一切。最后,他握着餐刀,像举着剑似的,说:
“每个人都应当尽到自己的职责!”
安尼娅在一旁听着,心里害怕,吃不下东西,常常饿着肚子离开餐桌。午饭后丈夫躺下休息,不久就鼾声大作,她就回到自己的家。父亲和弟弟们看了她一阵,那眼神有点异样,好像她来之前他们刚刚责备过她,说她是为了金钱才嫁给一个她不爱的、既枯燥又讨厌的人。她那蟋蟋作响的衣裙,手锣,总之她的一身太太打扮,使他们感到拘束和屈辱。在她面前他们有点不好意思,不知道跟她说什么好。但他们还像以前一样爱他,吃饭的时候少了她还不习惯。她坐下来,跟他们一道喝菜汤和粥,吃那种有蜡烛味的羊油煎的土豆。彼得·列翁季伊奇用颤抖的手拿起酒瓶,给自己倒了一杯,然后带着贪婪、厌恶的神情一饮而尽,接着倒第二杯,第三杯……别佳和安德留沙,两个消瘦、苍白、大眼睛的男孩夺过酒瓶,慌张地说:
“别喝了,爸爸……够了,爸爸……”
安尼娅也不安起来,央求他不再喝酒,他却勃然大怒,用拳头捶桌子。
“我不许别人来管我!”他大声嚷道,“坏小子!坏丫头!看我把你们都赶出去!”
可是他的声音里流露出软弱和善良,所以谁都不怕他。午饭后他通常要打扮一番。他脸色苍白,下巴上有一道刮破的口子,伸着细长脖子,在镜子前一站就是半个钟头。一会儿梳头,一会儿捻捻黑胡子,一会儿往身上洒香水,再打个蝴蝶领结,然后戴上手套和高礼帽,这才走出家门去教家馆了。如果是节日,他就留在家里,有时画画水彩画,有时弹弹风琴。那台风琴吱吱叫,隆隆响,他偏要逼它奏出和谐悦耳的乐声来,还要自弹自唱,有时就冲着两个孩子生气:
“混账!坏包!把乐器都弄坏了!”
到了晚上,安尼娅的丈夫常常跟住在同一幢公寓里的同事们玩牌。玩牌的时候,文官太太们也聚到一起。这些太太长相不美,服饰不雅,举止粗鲁,倒像是厨娘。她们在房间里说东道西播弄是非,她们的话跟她们本人一样粗俗而无聊。有时莫杰斯特·阿列克谢伊奇也带安尼娅上剧院看戏。幕间休息的时候,他不让她离开一步,他要她挽着自己的胳臂一道在走廊里和休息室里踱来踱去。有时候,他对某个人躬身致礼,随即悄悄对安尼娅说:“五品文官……大人接见过他……”或者,“这人很有钱财,……自家有房子……”当他们经过小卖部时,安尼娅很想买点甜食,她喜欢吃巧克力和苹果馅小蛋糕,但她身上没有钱,向丈夫讨又不好意思。他拿起一个梨,用指头捏一捏,犹豫不决地问道:
“多少钱?”
“二十五戈比。”
“是吗?”他说着又把梨放回原处。可是什么也不买就走开也不好意思,于是他要了一瓶矿泉水,一个人把它全喝光,喝得他的眼睛里冒出泪水。这时候安尼娅真恨他。
有时候,他忽地涨红了脸,急急对她说:
“向那位老夫人鞠躬!”
