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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作孚-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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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你怎么哭了?”四弟不明白,追上来望着爸爸。

这时,棹知事催着将三人押至衙门后门,前行的兵士站下,吴师爷上前,用挂在腰上的钥匙开了后门,将门扇推开一道缝,探出头去,双眼精光直射,左右观望,棉花街上空无一人。他吱呀一声推开门,走了出去。

卢志林被推出后门,扭头抗议道:“国有国法,知事这样杀人,依的是哪家的法?”

棹知事道:“卢志林啊,你吃亏就吃亏在一张嘴上,怎么至死不悟?待到你的人头装进城头那只木笼,你再与本县犟嘴巴!”

卢茂林一路刚刚急赶到北门外,往日自己再早一个时辰进城,姜老城也早已大开了城门,今天怎么回事,大门照样紧闭。猛抬头,依稀看到城头一排木笼中装着的人头,他赶得更急。后面,儿子跟得跌跌撞撞。他大半辈子挑重担赶长路,下盘子从来稳当,可是这天早晨,却被小儿子一撞,撞得他一屁股坐地。这一坐他再也站不起来——仰天一望,数清了,城头不多不少,三个木笼,定神看清了,每个木笼中各盛了一颗血肉模糊的人头。卢茂林抱着扁担,真想大哭一声,当着小儿子的面又不敢哭。突然,有人猛地将他挑担的扁担抽了,看时,正是小儿子,拽着扁担便冲向城门洞。

“你要做啥去?”

“找县衙门的师爷,叫他把大哥二哥还我!”

原来四弟早知道父亲出门是为了啥事。父亲不说,他也不说。四弟虽才八岁,居然一眼能看清事情,一旦做起事来,那副胆大、果决的样子,让卢茂林油然想起在安南与法国人打过仗的那位叔祖。叔祖身上的东西,卢茂林身上也有,当初肖家场那件事便显示了出来。可是,这些年来老实巴交,祖上的东西在自己身上被压抑得看不大出来了,但今日在老四身上再现,依旧令卢茂林想起心头安逸。又想到老四这岁数,正是当年老二哑巴了还要趴学堂窗户去念书的岁数,于是又由老二想到在俄罗斯彼得堡为大清朝廷办外交的那一位文官叔祖,两兄弟虽然个性不同,但认准一件事便要干到底那股子劲却九头牛也拽不回来,莫非我卢家在我卢茂林下一辈儿身上,当真要像叔祖辈那样,再出一文一武两个人才,光宗耀祖?想着想着,越想心头越安逸,昨晚自宵夜时老大老二被县衙差人一索子绑了走后便不得安静的一颗心,此时竟进入梦一般的美境。忽然听得劲道生猛的撞击城门声,睁开眼看时,老四正在城门洞中拿扁担撞那紧闭的城门,卢茂林从梦境中惊醒——老大、老二呢?卢茂林眼前一片模糊,怎么也分不清悬在头顶上的三颗人头,谁是谁的?

卢茂林哪里晓得,这时卢魁先已被推出后门,正扭头抗议道:“人命关天的大案,抄斩巨匪的大事,为何不走正门,偏走后门?”

棹知事上前,与卢魁先并行,似与好友说体己话:“恭逢乱世,本知事得便宜行事。”

卢魁先只能苦涩一笑,强忍着,却站定了不走,他攥紧左拳,向卢志林与胡伯雄示意。

胡伯雄当下明白过来。昨夜死牢中,他似又在小卢先生那儿上了一课,对生死这一人生最大的难题,有了新解,一股雄强之气从丹田中涌出,他也大声叫道:“时辰未到,为何乱杀人?!”

卢志林说:“棹知事、吴师爷,我早就明白过来了!你们哪里只是公报私仇?你明知上一起冤案已被我卢志林捅到省城见了《群报》,你们是怕万一上面重审此案,我会出庭作证,把在县衙后门目击的吴师爷私放真凶的事证明了。你们是要杀人灭口!”

已经走出后门的吴师爷嘿嘿笑着转过头来:“三位,想拖延时间,等待救兵?有意放了高声,想惊醒百姓。如今合川百姓是个什么样三位比我清楚,自扫门前雪还顾不过来,谁会来管他人瓦上霜?三位到这时候,还巴望着你们爱说的‘民众’来相救?”

