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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从小屋前传来孩子们阵阵欢声笑语。每次看见孩子们或者听到他们的声音,可怜的母亲总是赶忙跑到这坟墓最幽暗的角落里,好像恨不得把耳朵钻进石头里,免得听到这些声音。这一次正相反,她好像猛然惊醒,一下子站了起来,聚精会神地听着,有一个小男孩说了这样一句:“今天要绞死埃及女。”
我们曾见到过蜘蛛在蛛网颤动中突然一跳扑向苍蝇,隐修女就这样一跳,跑向窗洞口,看官知道,那窗口朝着河滩广场。确实有一架梯子倚立在终年竖立的绞刑架旁,执行绞刑的刽子手正在调整因风吹雨打而生绣的铁链。四周站着一群人。
那群欢笑的孩子已经走远了。麻衣女用目光搜寻她能问讯的过路人。她发现就在她住处旁有一个神甫好像在念公用祈祷书,可是他对铁网栅栏的祈祷书远不如对绞刑架那样关注,他不时朝绞刑架投去阴暗、可怕的一瞥。她认出那是副主教大人,一个圣洁的人。
“我的神甫,”她问。“那边要绞死谁呀?”
教士望了望她,没有回答;她又问了一遍。他这才说:
“我不知道。”
“刚才有些孩子说,是一个埃及女人。”隐修女又说。
“我想,是吧。”教士道。
这时,花喜儿帕盖特发出险恶的狂笑。
“嬷嬷,”副主教说,“这么说,您一定痛恨埃及女人啦?”
“我岂能不恨她们?”隐修女大声喊道。“她们都是半狗半人的吸血鬼,偷孩子的贼婆!她们吞吃了我的小女儿,我的孩子,我的独生女儿呀!我的心也没有了,她们把我的心吃了!”
她样子可怕极了。教士冷冰冰地看着她。
“其中有一个我特别恨,我诅咒过。”她又说。“这是个年轻女人,如果她的母亲没有把我的女儿吃掉的话,她的年龄正与我的女儿相仿。这个小毒蛇每次经过我房前,我的血就在翻涌!”
“得啦!嬷嬷,这下您开心啦,”教士冷漠得像一座墓地雕像,说道。“你马上看到绞死的就是那个女人。”
他的脑袋耷拉到胸前,慢吞吞地走开了。
隐修女快活地扭动双臂,叫道:“我早就向她说过,她会上绞刑架的!谢谢您,神甫!”
她披头散发,目光似火,肩膀撞着墙,在窗洞栅栏前大步走起来,就像笼子里一只饿了好久,感到用餐时刻快到的母狼那般。
第八卷 第04章 三人心不同
实际上,弗比斯并没有死。这种人总是经得起磨难的,国王特别讼师菲利浦·勒利埃老爷对可怜的爱斯梅拉达说他快要死了,那是出于口误或玩笑,副主教对女犯人说他死了,事实上他根本不知道实情,不过他相信,他估计,他不怀疑,他真心希望他死了。要让他把情敌的好消息告诉他心爱的女人,那真是受不了。任何男人处在他的位置都会这样做的。
这倒不是说弗比斯的伤不严重,只不过它不像副主教渲染得那么厉害而已。巡逻队士兵开头将他送到医生家,医生担心他活不了一个礼拜,甚至用拉丁话告诉了他。不过,青春的力量终究占了上风。这是常有的事,尽管医生做了种种预测和诊断,大自然还是喜欢嘲弄医生,硬把病人救活了。当他还躺在医生的破床上,就受到了菲利浦·勒利埃和宗教法庭审判官的初步盘问,这使他十分厌烦。因此,一天早晨,他感觉好了些,就留下他的金马刺抵了医药费,不声不响地溜了。可是,这并没有给案子的预审造成什么麻烦,那时的司法很少考虑一个刑事案件是否明晰和清楚,它所需要的只是将被告绞死。况且,法官掌握着指控爱斯梅拉达的不少证据,他们认为弗比斯死了,那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弗比斯呢,并没有逃得很远,他只不过回到他的部队,离巴黎几驿站路的法兰西岛格-昂-勃里的驻军里。
