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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时集中一点力气,问道:“您是谁?您是谁?”由于石板路上高低不平,跑得她气喘吁吁,她说话的声音断断续续。对她的问话,陌生人毫不答腔。
就这样,他们沿着河岸走,来到了一个相当大的广场。月色微明。这是河滩。只见广场中央矗立着一个黑黝黝像十字架的东西,那是绞刑架。她认出了这一切,明白自己身在何处了。
那男子停住脚步,转身向她,掀起他头上的风帽。她一看,吓得魂飞魄散,张口结舌,说,“呃!我早料到又是他!”
正是教士。他看上去并不像个活人,而是他的幽魂。这是月光映照的缘故,因为在月光下,我们看任何事物,都像见到其幽灵似的。
“听我说,”他开口道。这种阴郁的声音,她好久没有听到了,不由得战栗起来。他继续往下说,语气急促,断断续续,气喘吁吁,说明他内心惊惶不安,颤震动荡:“听我说,我们就在这里了。我有话要对你说。这是河滩广场。这里就是一个终点。命运把我俩彼此交给对方。我即将决定你的生死;你即将决定我的灵魂。你看,这儿是一个广场,现在是个黑夜,越过斯时斯地,便什么也看不见了。因此你要好好听我说。我要对你说的……首先,别向我提起你的弗比斯。(他说这话时,就像一个片刻也不能安静的人那样,来回走动,并拖着她跟他走。)切勿跟我谈他。听见了吗?你要是说到这个名字,我不知道会干出什么事来,但肯定是极其可怕的。”
说罢,他像个恢复其重心的物体,又静止不动了。尽管如此,她的话语依然透露出其烦躁不安。他的声音也越来越低了。
“别这样转过脸去。听我说,这是一件生死攸关的事情。
首先,事情的来龙去脉是这样的……这一切都不是闹着玩的,我向你发誓。……我说什么来的?提醒我一下!啊!……大理院做出了判决,要把你送上断头台。我刚把你从他们手中救了出来。可是他们正在追捕你,你看!”
他伸出手臂指向老城。确实,搜捕看上去还在继续,喊叫声越来越近了。在河滩广场的对面,刑事长官府邸的塔楼那边,人声嘈杂,灯火通明,可以看见许多士兵举着火把,在河对岸跑来跑去,喊声不断:“埃及女人!埃及女人在哪里?绞死!绞死!”
“你看清了吧,他们正在追捕你,我并没有欺骗你。我呀,我爱你。别开口,最好别说话,如果只是想对我说你恨我,我已经横下一条心来,绝不再听了。……我把你刚救了出来。……先让我把话说完……我完全可以搭救你,现在就看你愿意不愿意。只要你愿意,我就能够做到。”
说到这里,他猛然顿住。接着又说:“不,要说的不是这回事。”
话音一落,他拔腿就跑,也攥着她跑——因为他始终没
有松开她的手臂——径直向绞刑架跑去。他指着绞刑架,冷冷地对她说:“在我和它之间抉择吧。”
她挣脱出他的手中,一下子扑倒在绞刑架下,拥抱着那根阴森可怖的支柱。接着,把秀丽的脸蛋转过半边来,瞅了教士一眼,宛如跪在十字架脚下的圣母。教士依然一动也不动,手指头一直指着绞刑架,始终保持着这一姿势,俨如一尊雕像。
埃及少女终于对他说道:“它叫我厌恶的程度,还远不如你呢。”
听到这话,教士只好慢慢放开她的胳膊,垂头丧气,盯着地面上的石板,说道:“要是这些石头会说话,准会说这儿有个多么不幸的人啊!”
他继续往下说。少女跪在绞刑架前,长发低垂,遮没全身,凭他去说,不加理会。这时候,他的语调哀怨而温柔,与他面容的粗暴和高傲,恰好形成痛苦的对照。
“我,我爱您。啊!这可是千真万确的呀!这燃烧着我心灵的烈火,却一丁点儿也没有表露出来!咳!姑娘,日以继夜,是的,日日夜夜,这火在我心中熊熊燃烧,难道一点儿也不值得垂怜吗?这是朝朝暮暮,日夜眷恋的爱情,我可以告诉您,这是一种酷刑的折磨!……噢!可怜的孩子!我的痛苦太多啦!……我得说,这是值得同情的事。您看,我跟您讲话,柔声细气,真希望您不要再这样厌恶我。……说到底,一个男人钟爱一个女人,这并非他的过错!……啊!我的上帝呀!怎么!您竟永远不能原谅我吗?您一直对我怀恨在心!这可就完蛋了!正是因为如此,我才变坏了。您瞧!连我自己都厌恶自己!……您甚至连看都不看我一眼!我站在这儿跟您说话,站在死亡线上胆战心惊!而您大概另有所思!……特别不要对我谈起那个军官!……什么!我真想扑倒在您膝下,什么!我真想吻一吻……不是吻一吻您的脚,那样做您是不会同意的,而是吻一吻您脚下的泥土!什么!我真想像个小孩那样痛哭一场,我要从胸膛里掏出的不是言词,而是我的心肝,我的腑脏,好向您表明:我爱您。然而,这一切都无济于事,这一切!……可是,您灵魂中只有深情和宽容,别无其他;您充满柔情蜜意,整个人儿温馨、善良,仁慈、妩媚。咳!可您只对我一个人刻毒!啊!何等的晦气啊!”
