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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铁关仰天大笑:“同志仍须努力哇——瞄准!”
石二一眼瞄见张铁关身后,被押人群里,卢魁先愤怒欲动。石二焦急,却又不敢暴露地向卢魁先以目示意。
“慢!”张铁关按住行刑队长的枪口,扭回头,视线随石二向身后人群搜寻,眼看落在卢魁先头上。
石二赶紧挪开视线,冲张铁关喝问:“张团长,革命倘若成功,你打算作何努力?”
张铁关回头,说:“砍尽你们革命党砍不尽的人头。”
石二:“你这颗人头上的花翎顶戴,就该换成师长、军长!”
张铁关:“一连长——革命倘若成功……”
石二语气突然平和了许多,像坐进茶馆,跟对座的张铁关摆闲龙门阵:“握拳握刀握枪杆子,我前头这十多二十年怕是走错了路!——我这辈子,分明才是个读书人教书匠!我要读完古今中外的书,拿其中的道理开启民智,让大家都成为花匠,将这一片血染的杀场坟场生死场,把我老家大足——动力再大点儿的话,把四川盆地——建设成……就在血染的杀场坟场生死场上,打造一个大花园,还给老百姓,才是革命成功后最要做……”
一脸冷酷的他,用同样冷酷的声调说出这一番话来,卢魁先听在耳里,却感觉到此前在石窟佛洞中自己说这话时的热情与柔情。
石二复述卢魁先的这段话时,居然一句不差。只改了两个字,卢魁先说出这番话时,说的是“把我老家合川”,石二改作了“把我老家大足”,面对一排黑洞洞的枪口,眼看子弹就要洞穿胸膛,不到二十岁的他,居然镇静如此,居然能为友人想得如此缜密,滴水不漏!
卢魁先一字一句全听懂了。
张铁关不耐烦地说:“说的比唱的还好听,跟春熙路茶馆里说评书似的。”
他随手一挥,枪响。
听得马靴声渐近,卢魁先睁开眼。果然是张铁关,跨过石二的尸身,向这边走来。卢魁先握紧双拳。他一眼看到张铁关身后,死不瞑目的石二,双眼似乎正盯着自己。卢魁先这才发现自己握拳握得手心出汗,迎住石二的“目光”,默默地:石二,兄弟,卢魁先不会让你就这么白白死去的。
卢魁先握紧的双拳松开了。
张铁关一指:“你。”
面前被押的群众闪开,卢魁先被亮了来。
张铁关:“书生,你好哇,你我又见面了。”
张铁关魁梧的身体像一扇铁门板,挡住了石二不闭的眼睛,可是,卢魁先总觉得自己依旧被另一股视线逼视着。他一时辨不出这视线来自张铁关身后行阵中何人,他必须应付张铁关隐含杀气的逼问。
卢魁先:“我没见过长官。”
张铁关:“哦,那就,自报个家门?”
卢魁先正要开口。
张铁关:“不,不,犯不着费心给我说什么假姓化名。手。”
卢魁先伸出双手。
张铁关一把抓过右手,像看手相似的端详着:“这手,不握枪,不握刀……”
回头对士兵说:“记仔细了,这只手,握一管金不换的毛笔,快过九子快枪,狠过鬼头大刀。一篇雄文,敌过十万兵!”
张铁关回头对卢魁先,征求意见似的:“唔?”
卢魁先强令自己保持沉默。
张铁关:“革命军中,宣传策动,这是一把好手啊!”
张铁关将手猛地塞还给卢魁先,盯紧卢魁先:“宣传省城民众抗税保路,你的那篇文章,叫什么名?是用的笔名!”
卢魁先心中一紧,镇静下来,摇头。
张铁关:“记不得了?那我再请教,辛亥年四川起义,你的那篇檄文,又叫什么名?”
卢魁先看出张铁关使诈,不动声色,只摇头。
张铁关征求意见似的:“熊克武旅一团一营一连文书?”
卢魁先暗自笑了,果然不出所料,对方是在使诈。他摇头:“我就知道读书教书。生下来就没摸过刀把子枪杆子。这两年,打打杀杀你死我活的事见多了,我想,这辈子也不会摸刀把子枪杆子!”
张铁关:“当真?”
卢魁先点头,显然,他看出,对方在诱他暴露破绽,此时此地,自己少说为妙。
张铁关:“真的。那,我可知道此时此地你肚皮在想什么?”
