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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森率兵进泸县城时,百姓一脸疑虑。与恽代英同船到泸县码头时学生齐聚却无一人对他鼓掌,今日头一回见青年学生对自己如此热情,便也放声大笑。笑罢,凑近卢魁先,说:“原来合川卢思深藏不露,竟身怀绝技!”
卢魁先憨憨地说:“卢思教书匠一个,有啥——绝技?”
杨森定定地盯着卢魁先,却怎么也看不出他是真憨还是装憨,便说:“竞争或赌博,必一赢一输,能让双方都赢,皆大欢喜,能有几人?”
卢魁先摇头。
杨森道:“所以说,此卢思独具之巴蜀绝技也!”
卢子英听得杨将军说二哥身怀“绝技”,颇感兴趣,过来正想问个究竟,杨森却已走向操场热闹的人群中。只见二哥与恽代英站在棚口,同时望着杨森的背影,卢子英听代英哥说出一句:“不倒翁。”——原来二哥与恽代英那天在山由望着这学堂说的“不倒翁”不是一个泥捏的玩具,是一个大活人。可是,杨师长大马靴叩在操场上走得来咚咚咚的,稳当着呢!谁能让他倒?他怎么又成了“不倒翁”?
此时,蒙淑仪已经带着杨夫人一起,各自佩上“剪发宣传员”标记,向女生与女民众现身说法,宣讲剪发。两个女生进棚,一个笑得像雏菊般亮丽,一个哭成泪人儿,手挽着手,钻进剪发棚。蒙淑仪与杨森夫人则操起丈夫用过的剪刀,咔嚓咔嚓上前。隔壁“放脚棚”,棚口挂着帘子,不许男子张望,棚中正有几个女子放开小脚。再隔壁,“种牛痘棚”,棚中正有几个农夫捞起衣袖种牛痘。
下一周的《师贤周刊》论此:“这一年,卢魁先与恽代英率全体师生民众,将这次运动会办成了自五四以后,川南绝无仅有的一次破除封建意识、倡导新文化、新教育、新风尚的大会。岂止如此,实为自盘古开天地以来,川南乃至中国所未见之运动会也!”
当晚,恽代英在灯下给友人写信:“我现已拟定将此校单纯培养小学教师,同时为社会活动家。以后训育教授,尽可能的范围而改进。再利用军力、官力办第二部,办讲习所,建新校舍,创设各县小学……则川南以改造教育、改造社会或竟闹得成功。”
天边隐隐雷声,杨森马鞭甩得响亮,驰出泸县南门外,向山岩脑去,此行是要视察四川有史以来第一条马路。修建好的这一段马路上,石碾子闲置路边,上写标语“新川南、新教育、新风尚”三行字,让他开心,一时忘了雨云厚积的天气给身体带来的烦躁。“想当初,我的‘新川南’,不过是大话一句,想不到落在他卢思手中,当真成了气候!”
“事得人而举,无人才即不能发生力量。全得了将军您慧眼识人才啊!”杨森身后稍远处,随侍的副官道。再后,跟着贴身保镖装束、背后斜背一柄长剑的马少侠。
杨森一甩马鞭,这一回,是甩向副官面门,副官一震,胯下之马人立而起。
“叫你不要拍马屁!你偏追着我的马屁股拍个不休!把你的副官服脱下来!”杨森对副官吼道,转而面对紧跟副官其后的马少侠,以鞭指自己心窝,再指马少侠心窝道,“教育科长卢思,他这心子头揣的东西,比我杨森如何?”
马少侠追上,与杨森齐头并进,杨森看见这个去年入伍时还目不识丁的汉子,此时胸袋上,已经别了一支新派钢笔。马少侠说:“将军所图者,四川!卢思所图,中国。”
杨森一震,看一眼马少侠,旋即以极强的自制力,默认道:“那——这个卢思,会像你马少侠,自始至终,鞍前马后,追随我么?”
马少侠:“卢思所图,若还止于川中——他会。”
杨森:“卢思所图,若越出川中,遍及中国,他便——不会?”
马少侠:“肯定不会!”
杨森指马少侠身上保镖服:“把你这一身——脱下来!”
马少侠迅速脱军装。杨森指副官手头副官服:“把你那一身,扔给他!”
副官将军装抛给马少侠。
马少侠刚脱下保镖服,便接到副官服,正愣着,杨森喝道:“穿上!”