总之,他觉得在这个案子中亲自到庭绝不是什么愉快的事。他隐约感到他在里面会扮演一个很可笑的角色。说到底,如何看待整个事件,他怎么想都不会过分的。如同任何头脑简单的武夫一样,他不信宗教,却又迷信,在寻思这一奇遇时,他对那山羊,对他遇到爱斯梅拉达的奇怪方式,对其让他猜到她爱他的奇怪手法,对她那埃及女子的品质,最后对那野僧,他都觉得疑虑不安。他隐约看见在这一艳遇中,巫术成分远远大于爱情。她也许是一个女巫,也许就是魔鬼;说到底,这是一出滑稽喜剧,或者用那时的话说,一出很扫兴的圣迹剧,他在戏中扮演一个很拙劣的角色,挨打,受人嘲笑。队长为此十分羞愧,他体会到我们的拉封丹绝妙地描绘的那种羞耻:
羞愧得像一只被母鸡捉住的狐狸。
况且,他希望这一事件不要张扬出去,他不出庭,他的名字就不会被人大声宣布,至少不会传出图尔内尔法庭审判范围以外。在这一点上,他并没有错,那时还没有《法庭公报》哩,再说,在巴黎的无数次审判中,没有哪个星期不煮死造假币的人,不绞死女巫,或不烧死异教徒,在各个街口,人们早已司空见惯那个封建制度的守护者泰米斯①捋起袖子,光着胳膊在绞刑架、梯子和耻辱柱上干她的勾当,所以,对这些事几乎不太注意了。那时的上流社会几乎不知道从街角经过的受刑者姓甚名谁,至多只有平民百姓享用这一粗鄙的盛宴。一次行刑只是市井生活的一起常见的小事,如同烤肉店的烤锅或屠夫的屠宰场一样的平淡无奇。刽子手只不过比屠夫稍微厉害一些罢了。
因此,弗比斯很快就心安理得了,有关女巫爱斯梅拉达,或者如他所称呼的,西米拉,有关吉卜赛女郎或野僧(管他是谁)的那一刀,有关审讯的结果,统统想也不想了。可是,他的心在这方面一旦感到空虚,百合花小姐的形象就又回到他的心里。弗比斯队长的心与那时的物理学一样,厌恶真空。况且,格-昂-勃里是一个枯燥乏味的村庄,住着一些钉马蹄的铁匠和双手粗糙的放牛女人,一条大路,两边尽是破房子和茅屋,形成半法里长的长带,活像一条尾巴②。
①尾巴一词法文为:queue,读音近似汉语“格”。
②希腊神话中的司法女神。
百合花在他的情欲世界里位居倒数第二。她是一个漂亮的姑娘,有一笔迷人的陪嫁;于是,一天早晨,这位已痊愈的情场骑士,料想吉卜赛女人的案子已过去二个月,想必已经了结并被人遗忘了,便策马踏着碎步来到贡德洛里埃府邸的门前。
他没有注意聚集在圣母院大门前广场上乱哄哄的一大群人。他想起正是五月,设想人们正在举行什么巡列仪式,什么圣灵降临或赡礼等活动,于是将马拴在门环上,喜滋滋地上楼到了漂亮未婚妻的家。
她正单独和她的妈妈在一起。
百合花心头一直纠缠着那个女巫、山羊、该诅咒的字母表、弗比斯长时间不露面等一连串问题。此刻,她看到她那位队长进来,发现他气色那么好,军服那么新,绶带那么亮,神态那么充满热情,她快乐得红起脸来。这位高贵的小姐自己比其它任何时候都更加迷人。她漂亮的金黄色头发编成发辫,益发迷人。她全身穿着一件与嫩白皮肤非常相称的天蓝色衣裳,这是科伦布教她的卖俏打扮,那双眼睛流露出迷恋的倦怠神情,更增添了许多风韵。
弗比斯打从尝过格-昂-勃里的村姑以来就没有见过什么美色,此刻被百合花迷住了,这使我们的军官显得分外殷勤,百般巴结,当初的龃龉立刻和解了。贡德洛里埃夫人一直慈母般地坐在她的大安乐椅上,鼓不起力量去责备他。至于百合花的嗔怪,则化作温柔的绵绵絮语。
姑娘靠窗口坐着,一直绣着她那海神的洞府。队长倚在椅背上,她嗔怪地低声数落他:
“坏东西,整整两个月您都干了些什么?”
“我向您发誓。”弗比斯给这个问题问得一时不知所措,打岔地应道:“您这么美,连大主教都会想入非非的。”
她情不自禁地笑了。
“好了,好了,先生。把我的美撇在一边,回答我的话。真的,那才美妙呢!”
“得啦!亲爱的表妹,我被召去驻防了。”
“请告诉我,在哪儿?那您为何不来向我道别一下?”“在格-昂-勃里。”
弗比斯心中窃喜,头一个问题帮助他避开了第二个问题。
“可是,那儿近得很呀,先生,为何一次也不来看我?”
这下子弗比斯倒真的给难住了。“因为……公务在身,再说,可爱的表妹,我病了。”
“病了!”她吓了一跳。
“是的……受伤了。”
“受伤!”