卢魁先茫然望一眼自己的肚皮:“我都不知道……”
张铁关指着卢魁先肚皮:“你在想——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
卢魁先连连摇头。
张铁关不由分说:“好吧,我这个丘八,退堂。这读书人、教书匠的案子,还请各位来断。”
他果然退后,亮出身后一左一右地方官与乡绅。斩讫那拐骗妇女的粗汉,断完那偷情私奔的女子之案,毙了革命党枭雄,张铁关今日最想做的两桩事业已完成,索性散身一旁,卖个顺水人情,作个民主姿态,把剩下的案子让给三堂会审的另两位。
那位地方官总算有了发言的机会,他心知这位张团座杀完人打完仗拍拍屁股就走人,剩下的事,自己这个父母官还得面对一方乡亲父老。他不想多造杀业,以免有朝一日川省有名的大足龙水刀架在自家脖子上,但又不得不说点什么,可这话一出口,还不能拂逆了张团座!好在他出身刀笔吏,公堂上的语境,再熟悉不过,开口便是:“革命党,多是不读书、专好闹事造反的坏学生!这位书生模样的小青年,若是真读过书教过书的,何不当众给我们背一段诗书?”
地方官背后,张铁关拍手:“好!好玩!”
一时间,整个刑场上的人全把目光投向卢魁先。那位乡绅,从张铁关身后走出,盯住卢魁先。卢魁先这才认出,先前总觉得自己被另一股视线逼视着,原来正是此人。卢魁先抬起头,直面地方官:“好。只不知,要我背哪一篇诗或文?”
地方官显然不识诗书,一脸窘迫。
卢魁先:“请命题!”
地方官毕竟老练,左顾右盼,望见张铁关身右那位乡绅,立即摆脱困境,一声笑出:“举人老爷,他这案子,可算犯在您老手头啦!生死场上这一道考题,大足一县,除了你举人老爷,还有谁敢出?”
卢魁先一听,明白过来——乍见时,总觉得此人与自己极熟悉的某人有极相似之处,身处刑场,一时想不起是哪一位,原来是自己在合川老家的举人老师石不遇。眼前这大足举人,竟与合川举人颇有神似之处。卢魁先心头一震,原来革命遭遇复辟的乱世年代,三堂会审的县衙门之内,居然还有这么一位读书人!生死局面中对方阵营出现新的角色,卢魁先立即将此态势作了新的判定。卢魁先一改面对张铁关与地方官的姿态,主动上前,向大足举人行学生之礼:“先生好。”
“姓孟。”举人冷森森一句抵上来。
大足举人孟子玉坐上本县衙门大堂,厕身这不伦不类的三堂会审,实在是出于无奈。孟子玉不是没审过案,当秀才时,村里乡上百姓们有事难得上县城见官,往往便纠缠着到他府上,孟子玉总能引经据典一番,当下断得争执双方心服口服。孟子玉断案,抱定一个宗旨,其实是至圣先师现成的训示——子曰:“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外加孔子学生曾子《大学》中的一句:“大畏民志,此谓知本。”就凭这两句,孟子玉总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息事宁人,保一方祥和清平气象。可是今日县衙大堂上,胡军这位满脸络腮胡子的团长,一上来便杀气腾腾,转眼间血雨腥风!其间,事关那一对偷情男女生死之时,孟子玉确曾想参一言,刚启齿,忽然想到,这话一出口,就像水泼下地,收不回来的。若能保得下来那对男女之命,自然万幸。可是看居中这位团长,本来口口声声到本县专为追杀革命党,今日第一案审的却是龙水湖边码头上偶遇的一对私奔男女,团长必有所图,且志在必得!孟子玉为人,最是知趣,他岂不知这团长为自己堂上设座,请自己参加三堂会审,是对自己有所忌惮?孟子玉知道得更加清楚的却是,这些军阀对地方士绅有所忌惮,是出于一时无奈。自己若此时出语挡横,逼急了,这些军阀最擅长的本事就是肆无忌惮。搞不好,会误了自己身家性命。孟子玉饱读经书,对本家那位亚圣“杀身成仁”的古训,十分信服,孟子玉不是贪生怕死之人,孟子玉最怕的是,误了自己龙水湖四方百里一言九鼎的一世美名。因此孟子玉当时就把嘴巴闭拢,连唾沫星子都不溅出一滴。此时,一案二案早经那团长断了,要“收监候审”的那女子也已收监,要就地正法的革命党也已断命刑场,此时那团长已经闪身一边,喝茶抽烟去了,面前这学生的性命,分明全交到自己手中。蜜蜂隔着四十里地,能嗅出菜花香,孟子玉坐在大堂柱头后面,早闻到候审人堆中书香。就是这学生。莫看他装作出门做生意模样,他分明才是个读书人!一身清气,分明才是浊世中一股清流。两眼聪慧且执著,分明是传承孔孟书香一块好料!今日县衙前,不知多少人对那偷情女子惨遭毒打生出怜香惜玉之情,唯有孟子玉,对这学生怜人惜才,要伸出援手搭救这学生一条性命。可是,他怎么一开口,说出话来,竟是合川口音!外省人,听四川话,千口一腔。就像外国人听中国话,全都一样。可是,四川人,却能轻而易举地听出对方是哪一府哪一县的口音。何况大足人,要听出隔壁子的合川口音?何况孟子玉本身就是合川人——合川城东四十里孟家湾人?
