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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聪明!”举人冷冷道,“你恐怕又要后缀一句‘可是’吧?”
“可是,”乐大年果然问出,“合川举人,这前一句四字——小轿相人——作何解?”
“附耳过来!”
乐大年见举人得意,索性奉承他个够,便学了戏台子上莽张飞得令出征前听军师面授机宜状,附耳过去。举人颇受用,很是体会到了诸葛亮运筹帷幄的那番心境。
乐大年听举人“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的嘱咐着,不禁拍案高叫:“妙计妙计,当真是孔明妙计安天下!野语有之,郎才女貌——今日这小轿一抬出蒙家门,我乐大年敢打保票,我魁先兄弟的这桩好事成矣!”
“起轿!”久长街头,有几年没这样闹热过了。这天,一声喊,花轿抬起。唢呐冲天,喜气洋洋。迎新队伍迎面走来,走了一条通街,观者夹道,合川城万民空巷,一年中难得几回这样闹热。
卢魁先站在街口,一左一右是举人与乐大年。二人耳提面命,对卢魁先谆谆教诲。
举人:“看到了吧?魁先娃!”
乐大年:“从今往后,这事你得记在心底,魁先兄弟。”
举人:“那年考清华赶脱船,自己哭着给我说的:凡事傻等不得。”
乐大年:“这终身大事,更是要决定即行!”
卢魁先望着前面迎新队伍,咕哝一句:“抬的谁啊?”
迎亲队伍此时走近,围观者拥挤,将新郎礼帽挤掉,露出一头油光的西式发型。
卢魁先乐了:“宁可行!”
举人:“是啊,你在瑞山书院的小同学,如今都娶妻啦!”
乐大年:“你也老大不小啦!”
宁可行来到三人面前,他披红挂彩,外罩一件中式的婚礼锦袍,里边又穿西装结领带。
乐大年嘀咕一声:“宁可行当真是中学为体,西学为用?”
花轿抬到,堵在三人面前。
宁可行在众人欢呼声中,打起轿帘,扶起新娘。
新娘一脚踏出轿门,竟是一只大脚。
举人望去,不由觉得大煞风景,失声叫道:“天足!”
卢魁先:“如今时兴天足。”
举人:“煞风景,这宁可行当真煞风景,我说他闹得满城风雨娶个媳妇必非等闲女子,居然天足!”
举人学夫子状,戟指宁可行背影,对卢魁先与乐大年说:“小子可鼓而攻之也!”
举人一跺脚,拄着拐棍离去。
这时就见久长街对面,蒙家门开了,奔出蒙红参,挤入抢鞭炮的孩子堆。随后走出蒙七哥,厚道却不失身份地站在门框下望着抬礼箱的人流。听见人群在数着数字,他也本能地跟着数。
卢魁先被夹道围观的人群吸引,人群正在数着数,数得最带劲的,恰恰是他班上的几个学生,李果果声气最大:“一,二,三……”
一条通街,无人指挥,却异口同声,所以数数声越来越大:“四,五,六……”
闺房中,蒙秀贞正在做绣活,听得外面数数声成了一股整齐的声浪,蒙秀贞放下活,出了门,躲在蒙七哥背后:“哥,人们数啥呢?”
“数啥?礼箱啊,礼盒啊。”
“礼箱礼盒有啥可数的?七哥,怎么你也数?”
“不数清楚了,到时候,我要嫁我妹子,我知道该备若干口箱子若干口盒子?”
蒙秀贞在背后红了脸啐七哥一口,跑回屋去。
蒙秀贞后来听卢魁先说,这天她在闺房中对七哥这一问,卢魁先也正好在街上问过乐大年,蒙秀贞掩着嘴笑了好久。
街头,人群正数着:“光是铺的就十套。”
李果果声音更高:“盖的又是十套。”
卢魁先:“铺十套盖十套这么多铺的盖的他女儿结个婚用得完么?”
学生觉得先生好玩:“这十套铺的十套盖的又不是拿来铺拿来盖的!”他们接着数:“十一,十二……上身穿的十套,下身穿的十套,上身下身笼起穿的裙子袍子各十套,还有……”
卢魁先:“一年一套,一辈子就算一百年,穿得完么?合川城中,这是哪一位啊,嫁女这么操心?”
李果果一指:“那就是新姑娘的爹。”
众人恭敬地招呼:“罗老爷!”
罗老爷远远地走在街当中,昂首挺胸风光地向众人拱手道谢。
抬箱的队伍从久长街拐角全走出,没了后续。众人遗憾地:“才三十抬哇。”
李果果晃动着硕大无朋的光脑袋带领众学生喊道:“罗老爷,上一回,王家嫁女,数了三十五抬!”