杨森已经驰远。积了好多天的一泼雨,突然落下来,新任的马副官赶紧拍马追上。
空山新雨后。明贤两只手的食指分别挂在卢魁先与恽代英食指上,蹦蹦跳跳登上忠山。
卢魁先望着山头:“我们俩都在各自找寻一条路。”
恽代英说:“却要登上同一座山头。”
卢魁先说:“好比各伸出一只手,扶持提携着同一个娃娃。”
“妙喻也!我在左,你在右……”
“我是右派?”
“不对不对,你的作派,是不左不右,走当中。”
“我——中庸?”
“我呢,恨不得一颗炸弹炸碎这不给劳工劳农活路、堵死少年青年出路的旧世界!”
“旧世界?——陪伴你我多年,像一个老妻,就为了她的脚小,便一纸休书休了她?”
……
二人争论放了高声,身后远远跟来的是剪发后一身清爽的蒙淑仪。听到这句以女人作比的话,她抬起头来,见恽代英猛地一挥手,说:“依卢思兄之见,是要一寸一寸地慢慢放开旧世界又臭又长的裹脚布!”
蒙淑仪微微皱眉。
“代英想甩开大步走?上一回你我相约上忠山,你告诉我,你正在探索一条路?”
“是。”
“这一回,你约我上忠山,你已经找到了这条路?”
恽代英点头:“等过了今晚再说吧。”
当晚,回到皂角巷家中,卢魁先在哄孩子睡觉,他想学蒙淑仪哄孩子的本事,做一个称职的父亲,可是他一只手又拿着一本日记,忍不住偶尔要读上几行。
蒙淑仪在做饭,说:“三弟把在杨森补充团当团副的事儿辞掉了。”
卢魁先说:“卢尔勤这么做是对的。”
蒙淑仪说:“三弟捎来些好菜,你去请代英来家吃饭吧!”
卢魁先说:“今夜不行。”
蒙淑仪说:“怎么啦?”
卢魁先说:“他有事。”
蒙淑仪边做饭边随意说着:“他自己说的,民以食为天。什么事还能比吃饭大?”
卢魁先哄着孩子,回道:“恐怕是他这辈子的大事。”
“终身大事?”蒙淑仪看他哄儿子的样子,觉得好玩:“你儿子都满山跑了,他还打着单身。嘿,其实学堂里丁老师对我们代英兄弟挺有意思的!今夜,是不是有女子与代英约会?”
卢魁先触景生情:“代英他,有过女人。二十岁那年,他和老家一个叫沈葆英的女子结婚。”
蒙淑仪说:“哦……你是二十四岁,和老家一个叫蒙秀贞的女子结婚。”
卢魁先说:“沈葆英‘婉柔似室女’,却‘豪爽似男儿’。”
蒙淑仪说:“蒙秀贞赶不上沈葆英。”
“我家淑仪不比谁差。沈葆英‘好读书、通情理、志道德’,婚后支持代英求学求真理。”
“蒙秀贞更赶不上了。”
卢魁先一笑:“代英常常把自己学到的新文化、新思想告诉妻子。夫妻相约:用全力造福社会,造福家庭。”
蒙淑仪指着卢魁先,问:“用全力造福社会——是你。人家代英家那点事,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卢魁先亮出先前正读的那本日记,说:“这上面,一天天都写得清清楚楚。”
蒙淑仪说:“代英他,连日记都给你看?”
卢魁先说:“我也没亏了他,我的日记,也给了他。”
“这才对头。”蒙淑仪刚说完,她想起什么,脸一红,“哎,你不会把我们家那点事,也朝你那本儿上写吧?”
卢魁先笑着说:“我没他那么傻!”
蒙淑仪也笑了:“依我看,你们俩,论傻,有一比。天下最聪明又最傻的两个男人,怎么就在这川南师范学堂碰上了?怎么就叫小女子我碰上了当中的一个?”
卢魁先收了笑容,说:“婚后三年,葆英她,难产死去。沈葆英坟前,代英长跪发誓:葆英,代英今日在你灵前,当着岳父大人起誓,今生今世,不复再娶!此事轰动了恽氏家族。代英的父亲恽爵三力劝儿子——终于独身,恐非良策啊!不久,有人登门做媒。代英当场答复:女子丧夫,须守寡终身,男子丧妻,就可以转眼即忘之,而另结新欢,这是何等的不平等,孔孟之道,于此一事上,是何等的罪过!”
蒙淑仪愣了,说:“代英发了誓,可是,今夜又要办终身大事?”
卢魁先一愣,想了想,明白过来,是蒙淑仪误会了,他便笑了:“今夜代英要办的,恐怕是比男婚女嫁更大的事。”
蒙淑仪也望去:“办啥事啊,比终身大事还大?”
