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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除干净。”以严谨著称的剑桥史学竟有一处大疏漏。日本入侵,中国乡村建设确实遭到毁灭性打击,但却有一个地方例外,那便是以北碚为中心的嘉陵江小三峡地区,卢作孚以乡村现代化为主题的乡村建设从未中止,甚至取得了长足的进步。还为民国乡村建设不少同仁们提供了继续其事业的一方根据地。梁、晏二人大撤退时来到北碚,得卢作孚鼎力相助创办学院,便是明证。
裁判台上,陶校长就讲了三句话。话音刚落,跑道上站的、看台上坐的一万人呼啦啦涌进场中,把还没回过神来的乐大年推搡得站立不稳。此时,哪还分得出谁是名人,谁是凡人,只认得全是男人女人老人细人,无一不是中国人。男人举起酒坛,女人捧起酒碗,白花花的酒叫亮晃晃的太阳染成血色,哗啦啦顷刻间百坛酒倾满八百碗,对对直直捧到八百青年唇边。乐大年也被人潮卷到场子里,来到就近一张酒桌前,才算站下。再回头一望,跑道空空,已可赛跑。看台空空,跟平日没有赛事时一样。恍眼只见看台最高一坡梯坎角角上,坐着一个瘦老头和一个打扮得一身清清爽爽,头上盘个发髻的老太婆,这一对老夫老妻挤成一堆,身形佝偻,弯腰驼背,想来是怕在人潮人堆中挤摔了跤才不敢下这场子里来。乐大年便也学别桌的样,端起桌子当中那个酒坛就朝碗里倾,心头潮涌,手头就不稳,倾得来满桌面酒浆四溢,自然是酒香扑鼻,倾满抬头,见这桌八个青年眼眶中泪花直晃,正望着自己。乐大年一愣,就听得八青年异口同声喊一句:“乐叔!”乐大年是觉得这桌青年一个个看上去都面熟,心头激动,一时间又想不起他们是哪家的崽儿。被这一声叫唤,便挨个巡视,右手边这一个,身边站着一个与自己年龄相仿佛的汉子,乐大年先认出是卫小斧,由此及彼,便认出右手边这一个长得与卫小斧酷似的青年,叫道:“你啊,你是当年合川北门外掌墨师卫大木匠的孙娃子、如今在重庆、巴县、北碚一带到处包工程给人建大楼的卫小斧的儿娃子,小名卫大厦!”乐大年巡视到右手边第二个,同样是先认出这青年背后的那个男子是白碗豆,触类旁通,叫道:“你才是杨柳街挑剃头担子白剃头的孙娃子、体育场大门外大光明理发店白碗豆的儿子,小名叫白豆豆。”于是举一反三,从下一个青年身边的丁小旺脸上,辨出其出身:“你是撬猪旺的孙子、丁小旺大师傅的儿子丁百味!”
一圈巡视过去,见八仙桌对面那个清瘦的青年正望着自己:“乐叔,还有我耶!”
这一个,乐大年却根本不需从他身边找人参照,脱口而出:“明贤!”认出来了后,乐大年反倒向他身边寻找。此时,桌子边,卫大木匠和卫小斧一左一右抱住卫大厦,白碗豆正抱起坛子给白豆豆倾第二碗酒,丁小旺拿筷子夹起一大坨雪绵嫩鲜的豆花,喂到丁百味嘴里,明贤身边却无一人,“你屋妈耶?你屋爸耶?”乐大年叫了出来。先前便心存疑问,北碚这么盛大的壮行酒公宴,肯定是卢作孚亲手安排。送子弟兵远征,卢作孚肯定到场。何况自家的大娃子就在这八百壮士当中。这个卢作孚,这事还是他昨天亲口对我说的,今天他为啥不到场?蒙小妹也不露面。难道这世上,还有比送子上沙场与强敌作殊死厮杀更要紧的事么?
正这么想时,乐大年看到明贤的眼睛望着自己的身后。乐大年转身望去,身后是空空的看台,只除了那一对老头老太婆。乐大年困惑地再回转身来,询问地望着明贤,却见明贤依旧望着身后看台,乐大年忽然明白过来,便冲着看台上那一对老头老太婆叫道:“魁先啊蒙家小妹……怎么才一夜工夫,你们小两口就变成了老两口?”