众人责备地嚷嚷:“罗老爷,你怎么输给他王家了?”
罗老爷道歉似的冲众人拱手打抱拳,从容淡定一笑,回头望身后街拐角。突然,唢呐再起,学生娃们为之一振,又喊:“三十一、三十二……”
卢魁先:“这数着嫁奁箱子,给我数出一道应用数题来了!”
乐大年赶紧打住:“应用数题此时休谈!回到今日主题!”
卢魁先调皮地避开乐大年逼视的目光,故意对学生:“李果果,破了上回王家嫁女的纪录没有?”
“破了破了!三十六……”
抬箱队伍终于全部从拐角走出。学生像吸足了一口气似的,最后喊出:“四十!”
众人欢呼:“罗老爷,赢过王家人喽!”
街当中,罗老爷遥望四面拱手,意气风发。
罗老爷的最后一抬礼箱是敞开的,一串串铜钱高高吊在箱架上,晃悠悠最能吸引众人眼球。此时,被推拥得一颠,一串铜钱因为串绳经年突然断了,哗啷啷全落进箱中,众人被这意外弄得兴奋大叫。罗老爷却极敏感地听到了一枚铜钱蹦出箱沿落到街面上的叮当声,顿时忘了自家身份,立即扑下地,跪着爬着在众人裤裆间乱钻,追寻着那一枚叮当转圈的小钱。
卢魁先一愣,此情此景,在哪儿见过?
罗老爷钻过一人裤裆,推开一人的脚板,拾到了那一枚小钱。他举钱过头,目光炯炯,从钱眼中穿过,他望到了革命前后在省城合川会馆见过的一个老熟人。二人隔着钱眼,对望良久,“是你?”
罗老爷这才小心地将钱收进怀中,再扣上荷包扣。他拎着荷包,向一侧耳边,惬意地摇晃,听着其中透露的叮当声。又像让烟似的,将荷包递到卢魁先耳边:“你要不要听听?”
卢魁先:“我听过了,罗大爷。”
罗圈圈昂头挺胸:“唔。”
“您老的腰身,怎么不……”
罗圈圈把他不便说的话挑明:“不罗圈了!”
“哪天起——挺直的?”
罗圈圈上下打量卢魁先,见他依旧穷相,“你这模样,怎么还……”
卢魁先把他不便说的话挑明:“还这么一副穷相?”
罗圈圈:“四十年,你罗大爷我啥活路没做过?弯腰驼背、见到有钱人,一张脸笑得稀烂——合川会馆,你看到的。知道我为啥?”
卢魁先这才想起罗大爷当年那句话:“嫁女?”
“就为今日!”
卢魁先张嘴说不出话来——“失语”了。
“卢魁先,做啥不搭话了?”
卢魁先声音有些哽滞:“四十年,罗大爷你腰都弯成了罗圈,这一个一个找来的小钱……就为了这一天,嫁女,抬出这四十箱?”
“啊!”
“四十年,四十箱,你这到底是为了个啥啊——我的罗大爷!”
“先前你问我,哪天起,不罗圈了?”
“唔。”
“告诉你,魁先娃,小卢先生,就从今天起!你看,今天一走上久长街,我腰杆怎么就一下子直得来伸伸展展,满街的人数我嫁女的箱子,数到他们从前在街上看人嫁女没数到过的数目,再转身来看我时,不是我一张脸笑得稀烂,不是我一个腰杆弯成罗圈,倒是他们一个个变成了罗圈,一张张脸笑得稀烂!”
说罢,罗大爷拱手,转身追上抬礼箱的队伍,那边的人群,又掀起新的一浪数箱子的声音。
“好一道有应用价值的数学题!”卢魁先说。
“自己的应用数题还无解呢!”乐大年嘀咕着。
“有新解了!”卢魁先顾自说着。
第二天,县立中学课堂上,监学卢魁先真的停了原课,给学生们上了一堂“应用数学新解”课。他一上讲台就问:“昨天,哪些同学去久长街观过婚礼?”
同学几乎全部举手。
卢魁先:“好。你们走出这个课堂,又一脚跨进另一个更大的课堂。”
“那是久长街。”
“昨天久长街就是更大的课堂,能教你们学到更多的东西。”
同学面面相觑:“我们啥也没学到,就数了陪嫁的箱子!”
卢魁先:“数了多少口?”
同学齐声:“四十!”
