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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果果指碑的最左下角,是写这《募捐启》的人的署名,毕启一一读出:“刘湘、杨森、陈书农……怎么卢作孚说的这群大魔头在这块碑上会齐了?”
李果果毫不掩饰自己的得意,笑着,似乎这事是他做成的。
毕启开始咀嚼:“湘等或游展偶经,或谈念偶及,每以为宜有汤池供人沐浴,家作公园供人憩息,倡议醵金兴工……决为募助,期成盛举。”毕启恍然大悟,“原来是刘湘等二十四名川军首领提出修建公园的。不对啊,他们关注集聚重金购买美国德国新式枪炮建军备战,哪有闲工夫来关注这小小温泉峡中的一个乡村公园?”
毕启一抬头,又碰上李果果那笑容。他恍然大悟,也笑了:“这文章是卢作孚写的,却署他人的名。就像这《嘉陵江报》的发刊词一样,明明是他写的,却署名‘努力的同人’。”
“这其实是小卢先生当峡防局局长后出的第一篇文告!”
“我开始有点明白了。看来,卢作孚能叫这一群将川省闹成‘魔窟’的‘魔头’们为一个乡村公园出血捐钱,答案真在这碑上。公园建成,游人成千上万,无论过多少年后的来者,一读这碑,都知道,建公园的是‘湘等’二十四川军将领,公园是卢作孚努力做的,做成了,却与卢作孚无关,这叫为他人……”
“做嫁衣裳!”李果果见毕启的中国谚语又不够用,赶紧为其补缺续上。
李果果笑望着毕启。毕启痴痴地望着眼前的石碑,眼神中颇有点见到摩西石刻真版的味道。李果果料定毕启又会说出“我在中国第一次见到有这么做事的人”之类的话——这一回,他猜错了。李果果听到毕启脱口而出嘀咕了一句他的美国母语,好像是一个惊叹的单词,可惜李果果听不懂。
三天后,毕启回到北碚小码头。送他的,是卢作孚。由合川下行重庆的民生公司轮船还没到,二人便在阴刻有“北碚”二字的大石板上席地而坐。江风吹过,石板干净得像盛大宴会的圆桌。
毕启是揣着一个问题来见卢作孚的,三天下来,这疑问却像小三峡中清晨的雾,越积越浓。毕启不想用一问一答的方式——善于引人倾吐,是传教士做忏悔式时的基本技能,毕启取个巧,故意引卢作孚说他肯定爱说的话题:“我到中国几十年,这是第一次见到一省的军阀将领齐心协力为一个偏远的乡村建设项目捐钱,也是第一次见到一个建设家、实业家将自己的事业如此不动声色如此天衣无缝地与军人实力相结合。”
“这叫枪杆子与洋钱结合论。”
“又是你的发明。”
“非也,是刘湘。”
“你不光是让川省军人的枪杆子跟商人的洋钱结合,你这个‘商人’,甚至叫军人右手拿枪杆子保护你,左手掏出怀中的洋钱捐助你!”
“人家心甘情愿。”
“几年前,成都通俗教育馆的事业因军阀战争半途而废,你沉痛总结说纷乱的政治不可凭依。今天,中国政治更加纷乱,你却从中找到了凭依,成就了更大的事业!”
“《易经》说,与时同行。”
“你居然让当初收过熊克武买路钱的程老江摇身一变成了姜老城。”
“他生下来就叫姜老城。”
“化匪为民——喊句口号容易,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把他召到你们的佛庙或道观中,叫他忏悔?”
“那是你们在教堂里爱做的事。”
毕启望一眼卢作孚,这位中国朋友似乎只爱埋头做他想做的事,不爱摆开架势表白自己为什么做和怎么做。毕启拿出在中国传教养就的耐心:“你要建川省第一条铁路,说服你的股东投资,需要几条充足的理由吧?”
“一条就够了——赚得了钱。”
“铁路谁也没见过,要他们相信能赚钱,你需要几条更实在的理由。”
“一条够了——我让他们看,从前那一带为什么赚不了钱。”
毕启改了话题:“为建北川铁路,你居然连丹麦大名鼎鼎的工程师都请来了!”
“小才过考,大才过找。”
不管毕启怎么启发诱导,卢作孚都不假思索,用最简明的话作答。
上游峡口冒着浓浓黑烟,那只几十吨的小轮船拱出头来。毕启一叹:“真想请您以民生实业公司总经理的名义下一道命令,让你的民生轮船在北碚码头多停两个小时,我想问的话还没开头呢!”