体育场雾气散尽,人也去尽。只剩下乐大年一人呆立场中。百桌间酒香飘渺,乐大年前头几十年吃过不晓得好多回酒宴,今天滴酒未沾,却觉得在没吃酒宴前,自己等于没吃过酒。在吃过这酒宴后,自己从前吃的酒都不是酒。今天滴酒不沾,乐大年早已酩酊大醉,却觉得醍醐灌顶,于恍恍惚惚间明白了为何昨天卢魁先要叫自己来参加今日酒宴,乐大年仿佛顿悟了什么才叫“酒文化”……
从体育场出来,一拐弯就到小河边。八百青年已被乡亲父老送到岸边。汽笛响起,船队靠上码头。卢作孚与蒙淑仪,一左一右,拉着明贤的手。一时竟无人说话。
卢作孚便抬眼看船,不看不要紧,这一看,倒抽一口冷气。昨天公司调船会议,自己落实了保证安全、舒适、迅捷运输北碚这八百青年到大部队的每一个环节,包括哪条船能装多少人,哪几条船结成船队正好完成这项任务,等等等等。百密一疏,恰恰忽略了一个细节——船号。今天几条船结队而来,当先一条船,偏偏是“民勤”。不知是苍天有意,还是苍天无情,抗战打响头一年,朝天门送川军出征,可不就是这条船打的头阵?七年前一马当先站在引船船头的刘湘早已战死。也是这条船把他送回家的,船头高竖的白幡“出师未捷身先死”至今还在卢作孚眼前摇晃。七年前与刘将军并肩而立的饶国华、王铭章将军,也已战死。七年前由民生船队送去淞沪会战,送去首都保卫战战场的川军将士,七年来由民字号轮船送去台儿庄会战、武汉大会战、枣宜会战的川军将士,接回来的,又有几人?是的,中国今非昔比。正面战场、敌后战场,遥相呼应,四面开花。可是,战场毕竟战场,白骨鲜血,是其本色。今日由民勤船、由自己的民字号船队送上战场的,是北碚人的骨血,是自家的骨血。民勤船拢岸。船头当年为刘湘竖白幡的旗杆上,居然同样竖着一面旗,近了可见,旗上所书,竟也同是七个字,只是此时风力不足,旗未展开。拢岸的民勤轮挟带一股江风,卢作孚冷彻心底,眼泪便要涌出。忽然觉得有一双眼睛正看着自己,竟是明贤。长官一声令下,明贤与八百青年一同离了父母乡亲,上了船。卢作孚赶紧打点精神,与上万民众,一同抬起一张笑脸。
卢作孚知道,此时围聚在自己与蒙淑仪这“老两口”身后的,是老二、老三、老四和毛弟。两个男娃子,早就嚷嚷过长大了也要像大哥那样保家卫国,两个女娃子,也非贪生怕死之辈。就听妻子说:“后头这几个,还往前头送么?”卢作孚说:“国家喊送,我们就送。只是我想,等他们长大,怕轮不上打仗了。卢作孚和蒙淑仪的儿女,不是为打仗生的。”
民勤轮一马当先,驶离码头,在小河上绕了个半圆的弯,调过头,随后各船结成船队,驶开了。船一动,各船上的大旗被江风鼓动,飘起来了,旗上七字看清了,是:“十万青年十万军”。明贤一直站在船尾读爸爸妈妈的唇语,他见爸爸把妈妈说得不哭了,说得欢喜了,又见妈妈被几个弟弟妹妹推拥到水边,和上万乡亲父老一起向船上挥手喊话,只有爸爸一人,站在那块刻了“北碚”二字的巨石上,一动没动,只抬起手来向脸上抹。爸爸哭了。明贤听老民生们说过,爸爸“九一八”、“七七”之后演讲,常常痛哭失声。今天,明贤头一回看到爸爸哭。
当晚,卢作孚回到在中国西部科学院借住的一间小屋,写下一行字:“胜利以后的希望是建设。”这行字后来发展为一篇文章,《论中国战后的建设》。
后来,卢作孚与蒙淑仪果然把儿女们一个个全都“送去上大学”。全都是儿女们自己考上的,志愿也是他们自己挑的,卢作孚顶多提出过“参考意见”:长子中央大学机械系船用机械专业
长女金陵大学农学系园艺专业
次子中央大学建筑系煤矿建筑专业
次女金陵大学化学系高分子化学专业
三子重庆大学工商管理系财会专业
“亲爱的爸爸,儿被分到美国十四航空队担任翻译联络工作。它的前身是飞虎队。”长子明贤给父亲写下第一封信。
“飞虎队?重庆人没有不知道的。我儿子真是好福气。你见到那个飞虎将军陈纳德了么?”父亲回信。
“我没见到陈纳德,我见到的是巴顿。我被分配到美军作战参谋部。”
明贤在中国远征军确实一直没见过陈纳德,却见过陈纳德的夫人陈香梅。1950年3月10日深夜,在香港圣德勒萨医院,陈香梅生下一个女儿,明贤的夫人则在次日凌晨生下一个儿子卢铿。当时卢作孚也在香港。
“巴顿,我知道,是美国五星上将,最能打仗。”父亲回信。父子之间书信往还,跟在家中摆龙门阵一样。
“儿子的这个巴顿是美国三星上尉。爸爸的那个巴顿不在印度在非洲。”
“卢作孚的儿子远征,要当个顶好的小伙子。莫在美国人面前丢中国人的脸。”
“放心爸爸。卢作孚的儿子不好当,明贤一定要当好!”
