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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圣母院-第7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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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敢情。”她结结巴巴说道。“可您的这位朋友为啥不吭声呢?”
“啊!这是因为他父母生性古怪,养成了他沉默寡言的脾气。”
她对这样的解释也只得将就了。格兰古瓦挽起她的手,他的那个同伴捡起灯笼,走在前面。姑娘由于恐惧,晕头转向,任凭他们随便带着走。山羊跟在后面,蹦蹦跳跳,它重新见到格兰古瓦,真是欢天喜地,随时把犄角伸到他两腿中间,使得格兰古瓦走起路来踉踉跄跄。这位哲学家每当差点摔跤,便说,“生活就是如此,绊我们栽筋斗的常常是我们最要好的朋友!”
他们迅速走下钟楼的楼梯,穿过教堂。教堂里一片漆黑,阒无一人,回荡着喧嚣声,形成一种可怕的对照。他们从红门走进隐修院的庭院。隐修院也不见人影,议事司铎们早就躲到主教府一齐做祷告去了;庭院里空荡荡的,只有几个吓得魂飞魄散的仆役缩成一团,躲在黑暗的角落里。格兰古瓦他们向庭院通至“滩地”的小门走去。黑衣人用他随身带的钥匙开了门。看官知道,“滩地”是一条狭长的河滩,向着老城的这一边有墙围着,它归圣母院教务会所有,形成圣母院后面老城岛的东端。他们发现这块围起来的滩地一片荒凉。这里,那震天价响的喧嚣声已减弱了,流浪汉进攻的怒吼声也比较模糊,不那么刺耳了。顺流的清风把滩地尖岬上那颗孤树的枝叶吹得簌簌作响。然而,他们还是岌岌可危。主教府和教堂近在咫尺。可以看得一清二楚,主教府内乱成一团。里面的灯光如流星般从一个窗户闪移到另一个窗户,时时在主教府黑沉沉的庞大阴影上形成一道道光痕,就好比刚烧完的纸,留下一堆焦黑的灰烬,其中仍有火星闪烁,形成无数道闪动的奇异光流。旁边,圣母院两座巍峨的钟楼,就这样从背后望去,连同钟楼基于其上的主教堂那长方形的中堂,衬托着前庭广场上冲天的火光,其黑黝黝的轮廓,显得格外分明,仿佛是希腊神话中独眼巨人的火炉里两个巨大的柴火架。放眼四望,巴黎看起来在明暗混合中摇曳不定。伦勃朗的画中就常有这样的背景。
那个持灯者径直向滩地尖岬走去。那儿,紧靠水边有一排钉着板条的木桩,被虫蛀得残缺不全,上面攀挂着一棵矮葡萄的几根瘦不溜秋的藤蔓,看上去就好像张开五指的手掌。后面,就在这排木栅的阴影里藏着一只小船。那人做了个手势,叫格兰古瓦及其女伴上船。小山羊跟着他俩后面也上了船。那人最后才上船。随即割断缆绳,用篙杆一撑,船离开了岸边;然后抓起双桨,坐在船头,拼命向河中间划去。塞纳河在这地方水流湍急,他费了好大的劲才离开这老城岛的尖岬。
格兰古瓦上了船,首先是小心翼翼地把山羊抱在膝上,在后面坐了下来,而姑娘呢,由于那个陌生人使她产生了一种难以言表的不安心情,也过来坐下,依偎在诗人的身上。
我们的哲学家感到船在摇晃,遂高兴得拍着手,吻了一下佳丽的额头,说道:“哎呀!我们四个总算得救了。”紧接着,又摆出思想家一付莫测高深的神态说:“伟大事业的圆满结局,有时取决于时运,有时取决于计谋。”
船徐徐向右岸荡去。姑娘心里怕得要命,一直悄悄观察着那陌生人。他早已把哑灯的光线细心地遮盖起来。黑暗中只能隐隐约约看见他坐在船头上的身影,俨如一个幽灵。他的风帽一直耷拉着,脸上仿佛戴了面具似的:每划一桨,双臂半张,甩动着黑袍的宽大袖子,就像是蝙蝠的两只翅膀。再说,他还没有说过一句话,还没有喘息过一声。船上只有来来回回划桨的声响,混和着船行进时激起千重浪的沙沙声。