面对发妻天真的目光,卢魁先没直接作答,却道:“一股潜流,岩浆般火热的潜流,在代英心底涌动……”
发妻哄着儿子睡了。这一夜,卢魁先不想睡。
这一夜,恽代英也没睡。小窗内,红烛下,他跟着另一个人举起拳头。
无从考证这一夜的具体时间,可供参考的是两份史料:一份是:林育南填写的“党员登记表”。介绍人一栏写着:“恽代英”。林的入党时间是1922年2月。
一份是:《董必武1961年自述》。上写:“恽代英是在四川入的党。”
由此推断:恽代英入党时间地点,是1922年2月以前,四川。而这一段时间,恽代英正应卢魁先之聘来到川南,他的主要活动地点,正是在他与卢魁先共同推行“新教育”的川南师范学堂。
1921年,晚春时节,卢魁先第二个孩子晚春出生。卢魁先指着季节,为这个女儿取了个小名叫晚春。此后,他与蒙淑仪的女儿,小名都用出生季节。最小的儿子,小名叫毛弟。川人,爱这么叫自己心爱的小儿子。大儿子二儿子,用的都是出生地名。
就在二十八岁的毛泽东走上嘉兴南湖那条木船,发誓要轰轰烈烈将旧世界改天换地的年头,同龄的卢魁先也走进了泸州白塔寺,那是他与恽代英在泸州创办的“通俗讲演所”。
这天,一个广东口音的人在台上激烈地演讲:“请大家认识我,我是一颗炸弹。”
川南师范一群青年学生与泸县民众热烈鼓掌。
接着上台的卢魁先演讲道:“炸弹力量小,不足以完全毁灭对方,你应当是微生物,微生物的力量才特别大,才使人无法抵抗。”
同样赢得热烈鼓掌。
爱跟着二哥与代英哥撵脚的卢子英一时听不大懂,扭头望着恽代英问:“微生物?”
主持人席上,恽代英注视着卢魁先,在纸上写下:“微生物作用太慢。”
卢魁先读到这张纸条,回到主持人席,与恽代英并坐,要过恽代英手头的钢笔,在纸条下方空白处写下:“川南改造教育与社会局面,正是你我微生物营造的。”
卢子英见恽代英望一眼自己,却凑近卢魁先耳边,低声问出一句话。越是耳语,越令少年人好奇。虽然那个广东口音的人开始了更高声的演讲,卢子英竖起耳朵还是听清了。代英哥问的是:“军阀混战,百姓连头都抬不起来,此时搞教育,一时就有百花齐放的美景,能持久么?”
又见二哥听了这一问,倒抽一口冷气,脸色陡变:“这一向,我最担心的就是这件事!”
又见二哥在纸条的更下方处写下:“如果在此军长杨森是不倒翁,此间事本有可望。”
代英哥要过笔来,“如果”二字上画下一个红圈。
二哥一看,一愣:“如果?”
卢子英不知两个哥哥在打什么哑谜,但他到底搞清楚了——“不倒翁”不是玩具,是那个蛮干将军。至于蛮干将军是不是不倒翁,这跟二哥与代英哥要办的事有什么相干,卢子英一时想不清……
“在此军长杨森,教育科长卢思,都可谓好勇过我。只要他们是不倒翁,此间事本有可望。”当晚,恽代英在宿舍灯下给少年中国学会执行部负责人杨钟健的信中写道,此信至今完好保存在《少年中国学会会员通讯录》中。
子夜,泸县南门大开。枪声大作,子弹打在新修公路边闲置的石碾子上,溅起火花。闪光照亮标语,一个个“新”字依次被打得四分五裂。杨森驰出城门,副官马少侠随后,他从马上扭过头去,双枪齐射,弹无虚发。追击者纷纷落马,所穿军服,竟与杨森军同。杨森马鞭甩得响亮,却听得马少侠背后叮的一声……天亮,杨森与马少侠在大江边饮马,马少侠解下背后斜插的长剑,发现一粒子弹将剑鞘与剑身同时洞穿,马少侠便要弃了这剑。
杨森阻止道:“兄弟,这剑赠我杨森如何?”
马少侠一愣:“师长,这剑将断,不能再用!”
“昨夜出城,子弹如蝗虫,全冲我杨森来。若非兄弟挡在身后,杨森此身早成蜂窝。若非此剑挡在兄弟身后,兄弟此身早成蜂窝。”杨森说得哽咽,“因此,杨森想将此剑留下,永不忘昨夜之事!”
马少侠当即下泪。此后半生,鞍前马后,追随杨森,直到改朝换代……
1922年7月,四川爆发川军第1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