“爸爸英语不如你。你能用英语作武器打抗战,爸爸说一句洋泾滨英语赠你——你要做一个顶好的Boy!”
“收到父亲这封信之前,儿子的远征军刚打了一仗,路口遇上当地乡亲与美国大兵,全都伸出大拇指用不同的口音叫着:‘DinghaoBoys!’回到营地,儿子读到父亲的信,心想真是巧了,父亲写的,和这里的人说的,竟是完全相同的一句话,中国远征军仗打得好,军风纪也好,走到哪里,人们都伸出大拇指叫‘顶好’。‘顶好’这两个字在印度传遍了。随信附上一份新出的美军战报,战报上用‘顶好小伙子’(DinghaoBoys)来代表中国军队。”
这天晚上,卢作孚继续写《论中国战后的建设》:“抗战结束以前,自即日起即当开始准备,应全部露布以齐一全国人民的观听及其心志。国家应以法律和计划这两个有力的武器,造成全国有力的集体生活,以使中国提早完成现代建设……”蒙淑仪进屋,拿着明贤刚来的信。
“淑仪自己能读信的。”卢作孚说。
蒙淑仪却不答话,只把信塞到卢作孚手头,卢作孚一笑,知道妻子喜欢听他读儿子的信,她只是闭上眼睛听。卢作孚就读:“行军时,美国大兵总爱为中国青年远征军让路。”
听到这一句,蒙淑仪好奇地睁开眼睛问:“为啥?”
卢作孚顺手便把蒙淑仪问话写在下一封信中:“妈妈问,为啥美国大兵总给你们让路?”
“美国军人都让中国士兵走在前面,他们远远跟在后面。因为前方,敌狙击手往往把自己捆绑在高空的树干上,隐蔽于绿叶丛中。他们的枪法可是世界一流!”
这信还没寄出,远征军又出发了。黄昏,行军老林中,冷不丁一声枪响,明贤猛然扑向一棵大树。紧接着,头顶大树上哗哗作响,树枝断掉,坠下一个日本狙击手来,吊在半空中,腰上还悬着长绳,就在明贤眼前晃荡,他还年轻,长着一张娃娃脸。明贤回头看时,远征军一个中国老兵,若无其事地将枪口还在冒烟的枪重新挎上肩,用四川话对日本狙击兵咕哝一句:“娃娃,你死得早!”
“中国士兵多来自四川,个子不大,比较灵巧,行动快,牺牲少,不断消灭敌方狙击兵,消除一线的后顾之忧。”当晚,回到营地,明贤写完家信。
“卢作孚的儿子,要练出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本事。”父亲回信。
抗战最后几个年头,于国于家于公司于卢作孚自己,都是多事之秋。
为渡难关,卢作孚主持民生公司发行公司债8000万元法币获国民政府行政院同意……8000万公司债因为法币币值动荡,最终流产。
这天,民生总公司四楼大礼堂中,董事会上,愁云密布。
程股东咕哝着:“好端端一个川江轮船公司,被拖进战争茫茫苦海。”
“多亏了作孚先生良好的个人信誉!公司靠着借债和贷款先惨淡经营着……”顾东盛正色曰,他说这话,虽不直接冲着谁,却令程股东低下头来。
“偌大一个民生公司,竟然要靠着我们只有一点干股的卢总经理来勉力撑持,我们这些股东,无地自容啊!”程股东改了口。
李股东望着卢作孚问:“卢总经理,国家的战争一结束,我民生困境也将迎刃而解吧?”
李果果记下股东的问话,却没记下总经理的答话。总经理今天一直没说话。
散会了,收拾好会议记录,李果果最后一个离开礼堂。就在关闭礼堂的灯光时,他发现还有一个人没走,是卢先生。从一开始就没说话的他,此时依旧沉默,只抬眼望着大礼堂巨大的天棚……
在大礼堂开会,小卢先生常常爱望着天棚。特别是在自己发言或听人发言而激动时,或遇上难以作答的问题、难以处理的矛盾时。李果果早就注意到小卢先生有这个习惯了。头一回发现小卢先生望着天棚,是那年小卢先生把刚从延安回到陪都的梁先生请到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