“拿我的灵魂起誓!”格兰古瓦突然喊叫起来。“我们就像猫头鹰①一样轻松愉快!可是我们却默不作声,活像毕达哥拉斯的信徒那样缄默,或者像鱼类那般沉寂!帕斯克—上帝啊!朋友们,我倒真想有谁跟我说说话儿。……人说话的声音,在人的耳朵听起来,就是听一种音乐。这话可不是我说的,而是亚历山大城的狄迪姆说的,真可谓是名言呀!……诚然,亚历山大的狄迪姆不是一个平庸的哲学家。……说句话儿吧,漂亮的小姑娘!您跟我说句话儿,我求求您。……对啦,您过去常常喜欢噘着小嘴,又可笑又奇特;您现在还常这样吗?我的心肝宝贝,大理院对所有庇护所都拥有任何的司法权,您躲在圣母院的小屋里太冒险了,您知道吗?唉!这无异于小蜂鸟在鳄鱼嘴里筑窝呀!……老师,月亮又出来了。……但愿我们不会被人看见!……我们救小姐是做了一件值得称赞的好事,可是,我们要是被逮住,人家就会以国王的名义把我们吊死。唉!人类的行为都可以作两面观:人们谴责我的地方,恰恰正是赞美你之处。谁赞美凯撒谁就责备卡蒂利纳②。对不对,老师?您对这哲理的看法如何?我掌握哲学,就是出自本能,宛若蜜蜂会几何学。……算了!谁也不理睬我。瞧你们两个心情多么糟糕!只好我独自一个人说了。这在悲剧中叫做‘独白’。……帕斯克—上帝!我告诉你俩,我刚才见到了路易十一,这句口头禅是从他那里学来的。……真是帕斯克—上帝!他们在老城还是一直咆哮不已。这个国王卑鄙,狠毒,老朽。全身上下严严实实裹着裘皮。却一直拖欠我写的祝婚诗的酬金,今晚差点没下令把我绞死,要是绞死了,我也就讨不了债啦。他对贤良之士是个吝啬鬼,一毛不拔,真该好好读一读科隆的萨尔维安《斥吝啬》那四卷书。千真万确!就其对待文人而言,他是个心胸狭窄的国王,暴行累累,极其野蛮。他好比一块海绵,吸尽老百姓的钱财。他的聚敛有如脾脏,身体其他各部分越消瘦,它就越膨胀。因此,时世艰难,怨声载道,也就变成了对君主的抱怨。在这个所谓温和笃诚的君王统治下,绞刑架上吊满了绞死的人,斩刑砧上溅满了腐臭的血,监牢里关满了囚犯,就像撑得太满的肚皮都快炸裂了。就是这个国君,一手夺钱,一手夺命。他是加贝尔夫人和吉贝大人的起诉人。大人物被剥夺了荣华富贵,小人物不断倍受压榨欺凌。这是一个贪得无厌的君主,我不喜欢这样的君主。您呢,尊师?”
黑衣人听任爱嚼舌头的诗人东拉西扯,唠叨个没完。风紧浪急,他依然奋力与湍流拼搏。在急流的冲击下,小船掉转了方向:船头朝向老城,船尾朝向我们今天称为圣路易岛的圣母院岛。
①卡蒂利纳(公元前109—公元前62),多次起来反对西塞罗。恺撒开始曾参与其谋反。
②典故出自希腊神话:阿盖隆的儿子被压在大岩石下面,后被大力神救了出来,化身为猫头鹰。
“对啦,老师!”格兰古瓦蓦然又说。“刚才我们从那些狂怒的流浪汉中间穿过,来到堂前广场时,您那个聋子在列王柱廊的栏杆上把个小鬼的脑袋砸得稀巴烂,法师大人是否注意到那可怜的小家伙呢?我视力不好,看不清他是谁。您知道会是哪个吗?”
陌生人不答腔,可他猛然停止了划桨,两只胳膊像折断似地低垂了下来,脑袋耷拉到胸前,爱斯梅拉达听到他一阵阵的叹息声。她不由得打了个寒噤:这种叹息声她曾经听到过。
小船无人驾驶,一时随波漂荡。不过黑衣人终于振作起来,又抓紧双桨,重新溯流而上。小船绕过圣母院岛的尖岬,朝草料港的码头驶去。
“啊!”格兰古瓦说道。“看呀,那边就是巴尔博府邸。……喂,老师,瞧那片黑压压的屋顶,屋角千奇百怪,那儿上空,云堆低垂,云朵稀稀拉拉,污秽不堪,月亮在云里就像被压碎的鸡蛋,蛋黄溢流。……那可是一座漂亮的府宅。有座小礼拜堂,拱形小屋顶,精雕细刻,装饰富丽。顶上有个钟楼,玲珑剔透。还有一个花园,叫人赏心悦目,里面有一个池塘、一座鸟棚,一道回声廊,一个木槌球场,一座迷宫,一处猛兽房,许多花草茂密的小路,叫爱神维纳斯都感到心旷神怡。还有一棵流氓树,因为某位著名的公主和一位多情而才气横溢的法兰西大司马曾在这里寻欢作乐,所以被称为色徒。……咳!我们这些可怜的哲学家,我们比起一个大司马来,简直就像卷心菜和杨花罗卜比之于卢浮宫御园。可是,说到底,这又算什么呢?人生,对于显赫人物和我们这种人,都一样是善恶掺杂,鱼目混珠。痛苦总与欢乐相随,扬扬格总与扬抑抑格相伴①。……老师,巴尔博府邸的故事,有必要讲给您听。
①指希腊、拉丁古诗体的韵步。扬扬格为二长韵步,扬抑抑格为一长二短韵步。这里意指好坏、长短相伴。
结局是悲惨的。那是在一三一九年,法国最长的国王菲利浦五世的统治时期。这个故事的含意是,肉体的欲望是有害的、恶毒的。邻居的老婆,不管其姿色多么诱人,逗得我们心头上奇痒难忍,也不应老盯着她看。私通是十分放荡的念头,通奸是对别人淫欲的好奇。……呃哟!那边吵闹声更响了!”