说到这里,他用手捂住脸。少女听到他在哭泣。这是破天荒头一遭。这样站立着,哭得全身抖动,真比跪下来哀求还更可怜,还更情切。他就这样哭了好一阵子。
“罢了!”他头一阵眼泪流过之后,继续说道,“我找不到什么话可说的了,本来倒是想了许多要对您说的话儿。现在我浑身颤抖,战栗不已,在关键的时刻撑不住了,觉得我们被某种至高无上的东西紧紧裹住,于是我说起话来结结巴巴了。啊!要是您不可怜可怜我,也不可怜可怜你自己,我马上就会倒在地上丧命。我们切勿把对方都置于死地。若是您知道我多么爱您,那该有多好!我的心是怎样一颗心啊!咳!我不顾一切,背离任何德行!我不顾一切,自暴自弃!身为饱学之士,却拿科学开玩笑;身为贵族,却给自己的姓氏抹黑;身为教士,却把弥撒书当做淫荡的枕头;我的所作所为,是在给我的上帝的脸上吐唾沫!但这一切全是为了你,你这迷惑人的巫女!这一切也是为了使自己更配得上进入你的地狱!可你并不要我这下地狱的罪人!啊!让我把一切都倾吐出来!还多着呢,还有更骇人听闻的,呵!更骇人听闻!……”
他说到最后几句时,模样儿看起来完全精神错乱了。停顿了片刻,又自言自语似地接着往下说,不过声音却很大:
“加恩①,你把你弟弟怎么了?”
①典故出自《圣经·创世纪》。加恩和亚伯是两兄弟,加恩种庄稼,亚伯放牧。兄弟俩为了感谢上帝的恩典,各自准备了最好的供品,祭献上帝。上帝为了考验加恩的品德,故意赞赏亚伯的祭品。加恩十分嫉妒,随乘其弟弟不备,用石头将他砸死。小说中克洛德这句话原是上帝质问加恩的话。
又是一阵沉默,随后又说:“天主啊!我是怎么待他来的呀?我收留他,我哺育他,我喂养他,疼爱他,崇拜他,可我把他杀害了。是的,天主啊,刚才就当着我的面,在您屋子的石头上,他的脑袋被砸烂了,而这都是由于我,由于这个女人,由于她的缘故……”
他眼神惊恐不安。嗓音越来越微弱,机械地翻来复去说了好几遍,每遍都间隔相当长,就仿佛一口大钟的余音延绵不绝:“……由于她……由于她……”随后,他的舌头再也发不出清晰的声响,却只见他的嘴唇一直翕动不已。突然,他两腿一软,像什么东西一下子垮下来似的,一头栽倒在地,脑袋埋在双膝之间,一动也不动。
少女把脚从他身下抽了出来,这样微微一动,他清醒过来。他举手慢慢抚摸了一下凹陷的双颊,惊愕地望了好一会儿他那沾湿的手指,呢喃地说:“怎么!我哭了!”
话音一落,他猝然转身对着埃及少女,脸上焦虑的神色难以言表,只听他说道:
“唉!您就这般冷冰冰地看着我哭泣!孩子啊!这滴滴眼泪是熔浆,你可知道!对你所恨的人,死活都不能打动你的心,难道这竟是真的?你情愿眼睁睁看着我死,而且还在一旁欢笑。啊!可我呀,我却不愿看着你死!说句话,只要说句宽恕的话儿!用不着说你爱我,只要说声情愿就行了,那样我就可以救你了。要不然……嗬!时间不停在流失,我以一切最神圣的东西恳求你,你不要磨蹭,等我重新变成顽石,就像这同样需要你的绞刑架一样!好好想一想,我手里掌握着我俩的命运:想一想,我精神失常了,这太可怕了,我可以弃之一切于不顾,我们脚下就是万丈深渊,不幸的人儿,我将跟着你坠下这深渊去,永无终期!说句好话吧!一句!只要一句!”
