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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怎么才能叫你放心?”
“把我一乘花轿抬回你家那天,自己怎么说的?”
“这辈子,我陪你。”丈夫道。
“可是这一回……
“这一回怎么啦?”
妻子望着丈夫身后的民生轮。民生轮并未熄火,船头那位套缆绳的水手,甚至连拴在囤船上的缆绳也未套死,仍旧提在手头,随时准备再出发:“去吧,这种时候,你避开重庆这种地方也好。”上礼拜老二回家时,他工作的天府煤矿矿上有个叫牛石泉的朋友一同到了卢家,曾告诉蒙淑仪:“他们对付卢伯父这样有影响的知名人士有两手:要么裹胁去台,要么暗害。临到穷途末路,特务分子什么都做得出来。”摆龙门阵时还说,“听人说的,卢伯父的北碚,建设得有点像延安……”
卢作孚说:“我去香港,不为避难。民生公司在香港,还有一大摊子,价值近两千万美元。”
“晓得——你的船要是没回家,你的心,怎么放得下?”妻子接过行李,倒回去送丈夫重新上船。夫妻俩谁都没在意,囤船另一头,有一个身材修长的青年似看非看地瞄着这头的这对夫妻,晚风中,依稀听得夫妻俩最后的话别。“要是一口塘里死了一条鱼,是这条鱼的病。要是一口塘里鱼全死了,那就是塘的病了。”望着江边一口引江水养鱼的鱼塘,丈夫忽然说出一句话。妻子一时没听懂。但她听出,这话说的不是鱼,是鱼塘。说鱼塘,也不是指鱼塘,是鱼塘之外更大的东西。虽然丈夫一句也未对妻子说起“中国”,说起“中国向何处去”,更未提到国共两党一个字,但没过多少日子后,妻子猜出了丈夫此时此地最后说的鱼和鱼塘的哑谜的谜底……
晚风吹来,蒙淑仪觉得冷,双手抱了肩,望着驶出峡口的民生轮上丈夫的身影,像新婚时那样嫣然一笑,说:“三十几年,总以为我在陪你。你一走,我才晓得,原来一直是你在陪我……”送丈夫出门也不知多少回了,蒙淑仪不知自己这一回为什么会想到这些。
1949年9月30日,卢作孚重新拉开“九二火灾”后临走时拉严上的香港民生公司办事处墙上的船舶位置图挂帘,盯着依旧泊靠在原处的台湾岛基隆港泊靠的民俗、民众、怒江、渠江、龙江等轮船,就像重新审视一盘封了盘的棋。次日凌晨,被困基隆的王化行收到卢作孚的电报:“王化行,你可持我致陈地球电报去面见他。我已请陈务帮忙。”“你可全权代表民生公司与卢作孚本人,向台湾当局提出申请,理由是:我公司在台湾的民众轮海员生计极度困窘,急需开辟台北—香港航线解燃眉之急,我将同时委托金城银行出面担保,保证民众轮在香港卸货后及时返台。”五船长围了上来,王化行望着港内与五轮船混泊在一起的登陆艇、炮舰,压低声道:“卢先生拜托各位做的事只有一桩,将民生的船从台湾先开回香港。”
这天的香港大戏园门口,戏牌子上写着:“马老板连良,拿手好戏《甘露寺》——好戏连台……”好戏开场。国粹京剧锣鼓响起。马连良独有的一声唱。戏园内,卢作孚、明贤与小妹清秋在十排正中位子坐着,卢作孚怀中抱着三岁的小孙女。卢作孚有板有眼地打着拍子,马连良唱到点子上,卢作孚颇在行地与戏迷们一同叫好捧场。小孙女本来眼珠滴溜溜地盯着马连良,此时大惑不解地回头看爷爷。爷爷教她鼓掌叫好,一左一右分坐卢作孚两边的明贤和小妹悄悄相视。小妹指着卢作孚对明贤说:“爸爸今天与民同乐。”
明贤也悄悄说:“在重庆,在上海,爸爸还很少有这样的闲情逸致呢!”
卢作孚兴致颇高地问:“你二位一左一右在我两个耳朵边嘀咕个啥?”
两个儿女同时凑到他两边耳朵说:“说您的好话!”
此时,前牌正中包座,有人回头,发现卢作孚。这人对自己的夫人说了句什么,夫人点头。卢作孚正在与儿女说戏,前排那人与夫人来到卢作孚面前:“卢先生。”
“哟,俞先生。”卢作孚认出这人是俞鸿钧。
俞鸿钧却对明贤与小妹说:“明贤,小妹,陪爸爸看戏啊?”
