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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嚷嚷着要票的是一个伤兵:“船票,重庆!要是贻误戎机,你们谁负责!”
几个身着便衣的汉子将伤兵一把推开,强行挤到售票窗口前。伤兵正要发作,见为首汉子掏出的证件,吓得退后。
卢作孚瘦削的身躯出现,在李果果与文静的推拥下向前挤着。他登上一个方桌,叫道:“大家静静!”
没人理他。
“大家静静,听我说句话!”
那群汉子叫道:“你是谁,这种时候,谁爱听你说话?”
被挤在圈外的伤兵一肚子火没处发泄,只有对着楼上的办公室大吼:“卢作孚,船!卢作孚,船票!”人群似乎受到感染,纷纷大喊:“卢作孚,船!卢作孚,船票!”
“我是卢作孚。”卢作孚抓住声浪间的间歇喊出。这是李果果听到他到宜昌后说的第一句话。
声浪顿时平息。人们面面相觑,紧接着,掀起更高的声浪:“卢作孚,船!卢作孚,船票!”
“船,在我手头。但是,船和船票,都需要安排统筹。请大家先回去,给我时间。”卢作孚恳求道。
“时间?前天我退出汉口时,鬼子的坦克炮筒都抵拢城墙根了!”伤兵一跺用以当拐杖的步枪吼道,众起哄。卢作孚却并不答话。
李果果急了,“今天小卢先生退出汉口时,鬼子坦克炮筒已经捅破城墙了!”
那位船舶厂老板喊一声:“艄公多了打烂船,听卢先生的!”
众人再次安静下来。一个有身份的官员问:“卢次长,你要多长时间?”
“明早这个时候,”卢作孚指墙上的钟,钟正指八点,“我在十二码头向各位宣布人、货运输安排计划。”
“你说人、货?——不光人员,还有物资?”有人惊诧道,“这江边荒滩上,少说一万人,堆了十万吨。”
“三万多人,十几万吨货。”卢作孚声音不高。他注意到此人口袋中揣了把计算尺,工作服上写着“汉口船舶机器厂”。
“好几万人,十好几万吨货,你能运走多少?”众人吼道。
卢作孚声音嘶哑,说出一句话来。众人喧闹,也不知有多少人听清了。李果果上前,充当传声筒:“能运多少运多少。”
工程师体谅地望着卢作孚说:“明早宣布计划,你总共只有十二个小时哇!”
“要是各位连十二小时都不给足,作孚更难。”卢作孚疲惫地恳求道。
无人再闹。卢作孚趁机结束:“所以,作孚现在就请大家离开此地。明早七点半,民生公司将从十二码头开出第一条船。八点整,我会向大家宣布此次撤退计划。”
“为何要先开出第一船,才宣布计划?”有人问,未见卢作孚作答。
众人散去,同声议论:“谁来坐第一船?”
“管不到这么多,反正我们见船便上!”那群汉子说。
“反正我们船上只认船票!”李果果早就看不惯这群汉子,顶了一句。
“这个,能顶船票吧?”汉子亮出证件。
李果果一看,敢怒不敢言。卢作孚默默上前,把李果果挡在身后,慢慢拉开公文包拉链,几十封写着“作孚兄亲收”、“卢次长亲收”、“卢总经理亲收”的求票信落在那汉子脚下,光看信封落款的单位与人名,汉子便被震住,赶紧躬身将信封一一拾起,递给卢作孚,说:“卑职秦虎岗,军统汉口站中校行动队长。”说完一闪身,裹入人流,退出小楼。
卢作孚默默地望着众人背影,再不开口。
追随小卢先生以来,不知见过多少回他与民众对话场面,今天,是李果果见到的公众说话最多,小卢先生说话最少的一回。一开场请公众静下来,“听我说句话”不该算,剩下来,小卢先生统共就说了三句半话。外带的半句本来从小卢先生口中说出的是整句——可是因为这句话连站在他身后的李果果自己也没完全听清,只连听带猜,知道小卢先生说的肯定是关于自己有多大能力、明早八点起将计划运输多少壅塞宜昌的人与货的意思(李果果便想当然传话为“能运多少运多少”),所以只能算半句。李果果望着小卢先生站在小楼窗前的背影,听得他口中喃喃,李果果产生一种怪异的感觉,觉得小卢先生此时似在与对岸江中那条只翘出一半船头的沉船说着什么悄悄话……
“能运多少算多少……”船舶厂老板回到自己厂的堆积如山的造船机械与配件跟前,还在犯嘀咕。
“你我造船,都这么惜船,他在这条江上以爱船如命闻名,这种险地,他肯将他拼命挣来又舍命保下的船投入多少?”工程师拿出计算尺,漫无目的地上下拉动着。
“是啊,此时宜昌,头顶上日本飞机说炸就炸,下游日本炮舰说到就到,上游川江水位一天天见退,此种险地,便换了你我,要把保命的那点家当——那几条宝贝船开来运人家的人,人家的货,也会舍不得!”船舶厂老板望着小楼那贴满防空纸条的窗口前站立已久的卢作孚身影,“你看,他此时所望,肯定是对岸那条沉船。”
“那船,不是触礁搁浅就是被炸沉的。”工程师也望着卢作孚身影,说,“触景生情啊,搞船业的,最怕见沉船。前车之覆,后车之鉴!”