她张开口要答腔。他赶忙跪倒在她面前,毕恭毕敬地聆听她的话语,说不定从她口中说出来的是一句情意缠绵的话语。她却说:“您是个杀人犯。”
教士疯也似地把她紧紧搂住,纵声大笑起来,那笑声令人毛发悚然。他说道:“那又怎样,是的!杀人犯!我非得到你不可。你不要我做你的奴隶,那你将得到我做你的主人。我一定要把你弄到手。我有个巢穴,我要把你拖到那里去。你将跟我走,也只得乖乖跟我走不可,要不,我就把你交出去。美人儿,你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死,要么属于我!属于这教士!属于这叛教者!属于这杀人犯!从今夜起,你就属于我,听见了吗?来!尽情欢乐吧!来!吻我吧,你这疯女人!要么进坟墓,要么进我的床帏!”
由于淫秽的念头,由于狂怒,他眼睛里闪闪发光。色狼的嘴唇印红了少女的嫩颈。她在他的怀抱中拼命挣扎,他满口白沫,吻遍她的全身。
“不许咬我,你这魔鬼!”她嚷叫起来。“唔!你这可恶的臭僧侣!放开我!我要揪下你丑恶的花白头发,大把大把地扔到你脸上!”
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随后松开她,神情忧郁地望着她。
她觉得自己胜利了,继续说道:“我告诉你,我属于我的弗比斯,我爱的是弗比斯,弗比斯才漂亮呢!而你,神甫,你老啦!你是丑八怪!滚开!”
他吼叫一声,如同一个不幸的人被烧红的铁烙印了一下。
他咬牙切齿说道:“你死定了!”她看到他可怕的目光,想要逃走。他一把抓住她,拼命摇晃,将她推倒,攥住她秀美的双手,把她在地上拖着,急步向罗朗塔的拐角跑去。
一到那里,他转过身,问她:“最后一次问你,愿不愿属于我?”
她使劲应道:“不!”
于是,他大声嚷道:“古杜尔!古杜尔!埃及女人在这儿!你报仇吧!”
姑娘感到手肘猛然被人抓住,一看,是一只从墙上窗洞口伸出的瘦骨嶙峋的胳膊,像一只铁手把她牢牢抓住。
“抓紧!”教士道。“她就是逃跑的埃及女人,别松开她。我去找捕快,你就要看见她被绞死啦。”
作为回答这些带血腥味话语的,是从墙内传出来一阵发自咽喉的朗笑声:“哈!哈!哈!”埃及姑娘看到教士向圣母院桥的方向跑去,那边传来了马蹄的嘈杂声。
少女认出了凶恶的隐修女,吓得直喘气,竭力挣扎,扭动身子,痛苦和绝望地蹦了几蹦,可是,隐修女用一种闻所未闻的力量死死抓住她,肮脏、瘦削的手指深深掐进她的肉里,并在周围合拢起来,仿佛这只手是被铆接在她的胳膊上。这甚至不单单是一条铁链,不单单是一个枷锁,不单单是一道铁环,而是从墙上伸出来的一只有智慧、有生命的大钳。姑娘精疲力竭,瘫靠在墙上,这时,死亡的恐惧攫住了她。她想到人生的美好,想到青春、天空的景色、大自然的千姿百态,想到爱情、弗比斯、以及消逝的和临近的一切,想到告发她的教士,就要到来的刽子手、矗立在那里的绞刑架。这时,她觉得恐惧感逐渐升高,一直伸到了头发根。她听到了隐修女凄惨的笑声,低声对她说道:“你就要被绞死啦!”
她有气无力地转向窗洞口,透过铁栅,看到麻衣女恶狠狠的面孔,说:“我对你怎么了?”她几乎像死了一般。隐修女没有答腔,只是用一种歌唱、愤怒和嘲弄的腔调嘟哝起来:“埃及娘儿!埃及娘儿!埃及娘儿!”
不幸的爱斯梅拉达又耷拉下脑袋,披头散发,知道自己与其打交道的并不是一个人。
突然,隐修女大嚷起来,仿佛过了老半天埃及少女的问话才传到了她的大脑里:“你对我怎么了?你说!……啊!你对我怎么了,你这埃及婆娘!那好!听着。……我有过一个孩子,我!你明白吗?我有过一个孩子!一个孩子,老实跟你说!……一个漂亮的小女孩!……我的阿妮丝,”她魂不附体,在黑暗中吻着什么东西,接着说:“那好!你可知道,埃及娘儿?有人抢走了我的孩子,偷走了我的孩子,吃掉了我的孩子。这都是你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