圣母院周围的喧哗声确实更厉害了。他们倾听着。胜利的欢呼声可以听得相当清楚。突然,教堂上上下下、钟楼上、柱廊上、扶壁拱架下,许许多多火把齐明,把武士的头盔照得闪闪发光。这些火把似乎正在四处搜寻什么。不一会儿,远去的这些喧哗声清晰地传到这几个逃亡者的耳边,只听见喊道:“抓埃及女人!抓女巫!处死埃及女人!”
那不幸的姑娘一下子垂下头来,用手托住脸,而那个陌生人拼命划起桨来,朝岸边划去。这时候,我们的哲学家正在暗暗思量紧紧抱住小山羊,悄悄从吉卜赛女郎身边挪开,她却益发紧偎着他,仿佛这是她仅有绝无的庇护所了。
显然,格兰古瓦正处在进退维艰的极度困惑之中。他想,根据现行法律,小山羊再被逮住,就得被绞死,那可真是莫大的遗憾,可怜的佳丽!可他又思忖,两个囚犯都这样依附着他,这未免太多了:最后,还有,他那个同伴巴不得照看埃及姑娘呐。他左思右想,正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就像《伊利亚特》中的朱庇特①一样,在埃及姑娘和小山羊之间权衡得失利弊。他噙着泪花,瞅瞅这个,瞧瞧那个,低声咕噜道:“把你们两个全一齐救出去,我可没有那个能耐!”
①在《伊利亚特》中,众神有的站在围攻者希腊人一边,有的站在被围攻的特洛伊人一边,唯有朱庇特迟疑不决。
小船震动了一下,他们知道船终于靠岸了。老城那边,始终喧嚣不止,令人毛骨悚然。陌生人站起身,向埃及姑娘走了过来,伸手要挽住她的胳膊,扶她下船。她一把推开他,紧紧攥住格兰古瓦的袖子,而格兰古瓦一心照料着小山羊,几乎一下子把她推开去。于是,她独自跳下船去,心慌意乱,连自己要做什么,要往何处去,全都茫然。她就这样糊里糊涂,木然地站了一会儿,望着流水出神。等她稍微清醒过来,发现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和陌生人一起待在码头上。看来格兰古瓦趁下船之机,已经牵着山羊溜走了,躲到水上谷仓街的那片密密麻麻的房屋中去了。
可怜的埃及姑娘一看只有自己跟这个男人待在一起,不由得浑身直打哆嗦。她竭力想要说话、要叫喊、要呼唤格兰古瓦,舌头却在嘴里动弹不了,连一丁点儿声音也发不出来。霍然间,她发觉陌生人的一只手搁在她的手上。这只手冰冷而有力。她顿时上下牙齿咯咯直打冷战,脸无血色,比洒在她身上的月光还惨白。那个男人一言不发,紧拽住她的手,迈开大步向河滩广场走去。此时,她迷迷糊糊感觉到命运是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她再也无力抵抗了,任凭他拖着,他迈步走,她拔腿跑。这里,码头的地势是沿坡而上,可她却仿佛觉得是沿着斜坡往下滑去。
她朝四下里张望,却不见一个行人。河岸一片荒凉,听不到一点儿声响,感觉不到有人走动,唯有塞纳河一水之隔的老城那边喊声震天,火光通红,在那阵阵高喊声中,可以听得见要处死她而嚷叫她的名字。除此之外,巴黎城在她周围四处扩散开去,只见黑影幢幢。
然而,陌生人依然缄默不语,照样急步前进,一直拖着她往前躜。她眼下行走的地方,在她记忆中想不起曾经到过。
在经过一扇亮着灯光的窗户前,她奋力挣扎,猛然挺直身躯,使劲高喊:“救命呀!”
窗子里面住着的那个居民听到喊声,打开了窗户,穿着衬衣,提着灯,出现在窗前,愣头愣脑地望了一下河岸,嘀咕了几句她听不明白的话儿,随即又把窗板关上了。最后一线希望也熄灭了。
黑衣人一声不哼,紧紧抓住她,越走越快起来。她不再抵抗了,紧跟着他,精疲力尽。
她不时集中一点力气,问道:“您是谁?您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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