明贤、小妹笑答:“是呢。”
俞鸿钧说:“找你俩换个位子,让我俩也陪你爸爸说会儿话。我们的位置比你们的好!”
“好啊!”明贤与小妹觉得好玩,便换到前牌俞鸿钧的座位上。离开前,明贤从卢作孚怀中抱过小孙女,听到俞鸿钧对卢作孚说了一句什么话。
换位后,兄妹俩边看戏边摆龙门阵说:“大哥,他是爸爸的朋友张群的旧属。”
“他从前是一个比较开明的政界人士,所以爸爸愿意和他来往。”
“现在呢?”
“几月前,他还是国民党上海市长、中央银行总裁。最近听说,台湾方面已内定他接替阎锡山出任行政院长。”
“那他这种时候换了位子来找爸爸……”
“反正不是说戏。”
“戏园子里不说戏,说啥呢?”
“小妹啊,换过位子离开时你没听见他说一句话?”明贤在小妹面前似乎很老练。小妹摇头,明贤道:“共商国是。”
后排,俞鸿钧还真的不是找卢作孚说戏,他正说道:“共商国是——不知卢先生意下如何?”
台上,马连良念唱皆精,卢作孚看着,对俞鸿钧的话似听非听,这时回过头,手指着戏台子上,似乎以为俞鸿钧刚才的话是在论戏,问道:“鸿钧兄刚才说?”
前排,兄妹轻松闲话道:“哥,要是俞鸿钧拉爸爸去台湾组阁?”
“哟,小妹见长,组阁也懂。”
“人家问你话!爸爸该怎么做?”
“半年前的国民党行政院长何应钦电邀爸爸到南京就任交通部长,当时消息,报上大加宣扬,爸爸怎么做的?前些天,国民党新任行政院长阎锡山再次邀请父亲到广州出任交通部长。”
“听跟着爸爸的关怀说,两天内,阎锡山两次到爱群酒家拜访爸爸,第一次没遇上,爸爸保他的船去了,阎留下名片,第二次才见到。”
“是啊,爸爸他怎么做的?”
“第二天,爸爸就带着通讯员关怀来香港了。”
“就是了。抗战中期以后,当局提出的一系列行政院部长、主委职务,爸爸怎么应对的?这个时侯,再叫跟他们去台湾?”明贤显得什么都知道似的,笑望着小妹。
“可是,俞鸿钧这副笑脸,爸爸该怎么答复?”
“放心吧,他是爸爸!”
小孙女本来被台上翻跟头的武打戏吸引,此时回头,正色曰:“他是爷爷!”
台上,紧锣密鼓,《甘露寺》演到危机四伏处。
后排,俞鸿钧问:“内阁部长、财政部、交通部,请先生任选其一而主持之,好么?”
“好!”卢作孚一声高叫。这一声,正与戏迷喝彩捧场声相和。卢作孚扭过头对旁座不知说什么好的俞鸿钧说:“马老板这戏唱得!”
“好!”俞鸿钧不动声色便加入了捧场戏迷的行列,待喝彩声平息后,再望着卢作孚,“先前我问先生的话?”
“戏台小人生,人生大戏台。”卢作孚望着戏台子道。
“先生出语精辟!”
“哪是我的?戏台子两边对联写着的。”
俞鸿钧望去,果然。“卢先生戏说?”
“哪里,作孚只是与朋友说戏而已。”
散场后,卢作孚笑着与俞鸿钧夫妇挥手作别。抱过睡着了的小孙女,带着儿女走过香港夜市:“谢谢你们陪爸爸看戏。看过马老板,猜我想起谁了?”儿女摇头。卢作孚接着说:“合川二丑张鲁张天炀。一个比一个丑,逗起来叫人捧腹!如今二张老矣,听说只写戏本子,登不得戏台子喽。老家川剧那一份原法原味哟……”说罢,无声一叹。儿女们听出爸爸会过俞鸿钧之后的微妙情绪变化,互相望一眼,一左一右护住爸爸漫步街头。谁也没在意身后,卢作孚在护送家人回北碚时,出现过的那个身材修长的青年似看非看地瞄着这边。
下个星期天,卢作孚与晏阳初漫步山顶公园,明贤牵着小女儿随后游玩。清风徐来,明贤听得卢作孚与晏阳初闲话:“可惜啊,岳军(即张群)兄没有能按其初衷在他的行政院任内,完成国共和谈和实现联合政府……”
晏阳初四顾无闲人,便说:“国民党当权派过于顽固……”
“它的完结只是时间问题……”老友面前,卢作孚并无隐瞒。
“阁下以为,美国与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新政府合作,有无可能性?”