“船就是饭碗,沉船就是打烂饭碗,”船舶厂老板抽出在袖内捂热的手抚摸身边冰冷的船件,“能运多少算多少吧,卢总经理,这种时候,谁又敢难为你!”
对岸那条船,是在日机俯冲轰炸时被炸中船尾的,为避炸沉,船长转舵,将拖着火光与浓烟的船驶出本来就因枯水期将到变得狭窄的宜昌江段主航道,冲向岸边,雪上加霜,却又触了密布江中的暗礁与沙堆,终于搁浅。船体大部沉没水下,船号已无从辨识。倒是翘出水面的驾驶舱中,悬着的那一块牌子,写着船主是国营招商局。轰炸中,船上人死伤大半,船长待最后一名水手离船后,自己也弃船跳水上岸逃命。
船离宜昌城对面岸边,不过两丈。却有一块跳板,这头搁在岸边浅滩中,那头搭在翘出江面的船头上,也不知是谁搭的。
夜幕下,有两个人来到岸边。当先一人先上跳板,跳板那头搭在华侨的船体上,弄得跳板也歪歪倒倒,先上这人走来晃晃悠悠,后面那人一脚踏在跳板上,顿时将其固定得牢牢实实。当先那人上得船后,回过头,双手稳住跳板,后面那人于是也上了船。当先那人,一头钻进驾驶舱,伸手便向车钟圆船下一处窄缝摸索,手抽回来时,手头已经多了一把手枪,却是日本陆军为军官装备的“王八盒子”,只因此枪的盒子外形像个王八,所以中国百姓给它取了这绰号,不过此时这把枪并未配外盒。
“这玩意儿一到手,腰杆就硬肘!”当先那人将手枪别在腰上,笑道,他是田仲。他听得后面那人哂笑一声,显然不以为然,那人自然是升旗。
田仲枪到手,转身向舵盘子下面被炸飞的铁甲板下搜寻,这回费了工夫,打亮手电咬在嘴里双手摸索了很久才完事。他摸到手的,是一部日本军用电台。
“闲子办事还真稳当!”田仲道。
“干活。”升旗道。
田仲想起今天清晨在对岸荒滩上升旗最后问的问题,迅速打开电台。
“卢作孚于武汉失守前一日飞离,下落不明。”田仲向武汉方面查询、收到回报后,抬头道,“依田仲之见,卢作孚要么撤回陪都,要么跟着蒋去了湖南。我再向重庆、长沙方面查询。”
“不用查了。”站在驾驶舱临江一侧窗前的升旗说。
脚下倾斜的甲板连一杯水都放不稳,田仲便坐地,斜靠在板壁上收发报。闻言,这才抬头,见升旗面江的脸庞上有光的轮廓。今夜无月无星,江上哪来的光?田仲起身,来到升旗身后,才见对岸刚才上船前还死气沉沉的那片码头荒滩灯火通明。
“他来了。我原就猜想他会来宜昌。”
田仲一想,知道升旗不是事后诸葛亮,因为他一上船,就一直站在窗前望对岸。
“今夜,也许他在码头的哪一盏灯下,也许在那边他公司那栋灰扑扑的小楼上,正在望着这片荒滩这条大江……”
“他真敢来?”田仲问。
“何不先问,他敢不来么?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水陆运输管理委员会主任委员,负责指挥战时水陆运输,他敢不来么?”升旗道,“不来就是失职,是临阵脱逃。战时该当何罪?”
“他来了会怎么样?”