卢魁先转身在黑板写下两个大字:“四十。”
卢魁先:“好,今天我们就从昨天大家数出的这个数字,做一道应用数题。”
同学:“太简单了!”
卢魁先:“题面简单,要求新解,可不简单。”
同学:“啊?”
卢魁先更加一把火:“当今中国,还没一个人,求出这新解!今天,就看在座各位了!”
学生们惶恐又兴奋:“哇!”
卢魁先:“先生先公布自己的答案:中国人不是自私自利的。”
李果果:“先生昨天上课还说——中国人自私自利!”
“昨天,先生和你们一起去数礼箱,数到四十,改变了自己昨天以前的看法,得出了今天这个新解。”
“先生怎么得出的?”
“先生怎么得出的,这不要紧。要紧的是,学生——怎么得出自己的答案。”卢魁先扳下一根手指:“已知:礼箱有……”
“四十口。”
卢魁先扳下第二根手指:“已知:这礼箱装的是……”
“铺的盖的穿的戴的。”
“已知有四十套铺盖穿戴的。求解:给谁的?”
“新姑娘哇!”
“新姑娘有几个?”
李果果抢答:“新姑娘还能有几个?新郎官就是要讨小娶二奶奶,也要另外换花轿抬人啊!”
众生起哄:“李果果就想娶二奶奶!”
李果果将目标转向卢魁先,说:“小卢先生,你讨老婆,抬不抬箱子?”
别的学生:“小卢先生肯定要讨老婆。讨合川城里最漂亮的老婆!”
卢魁先闹了个大红脸:“回到我们的应用数题,求解:新姑娘只一个,这么东西,要多少年才穿得完戴得完?”
“一百年一千年也用不完!”
卢魁先步步紧逼:“已知:一个人一百年也穿戴不完这些东西。求解:昨天一天就抬出这四十箱,作何用场?”
众生一愣。卢魁先:“说话啊。这题还不到最难解处呢,就无解啦?”
李果果被他一激,冒一声:“给我们数的!”
众生哄笑他。卢魁先:“李果果恰恰答对了!”
蒙红参:“嫁女就嫁女,为啥主人家抬出四十口箱子叫我们数?”
卢魁先大喜:“问得好!问下去!”
蒙红参无话了,抠着头皮。卢魁先:“先生接着你的话问下去——观婚礼就观婚礼,为啥我们要数箱子?”
同学全都学着蒙红参抠头皮。
卢魁先:“莫急。让我们一起来回想一下昨天的情景——你们,是从一开始,一直数到四十的么?”
“不是,数到三十口箱子,队伍走完了!”
卢魁先一笑:“当时,大家说什么了?”
李果果:“我喊了一声——上一回,王家嫁女,数了三十五抬!”
众生:“我们全都冲着街喊,罗老爷,你怎么输给他王家了?”
卢魁先:“输给王家?罗老爷和王家什么时候比起输赢来了?这输赢,是麻雀牌桌上才有的事。求解:婚礼箱子怎么会变成了麻雀牌?”
众生愣了:“先生出的题,无解!因为已知条件不足。”
“那我就再为大家加一个已知条件。从光绪年起,有个合川人,在省城做杂役,他一文一文小钱的便捡,捡了四十年——他挣到了这个数!”卢魁先伸出四根手指。
众生:“四万?”
卢魁先摇头。
众生:“四十万?”
卢魁先摇头:“四十口箱子。”
“他是——罗老爷?”
“正是。同学们说,他这样做,值么?”
“不值!”
“昨晚婚宴,他喝多了,太高兴了,回家后倒上床,再也没醒来。请郎中把了脉,说是,他这辈子,搞不好的话,怕是再也醒不过来了。”
李果果:“昏睡百年。”
卢魁先:“昏睡过去之前,他拽着刚出嫁的女儿的手,说的最后一句话是:爸爸这辈子,值!”
多年后,李果果记不得这堂课讲了些啥,却还记得小卢先生讲到此时,动了真情,泪光闪闪。他果果当时问过:“啊?他还说——值?”
“他说,四十年,一万四千四百天,我见人就弯腰驼背——背都蜷成了罗圈。蜷得来合川人都叫我罗圈圈。可是活到昨天,合川成千上万的人,见了他都叫他罗老爷!所以他才说——值!”见学生一个个听得傻了,卢魁先道,“先生前面提的问题,同学们可以求解了么?——已知:衣裳帽子,是给人穿啊戴的。求解:怎么会变成了抬上街给我们数的东西?”
众生:“因为罗老爷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