“可是我不认识她。”
“没关系。她是税务局局长太太!鞠躬呀,我跟你说呐!”他一个劲儿地唠叨着,“你的脑袋掉不了的。”
安尼娅便鞠躬致礼,她的脑袋也果真没有掉下来,但内心感到十分痛苦。丈夫要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她只能生自己的气:她不该像个大傻瓜似的受了他的骗。她本来只是为了钱才嫁给他,可是现在她的钱比结婚前还少。原先父亲还常常给她二十戈比,现在呢,她连一个戈比也没有。偷偷拿钱或者向他要点她都做不到,她怕丈夫,见着他就战战兢兢。她觉得她对这个人的恐惧感由来已久。小时候,她总认为中学校长是最威严最可怕的力量,这力量像头上的乌云、像冲过来的火车头想把她压死。另一种威严可怕的力量,就是家里经常提起、不知为什么大家都对他诚惶诚恐的大人。另外还有十几种小一些的可怕力量,其中包括中学里那些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神色严厉、铁面无情的教员。最后,就是现在的莫杰斯特·阿列克谢伊奇,这个循规蹈矩的人连面孔也长得像中学校长。在安尼娅的想象中,这一切合成一股力量,变成一头可怕的巨大的白熊,正一步一步朝像她父亲那样一些弱小而有过失的人逼近。她不敢说出违拗的话,每当她受到粗暴的爱抚,被对方的拥抱吓得胆战心惊、受到玷污时,她只能强作笑颜,佯装快乐的样子。
只有一次,为了偿还一笔极不愉快的债务,彼得·列翁季伊奇壮着胆子向他借五十卢布,可那是多么令人难堪啊!
“好吧,钱我借给您。”莫杰斯特·阿列克谢伊奇考虑一番后说,“不过我得警告您:如果您不戒酒的话,今后我不会再接济您。一个人身为国家公职人员,沾上这种毛病是可耻的。我不得不向您提醒一个众所周知的事实:这种嗜好葬送了许多有才干的人,其实只要他们有所克制,这些人本来是可以步步高升、身居要职的。”
接下去便是长篇大论:“根据……”,“鉴于刚才所说……”,“由此得出结论……”,可怜的彼得·列翁季伊奇忍受着屈辱的折磨,反而更想喝酒了。
两个弟弟有时到安尼娅家来作客,他们总是穿着破裤子和破靴子,照样要听他的训导。
“每个人都应当尽到自己的职责!”莫杰斯特·阿列克谢伊奇对他们说。
钱他是不给的。但他送安尼娅戒指、手锣和胸针,说这些东西遇到艰难日子就大有用处。他经常拿钥匙打开她的五斗柜,检查这些东西是否完好无缺。
二
转眼间冬天到了。还在圣诞节以前,当地报纸就早早登出消息:一年一度的圣诞舞会将于十二月二十九日在贵族俱乐部举行。每天晚上打完牌之后,莫杰斯特·阿列克谢伊奇总要焦急不安地跟官太太嘀咕一阵,不时忧心忡忡地看安尼娅一眼,随后长时间地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想着什么心事。最后,有一天夜里,他在安尼娅面前站住,说:
“你得做一身舞衣,听明白了吗?只是请你先跟玛丽亚·格里戈里耶夫娜和娜塔利娅·库兹米尼什娜商量一下。”
他给了她一百卢布。她收下钱,但是她在定做舞衣的时候,跟谁都没有商量,只是在父亲面前提了一句。她竭力设想,母亲参加舞会会怎么穿着打扮。她去世的母亲向来穿得很时髦,也肯为安尼娅花工夫,把她打扮得像一个漂亮的洋娃娃,还教会她说法语,跳玛祖卡舞①--而且跳得极好(出嫁前她母亲当过五年的家庭教师)。安尼娅跟她母亲一样,会把旧裙翻改成新装,用汽油洗手套,租用珠宝首饰①,她也跟母亲一样,善于眯细眼睛,娇滴滴地说话,摆出种种迷人的姿态,必要时可以高兴得神采飞扬,也可以变得一脸忧伤,叫人琢磨不透。她从父亲那里继承了黑头发、黑眼睛、神经质和随时注重打扮的习惯。
……………………
①波兰的一种民间舞。
赴舞会前半个小时,莫杰斯特·阿列克谢伊奇没穿礼服走进她的房间,想在她的穿衣镜前把勋章挂在脖子上。他一看,简直被她的美貌和那身新做的华丽夺目的薄纱舞衣迷住了。他得意地梳理着自己的络腮胡子,说:
“瞧你多漂亮……多漂亮!我的安纽塔!”忽然他换了一本正经的语气接下去说:“是我使你得到了幸福,今天你也同样能使我得到幸福。我求你跟大人的夫人结识!看在上帝的份上!通过她我就能弄到主任奏事官的职位了!”