可怜的姑娘惊惶失措。
“啊!别怕。”弗比斯满不在乎地说道。“这没什么。吵一次架,动一下刀子,这跟您有啥相干?”
“跟我有啥相干?”百合花抬起饱含热泪的美丽眼睛,大声说道,“啊!您说的不是心里话。动武是怎么回事?我全想知道。”
“那好吧!亲爱的美人,我跟马埃·费狄吵了一架,您知道吗?他是圣日耳曼-昂-莱耶的副将,我们各自破了寸把长的皮,就是这码事。”
爱撒谎的队长心里清楚得很,一场决斗总会使男人在女
人眼中显得特别突出。果然,百合花又害怕、又快乐、又赞叹,激动不已,迎面注视着他,不过她还是有点放心不下。
“但愿您确实痊愈就好了,我的弗比斯!”她说道。“我不认识您那个马埃·费狄,不过一定是个坏家伙。到底是怎样吵起来的?”
弗比斯的想象力一向只不过平平而已,一时间竟不知道如何从他杜撰的武功中脱身。
“啊!我怎么知道?……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一匹马,一句话!漂亮的表妹,”他大声叫起来,以便换一个话题,
“教堂广场上乱哄哄的是怎么回事?”
他走近窗前,“啊!我的上帝,漂亮的表妹,瞧,广场人真多呀!”
“不清楚,”百合花说。“好像有个女巫今天早上在教堂前当众请罪,然后上绞架。”
队长真以为爱斯梅拉达的案子结束了,因而,他听了百合花的话并不怎么激动,不过还是提了一两个问题。
“这个女巫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她回答。
“有没有听说她干了些什么?”
这一回,她又耸了耸她那白皙的肩膀。
“不知道。”
“啊!我主耶稣啊!”母亲说,“现在有许许多多巫师,人们把他们烧死,我想连个姓名也没不知道。想知道他们姓甚名谁,就如同想打听天上每片云彩的名字。总之,可以静静心了,仁慈的上帝掌握生死簿。”这时,这位可敬的夫人站起身走向窗口。“主啊!”她说,“您说得对,弗比斯。瞧,那边的平民闹哄哄的。感谢上帝!连屋顶上都是人。您知道吗?弗比斯。这情景使我回想起我过去的美好时光。国王查理七世入城时,人也多得很呢。我记不得在哪一年了。我对您说这些的时候,您觉得这是老生常谈,可不是吗?而我倒觉得新鲜得很。哦,那时候人要比现在多得多。连圣安东门的突堞上都是人。国王骑着马,王后坐在他身后马背上,紧接着是贵妇们全坐在贵族老爷的马后边。我记得人们哈哈大笑,因为在五短身材的那位加朗德的阿马尼翁旁边,是一个身材魁梧的骑士马特弗隆大人,他杀死过成堆的英国人。那才是妙极了。法兰西所有侍从贵族都排列成行,打着红得耀眼的小红旗。有矛头三角旗,还有战旗,我呀,说也说不清。卡朗大人拿三角旗,让·德·夏托莫朗拿战旗,库西大人也拿战旗,神气活现无人可比,仅次于波旁公爵……咳!想到这一切曾经显赫一时,而今全都荡然无存,这是多么令人悲伤啊!”
那对情侣并没有听这可敬的富孀的一席话。弗比斯又转过身,倚在未婚妻的椅背上。这是一个惬意的位置,他的放肆目光可以一直钻到百合花领饰的全部开口处里面,这个领口开得恰到好处,正好让他看到好多美妙的部位,又让他联想其余许多的部位,因此,弗比斯望着这闪着绸缎般光泽的皮肤感到眼花缭乱,自言自语道:“放着这么个白嫩的女人不爱,还能爱谁呢?”两人都默不吱声。姑娘不时朝他抬起快乐、温和的眼睛,他们的头发在春天阳光照耀下混杂在一起了。
“弗比斯,”百合花突然低声说道。“我们三个月后就要结婚了,您要向我发誓,除我之外,从来没有爱过别的女人。”
“我向您发誓,美丽的天使!”弗比斯答道。为了征服百合花,他的目光充满着情欲,语调十分真诚,这时或许连他自己也信以为真了。
在这当儿,善良的母亲,看见这对未婚男女如此情投意合,不由乐滋滋的,遂出去料理一些家务琐事去了。弗比斯见她走了,房里旁无他人,色胆包天的队长顿时放大胆子,头脑中产生了种种荒唐的念头。百合花爱着他,他是她的未婚夫,此刻,她和他单独在一起,他过去对她的兴趣又苏醒了,这种兴趣并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