卢魁先确实在想这事。昨夜被打入死牢,一开始是无计以对,后来想到对策,又担心自己写不出来,再后来居然一挥而就,又担心送不出去,昨夜这场突然遭遇的生死劫,已打下两个回合,最要命的是眼下的第三回合!此时,决定今日三人生死的那个字,就死死地攥在自己手心。

民众?民众!自己在合川给驻军杨长官上万言书,曾写道:“一切政治改革,应自教育入手,而以教育统治人心,为根本准则。”后来到上海得遇黄炎培,更坚定了要以教育“启迪民智”,怕的就是民众积贫积弱无知无力愚昧自私冷漠,似一盘散沙做了这沉沉黑夜中恶势力爪下的冤大头,可是,今日自己却只能指望民众来拯救,却不见合川士绅、民众伸出援手。

三人被强推着出了后门,眼前棉花街空无人迹,卢魁先默默摇头,万一民众不肯出手,岂不是……经历革命,经历大足刑场,卢魁先早已不再怕死。死不足惜,可是,自己活了二十三年,才认准了要走的路,还未开步走!胡伯雄还那么年轻,大哥如此忠厚,难道也要……

“非也!”三人刚被推拥着上了棉花街,拐向刑场方向,突然听得迎面一声嘶哑的闷吼。

三人与棹知事一行同时一愣。循声望去,被爬上城头的朝阳晃花了眼睛。

棹知事壮胆冲对面发话:“本县在此,谁敢咆哮公堂?”

一声嘶哑的喊,更是放了高声:“非若是也!”

棹知事问:“举人?”

举人道:“正是在下。合川举人石不遇!”

卢魁先笑了,被晃花了眼睛,此时渐渐看清——

县衙后门对过的那条僻街上,黑压压站满了人,抢先迈出队伍的是颤颤巍巍拄着拐杖的举人。

“举人先生,东翁,程先生,宁先生……”显然对这些人,棹知事都心存敬畏,“不知有何见教?”

众人一时无语。

棹知事道:“下官公务在身,这样吧,少顷了却此案,下官亲往各位府上,洗耳恭听……”

顾东盛一揖,从人阵中走出,不卑不亢地说:“我等前来,正为此案。”

棹知事故作不知:“哦?”

顾东盛捧上一纸保状:“合川士绅顾东盛等三十六人,联名作保,保卢魁先。”

民众队中人头还在增加。正陆续赶到的宝锭和当初在无字碑前祭奠宝老船时的三个船帮:渠帮王爷会、遂帮王爷会、州帮王爷会的帮主及船工。

“来者不善!”棹知事听得背后吴师爷嘀咕一声,当下换了副面孔,笑容可掬,对众士绅唱个肥诺:“棹某从家乡远道来合川,重洋远渡与尔相逢,当真是名副其实啊,还望各位多多包涵。昨日接家中高堂老母家书,命棹某早日回家成婚,棹某还痴心妄想,几时能上咱合川哪位老大人的府上去当一个东床娇婿呢!”

“即烧东壁之床,请君入瓮。当掬西江之水,为尔煎肠。”石不遇一句脱口而出,合川举人哪儿容得有人在合川城中当着众人的面在他面前咬文嚼字?

顾东盛道:“闲话休提,先说卢魁先吧。”

“可是,这个卢魁先他——私通巨匪湖北熊。”

“可有证据?”

棹知事一声断喝:“胡伯雄!”

胡伯雄气冲冲应道:“在,你要怎样!”

棹知事得意地望着顾东盛。

顾东盛沉着脸,道:“卢魁先有才。”

“可是他通匪。”

“卢魁先有冤。”

“冤在何处?”

举人接过话头:“卢魁先私交朋友是叫胡伯雄,却非湖北巨匪熊。”

吴师爷向棹知事使一眼色。棹知事会意,有意将水搅浑:“此胡伯雄正是彼湖北巨匪湖北熊也!”

“非也。仅姓名谐音!”

“尔等敢保,此胡伯雄非彼湖北熊么?”

众士绅无语。宁可行上前一步:“我宁可行偏敢保他卢魁先!我敢上省城告你,合川知事棹洋渡,尔敢以姓名谐音治人死罪么?”

棹知事道:“谐音?哪有这么巧的事。湖北巨匪流窜合川,上面严令,乱世须用重典,本县将湖北熊与私通湖北熊的卢氏兄弟就地正法,也是为保一方平安啊!”

举人道:“非若是也。名者,父母所取;罪者,自身所为。夫以罪定名,罪名成立。以名定罪,名实罪虚……”

听举人说得理直气壮,棹知事露出怯意,望一眼师爷。师爷也无言以对。

举人所说,其实正是背诵卢魁先文章,却忽然忘了下文,恼火地回头对曲先生说:“年轻时,我石不遇能将韩愈之文倒背如流,到老来,这记性!魁先娃文章呢——我照本宣科。”

曲先生将手头《告全县民众书》藏下,抬头一望城头——

城头,姜老城正趴在内城墙上,呆望着这边。

卢魁先身后,牢子周三也正担心地望着举人。

曲先生小声提醒举人:“你照读,岂不误了姜老城弟兄性命?”