他们坐车去参加舞会。贵族俱乐部的大门口站着侍卫。进了前厅,只见衣帽架上挂了不少皮大衣,侍者穿来穿去,袒胸露背的仕女们用扇子挡着穿堂风。空气里有煤气灯和军人的气味。安尼娅挽着丈夫的胳臂踏上楼梯,耳里听着音乐,眼睛瞧着大镜子里被辉煌灯火照亮的自己,她心中的欢乐苏醒了,像那次在月光下的小站上一样,再一次预感到幸福即将来临。她高做自信地走着,第一次感到自己已经不是小姑娘,而是一位夫人,并且不由自主地模仿起已故母亲的步态和风度来。她平生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个富有的、自由的人。即使丈夫在场,她也不感到拘束,因为在她踏进俱乐部门槛的那一刻,她已经本能地意识到,身边的年老丈夫丝毫不会贬低自己,相反,倒给她增添一层诱人的神秘色彩,这正是男人们最动心的。大厅里乐声悠扬,舞会已经开始。从简朴的公寓里出来,置身于这片辉煌的灯火、缤纷的色彩、音乐和喧闹之中,深受感动的安尼娅向大厅里扫了一眼,心中暗想:“啊,真是太好了!”她立刻在人群中认出了她所有的熟人、所有那些以前在晚会上或游乐时遇见过的军官、教员、律师、文官、地主、大官、阿尔特诺夫和上流社会的太太小姐们。这些女士一个个都打扮入时,袒胸露背,有的美丽动人,有的长相难看。她们在义卖市场的小木屋和售货亭里已经各就各位,为周济穷人举行义卖。一个佩戴带穗肩章的魁梧的军官(她是在上中学时在老基辅街上跟他相识的,现在已不记得他的名字)像从地底下钻出来似的,邀请她跳华尔兹舞。她从丈夫身边翩翩飞走,她觉得此刻她像坐在一条小帆船上在暴风雨中随波漂荡,而丈夫已远远地留在岸上了……她跳得热烈奔放、兴致勃勃,华尔兹、波尔卡、卡德里尔,一曲接一曲跳下去,从一个舞伴手里转到另一个舞伴手里,音乐和喧闹使她心醉神迷,她娇滴滴他说话,俄语里夹杂着法语,不住地笑,脑子里既没有丈夫,也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她赢得了男人的欢心,这是显而易见的,而且也不可能不是这样。她兴奋得喘不过气来,焦急不安地捏着手里的扇子,她感到口渴。她的父亲彼得·列翁季伊奇穿一件皱巴巴的有汽油味的礼服,走到她跟前,递给她一小碟红色冰淇淋。
“你今天真迷人!”他欣喜万分地瞧着她说,“我还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后悔过,你不该匆匆忙忙出嫁……为了什么?我知道,你这样做是为了我们,可是……”他用发抖的手掏出一小沓钞票,说:“今天我领到教家馆的薪水,我可以还清欠你丈夫的钱了。”
她把小碟子塞到他手里,立即被人搂住腰,被远远地带走了。她越过舞伴的肩头,匆匆一瞥,看到父亲在镶木地板上轻快地滑行,搂着一位太太在大厅里满场飞旋。
“他不醉的时候多么可爱啊!”她说。
她还是跟那个魁梧军官跳玛祖卡舞。他傲慢地、沉重地踏着舞步,活像一头被宰后套上军装的牲口,他不时耸动肩膀、挺挺胸膛,脚跟很勉强地踏着拍子——一副极不愿跳舞的样子。她却在他身边像花蝴蝶一样飞来飞去,用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