“作孚兄,你来了会怎么样?”升旗目光游移,寻望着对岸一蓬蓬毛茸茸的灯火光团。
“今早,田仲还以为中国之大,摸到中国的喉咙管的人,只有老师一人。”
“思考这个问题,任何时候,你都不该忘了卢作孚。”
“难怪今早老师突然问起卢作孚。”田仲恍然大悟。
“中国之大,此时此刻,却只有卢作孚与升旗知道中国的喉咙管在此地。”升旗脱口而出,自己听到这话,又觉得有点夸张,便也不再想改口。
“此时此地,只有老师能锁住中国的喉咙。”
“此时此地,能打开中国喉咙上这把锁的,只有一把钥匙。这钥匙,握在卢作孚手头。”升旗说。
“他手头有钥匙?”
“船。”
“对了,他是长江上的中国船王。”
“这无关紧要——长江已经断了大半截。要紧的是……”升旗突然打住,反问:“还记得那块断碑?”
“川船至宜不下行,湘船到宜不上驶,川湘上下船只至宜换载。”田仲已经猜到升旗的意思。
“换什么船来载?过了宜昌这道门户,就进三峡,就算川江,航道狭窄、流速加快,急流险滩不断……”
“只有船体小马力大的船!”田仲接话。
“田仲专攻川江轮船航业多年,这样的船,这种时候,还有多少?”升旗问。
“报告老师,24只。除了两只在法国人手头外,其余22只……”
“都是川江起家的卢作孚的民字轮!”升旗道。
“他舍得么?”
“问到点子上了!田中君判断,他舍得么?”升旗问。
“这……”田仲本以为,这是升旗分析卢作孚时惯用的设问句,根本无须自己作答,本想随口应一句,引出升旗下面的结论来,谁知看到转过脸来的升旗一脸困惑老老实实地摆在明处,这还是田仲从来没见过的,他愣望着。
“去年八一三,三北等9家航运公司10只轮船,自沉十六铺。卢作孚的民生公司呢?”
“只沉了4个铁驳。不沉他也带不走。”
“中国军政部下令江阴沉船,都是谁的船?”
“国营招商局、三北宁绍……”
“民生公司?”
“未见报告有。”
“不光一只轮船未沉,赶在江阴航道堵塞前,卢作孚急令在上海的全部船只全部撤至江阴以上江段。”
“今年我军武汉攻略作战,中国的田家镇沉船,卢作孚直奔陪都,上下游说,逞三寸不烂之舌……紧接着,军政部要征收他全部轮船,他公然抗命,直闹到蒋公门下!”升旗道,“战前,见识过他买船、订船、吃船、吞船的手段。战事才开这一年,更领略了他舍命保船护船的决心,远不在买船吞船之下啊。”
“可是,”田仲忽然想起一件事,质疑道,“他保下来的船全都投放运送伤兵和难民入川,运送川军出川。1938年1月至7月,完成运送出川将士116706人计划……”
“因为卢作孚知道,只有这样才能保住眼前这条大江保住自己的船。离了江河,船舶不过是铁皮木板。”升旗说。
田仲觉得升旗的理由很充分,接着说:“去年八一三后,在重庆朝天门那次囤船会议,他正是这么说服他的股东的……对了,就在这个月,身陷武汉危城,他还在买船。10月4号、5号两天之内,他收购丽丰、植丰等轮,改名民楷、民教、民礼……”
“哦?”升旗笑了。
“战争开打,中国百姓创造了一个新词汇——‘发国难财’,说的就是这个吧?”田仲发现发现升旗收敛了笑容。田仲想起恃才傲物、论人时往往冷酷甚至刻薄的升旗从来没有对这个卢作孚说过一句损话,赶紧改口,“这个人真是爱船爱得要命。”
“我怕这船,真能要了他的命。卢夫人说,船就是他的命,至爱必致命啊,川江上你手头仅存的这22条轮船,此时,或许是你的救生艇,弄不好,就会成为致你于死命的脑血栓。作孚兄,今夜真到了要你舍船来爱国的时候,你舍得么?”升旗眯缝了眼睛,寻望对岸灯火朦胧处。
姜老城歪着大可招风的耳朵,倾听着小楼上的人声。他抱了一杆当土匪时带到峡防局的老枪,靠在宜昌公司大门一侧方柱前。卢作孚早就劝他退休回合川老家享清闲,他偏要追了来宜昌,理由是现学的:“共赴国难”。他一来,关怀也闹着不读书跟了来,理由是现成的:“中国之大,已经放不下一张平静的课桌。”姜老城不许,他便加唱了一句歌:“同学们,大家起来,担负起天下的兴亡。”今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