“你要我怎么着?”

“你前头说着,忘了,我给你提示。”

举人红了脸:“我这就说不下去了。”

对面,棹知事望着举人,以为他辞穷了。

曲先生悄声在举人背后读出文章:“以名定罪,名实罪虚此理甚明。川中三岁小儿不问亦知,历朝历代律例皆依此理而行,况今日君主立宪之中华帝国。若某某姓名与巨匪绰号谐音,便能定罪,则小民敢问……”

“下面石生我知道了。”举人抬头对棹知事,“小民敢问知事姓甚名何?”

棹知事一愣,照答:“下官姓棹名洋渡字迩逢,下官上任之初,曾登门拜会本县各位名士士绅,记得当时自报家门,还曾得到合川举人您当场夸奖,说古人名与字,讲究一意贯通……”

举人打断他,朗声背诵:“去年12月22日,云南都督唐继尧致电洪宪皇帝袁世凯……”

举人语滞,曲先生赶紧在身后照读《告全县民众书》:“要求取消帝制……”

举人高声抢过:“要求取消帝制,并以死刑惩办帝制派领袖十三人——此事,棹知事可知?”

“三天后通电全国,下官当然得知。”

“十三人中,谁人为首?”

“杨度。”

举人照背文章:“若以某名与某谐音定罪,则棹知事之名洋渡与此杨度同,倘唐继尧、蔡锷等一朝得逞,棹知事第一个当斩!”

棹知事心虚,望一眼吴师爷。

吴师爷嘀咕:“这举人,一向迂腐,几时变得如此敏锐机警?”

棹知事强辩:“今日合川,依旧洪宪皇帝天下。”

举人语滞,曲先生小声读文章:“若还认洪宪帝……”

举人理直气壮:“若还认洪宪帝,则知事更当斩!”

棹知事一惊:“这又为何?”

举人这一路诵得流畅:“洪宪帝曾任中华民国第二期临时大总统,以其亡清首功也!清末四川总督赵尔丰赵屠夫屠杀四川保路请愿同志,我合川股东代表亦险遭杀害。”

乐大年见程、宁二士绅有些畏缩,退到自己身边,乐大年有意读出手头《告全县民众书》:“同志所保者,即我合川股东血汗入股所建之川汉铁路也。”

乐大年说这话自有用心,程、宁二人当初便是川汉铁路合川股东,也曾公推在省城的卢魁先担当合川股东代表,卢魁先这一篇书上,虽未写明自己的名字,程、宁二人心头却是明白的,被乐大年这一激,二人也唤起一股感激与义愤,重新上前回到第一排补了自己退下的空位。

举人哪管身后这些细节,他顾自背诵着:“同志所保者,即我合川股东血汗入股所建之川汉铁路也!知事姓棹字迩逢,棹迩逢者,正与赵屠夫赵尔丰同音。则知事以其字迩逢,于洪宪帝之朝当斩。以其名洋渡,万一唐继尧蔡锷得逞,亦当斩。幸而知事两朝皆未获斩,则吾友胡伯雄亦不当以其名与湖北巨匪熊同音而遭斩。我卢魁先与不当与我大哥卢志林以通匪罪牵连本案!”

曲先生在举人身后一边听他背诵,一边对照着看文章,连连点头,显然举人说的全对。

卢志林默默看一眼卢魁先,道:“二弟,举人在背你的书。”

卢魁先赞道:“恩师如此高龄,学生一篇刚送到的作文,他竟还能背得来如此酣畅自如!”

棹知事望一眼吴师爷,吴师爷无计,摇头道:“合川这群士绅,今日突然变得如此巧言善辩!”

举人此时进入状态,根本无须曲先生提示,喋喋不休,咄咄逼人:“再者,洪宪皇复辟帝制,蔡锷军护国共和。国体事大,天道高远,我等合川小民,唯合川知事棹洋渡、棹迩逢马首是瞻。向者,知事合川大堂,‘明镜高悬’巨匾之下,洪宪皇帝袁世凯圣像居中。昨夜,小民等以私通湖北熊匪罪被捕,不于大堂受审,却私押至黑牢刑讯,此等细节,且按下不表。”

卢志林听到此,对卢魁先说:“糟糕,举人背二弟的文章背得来一字不改,吴师爷何等机敏的人物,他马上就会听出来这话是你的口吻,更会马上想到你将这话写下送了出去,他一定会追查是谁送的,这一来,岂不是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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