“若有,我与阁下同愿为此尽力……”
“北碚那边,眼下怎么样呢?中国乡村建设学院的善后,还得拜托阁下昆仲。”
“作孚与子英自当尽力,一如创建之初。”
“善始善终,是阁下一贯性格。眼下香港这种地方,也非久留之地。阁下是否考虑去美国暂住?”
清风悠悠,却再无人声传来,明贤远远望着父亲背影,一路过来,父亲头一回沉默。小孙女倒闹得叽叽喳喳,跟树上的雀儿逗话。
“美国比香港安静,阁下可写一本《卢作孚传》,或者《民生事业发展史》。组织翻译出版等事,交我包办。”晏阳初又说话了。
“《卢作孚传》?抗战中,那年子送郭沫若在沙坪坝小河边上船,他就说过要为我写,我说还是我自己来吧。”
“郭沫若,当代大文豪也。只是,阁下的传记,怕还只有等阁下自己来写。原因在于,阁下从来只做不说,不说自己心头是怎么想的,阁下心事,只有阁下自己心知。就当前中国这多事之秋来说吧,阁下何曾在人前说过自己到底如何想,到底作何打算?”
“民生事业发展史,倒是草过一篇。”
“《一桩惨淡经营的事业》。”晏阳初对卢作孚很熟悉,“可是,阁下自己的心路,迟早也该让世人知道些吧?”
“总有一天吧?”卢作孚似在回答,又似自问。
“那就还说眼下这一天。子曰,三思而后行。我知道,这事阁下不知思过多少回了。但我还要留句话,阁下,三思而行啊。这一回可不比十一年前宜昌大撤退,抗敌救国,大义所在,作孚只要敢担当,剩下的就是如何完成那一担当。就是中国的敦刻尔克,名垂青史,这一回,便像涨水天朝天门浑浊二流冲得飞旋的漩涡,作孚身处漩涡正中心啊!”
卢作孚沉吟着,正要开口,小孙女一声喊:“爷爷!”卢作孚马上笑开了,张开双臂,一把将跑过来的孙女连同她手头野草花一起抱起。
“正是在那些令人厌烦的日子里,我为父亲的安全深感忧虑,曾问父亲对晏阳初建议去美暂住的想法。父亲说:‘你晏伯伯倒是一番好意,去美国环境比香港单纯,作为短时间安排不失为一个方案,但我对事业负有责任,怎能丢下就走。其实只要船不受损失,我什么也不怕。’”多年后,明贤追忆1949年在香港的日子,写下这字句。
晏阳初走后,卢作孚愣愣地站在原地。明贤本来担忧地望着父亲,此时见他与小孙女玩得开心,明贤也笑了。卢作孚在小孙女牵领下,跑开,遥望海湾。明贤上前,看清了,父亲望着的是泊在海湾的一只轮船,那是明贤与公司同仁从加拿大开回的新船“石门号”。明贤听见父亲喃喃地在说着什么,上前时,却听见卢作孚说的是“之琥”。明贤知道,“之琥”是一个人的名字。很久以后,明贤知道,父亲为何要在这天望站石门号,说起这个人的名字。
就在1949年10月1日,毛泽东、宋庆龄步下天安门城楼后没几天,卢作孚登上了石门轮船,站在船头,守望海面。有汽艇驶到,有人匆匆下艇,登上轮船。卢作孚人却从船头消失,他退进舱房,关上门。舱房门推开,此人来到卢作孚面前。
“之琥!”沉默中的卢作孚站起。
“周恩来欢迎卢先生早日从香港回到国内。”卢作孚特聘民生总公司顾问宗之琥关上舱门,立即说。
“你见到周先生了?”
“报告先生,之琥此次遵照先生意图出行,在天津,见到黄炎培。”
“炎培兄,他好么?”
“挺乐观的!黄说他最担心的是作孚兄你。黄亲口向我转达周给卢先生的原话。”
卢作孚感慨地说:“之琥,还没为你接风,恐怕又要为你送行。”
“这种时候,卢先生有话,尽管吩咐。”
“这一趟,你走哪一路过来的?”
“绕道曼谷飞过来的。”
“接下来,你马上赶回上海。走哪一路,由你自己设计。你回去,替我向周恩来先生、向毛泽东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新成立的中央人民政府说明,我卢作孚决心不变,一定回国。”卢作孚说得很慎重,也很慢,“但这一回,我不能‘决立即行’。”
宗之琥点头,望着卢作孚说:“我一定照办。相信先生暂时不能回归的苦衷,毛泽东、周恩来一定能够理解。”
“这就好,”卢作孚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郑重地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