孟子玉心头顿时火起。孟子玉最爱读书人。孟子玉最恨合川读书人。是以面对这青年恭敬的问询,却用“姓孟”二字硬生生地抵了回去。
见这位举人突然变脸,卢魁先一愣,这位举人先前端坐大堂上,见张铁关审那对偷情男女,便似有过出手相救之意。此时见审到自己身上,更闪身而出,走上前台,其意不言自明。却为何一开口说出话来,竟似有拒人千里之外之意?此时不能把什么都想清,必须马上应答,卢魁先脱口而出,恭敬中更加真挚之情:“孟先生好。”
“唔。”孟子玉依旧沉着一张脸。
“请先生命题。”卢魁先冷静应答。他发现对面张铁关虽在喝茶说笑,却不时将冷森森的目光投向这边。卢魁先默默告诫自己,面对刀斧加身之祸,唯有冷静,或能寻得一线生机。
“我孟子玉这一命题,若是要你背的这篇书太冷僻,你会怨我出题太偏,更会怨我断案不公。便唐宋八大家,如何?”
卢魁先有意模仿石举人的书呆子状:“学生遵命。只是,这唐宋八大家,数百年前,汪洋恣肆,论文,何止千篇?论字,何止万言?”
孟子玉:“言之有理。”
卢魁先:“因此,还请先生指定一家。”
孟子玉:“这么大的口气?——这可是性命攸关的事情!”
孟子玉望一眼刑场的横七八竖的尸体,默默摇头。我孟子玉是恨合川读书人,可是却只恨那一个合川读书人,终不能为了对那一人之怨恨,误了眼前如此年轻的一个合川读书人性命,便说:“哪一家,还是你自选吧。”
一直强令自己保持冷静的卢魁先,当下听出孟子玉语气缓和了些。他打起精神,要领下这一题,为自己谋求一条生路,便微笑望着孟子玉,静听他的下文。
孟子玉看这青年学生先前刀斧丛中,眼见人头一颗接一颗滚落脚跟前,虽震惊,却能面不改色。此时,面对自己陡然变脸,这学生仍能处变不惊。孟子玉心中那一段惜才之情又萌动了起来,便把话说得更缓更慢,好让这学生有个考虑选择的时间:“这苏老泉、苏东坡、一路倒数上去,欧阳修、柳宗元、韩愈……”
卢魁先:“韩愈!”
孟子玉:“韩文好哇!然则,仅《古文观止》便选了二十四篇,你选哪一篇?”
“此情此境……”
“此时此地——”孟子玉目光随着卢魁先环视刑场,“你便背诵一篇韩愈祭文如何?”
“请孟先生命题。”
“《柳子厚墓志铭》《祭鳄鱼文》,还有……”
卢魁先眼睛一亮:“《祭十二郎》!”
孟子玉一愣:“《祭十二郎》?”
张铁关立身孟子玉身后,闷声道:“唔?”
卢魁先:“是。”
孟子玉:“此悲之至也!”
卢魁先望着遍野横尸:“悲从中来。”
孟子玉:“此痛之极也!”
卢魁先:“痛不欲生。”
孟子玉审视卢魁先:“韩愈便是祭文,亦多浩荡昂藏之作,《祭鳄鱼文》更见诙谐机趣,今日里,你——却为何独选《祭十二郎》?”
“……”卢魁先被问得头一次不知如何作答。
“唔?”大足举人却句句紧逼,“看你胸中郁结一愤懑难散之气,眼中流露一股伤悲欲祭之情……”孟子玉说着,突然打住,目光从卢魁先脸上,导引似的向眼前刑场游移,盯住了那个刚倒毙的右袖空空的革命党人尸身。
好厉害的角色!卢魁先暗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