“民生实业公司总经理可没这个权利。”
“那……谁有?”
“上帝。”
“哦?”毕启有些欣喜。
“不是你的上帝,是民生公司全体同人的上帝。”
“民生公司全体同人还另有一个上帝?”毕启诧异地跟着卢作孚目光望那轮船,“谁?”
“在水上,是民字号轮船乘客。在岸上,是民生电厂、水厂、碾米厂的顾客。”
“乘客、顾客——被你奉为上帝?那,我们的在天之父,我的上帝呢?”
“除此之外,民生公司别无上帝。”卢作孚笑望着毕启,“来中国传教的毕启先生你不介意吧?”
“不介意。不过,卢作孚先生的这个上帝观——在中国商界、经济界我是头一回听说,确实有新意!”
船渐渐驶近,毕启只好开门见山:“哎呀,我的朋友,从省城到北碚,你总是以一种可怕的步伐在前进,不是吗?”毕启终于直截了当地将堵在心头多年的那一问题问出。
“是。”
“是什么让你快得如此可怕?”毕启抬起头,盯着促膝对坐的卢作孚,“这是在中国,不是美国!”
“这是在中国,不是在美国!”卢作孚以毕启料想不到的速度一按双膝,站起在他面前,声音压过快靠岸的轮船拉响的汽笛,“不错!你们美国人似乎始终自在安全中,因此当你开始创办华西大学的时候,你计划用三十年。我们中国却是处于什么状态?”
毕启见卢作孚痴痴地望着正从江上飘向四面青山的一团形状变幻不定的雾气,他显然想表述“中国处于什么状态”,可是,五四时期写出文章来洋洋万言一泻千里的这位《川报》主笔,此时却吐不出一字。
许久,才见卢作孚缓过一口气,说:“所以,当我创办成都通俗教育馆或者摆在你眼前的这个市镇时,我只能计划用三个月,恨不得用三天!请看看我的中国处于什么状态!——这就是为什么我在一切时候都显得急促的原因!这就是我必须咬紧牙关逼自己并催逼同人、国人将建设的速度、前进的步伐加快加快再加快,快到令人都感到‘可怕’的原因!”
“从去年——贵国的十六年,我们耶诞一千九百二十七年——起,中国的内政,变化的步伐,真是……可怕。可是,我的朋友,逼得你不得不以令人感到可怕的步伐十万火急搞建设、向前进的原因,还不光是中国的内政吧?”
“毕启先生此去是第十五次横渡太平洋了吧?”卢作孚好像有意把话题岔开。
“是。”毕启暗自佩服卢作孚的记忆力。
“你上船,到了重庆,千厮门有民生公司的驻渝办事处,会送你去朝天门赶上去上海的船。”卢作孚说:“谢谢,你的人把订的船票都给我了。”毕启掏出预订的船票看清了,“万流轮。”
“万流轮!”
毕启发现刚才还和颜悦色的卢作孚脸色一沉,毕启问道。
“快两年了。”卢作孚迅速令自己平静下来,望着扑岸的江浪自语。
“什么……快两年了?”
“确切说,一年零六个月又三天。”
毕启迅速心算,得出答案:“你指的是——1926年9月5日。这一天,有什么对你有什么特殊意义么,卢作孚先生?”
“毕启先生不知道这一天?”卢作孚意味深长地回头盯着毕启。
毕启想了想:“你指的是这一天发生在万县的那件事?”
“万县惨案——只要是中国人,就不能忘掉这一天发生的那件事。”卢作孚斩钉截铁。
“美国人毕启也记得。”毕启有些尴尬。
“毕启先生是该记得。”这一回,卢作孚却全不像从前总是给朋友留情面,而是直直地盯着毕启。
毕启当然记得,正是“万县惨案”后,他的华西大学中国师生与职工罢课罢教罢工声援万县惨案的受难者,而他主持的校方在英籍教师的怂恿下,对学运采取压制,竟激起更大的学潮,学生甚至针锋相对以退学相抵制。毕启毕竟是毕启,他认识到自己的不是,允许改进校政并与学生达成了相关协定。毕启公开发表谈话,虽未直击万县惨案,但却明白无误地向中国师生员工传达了自己对中国人的一贯友好态度:“我们希望,一个基督教大学生,他献身和忠于中国的历史文化方面会做得更好。在混乱时期,我们可以作为一个屏障,挡住对传统价值无情和肤浅的破坏与抛弃。”
事态平息下去了,华西大学校长也觉得中国人已经给自己上了一课。可是今天,面前这位中国朋友为什么要重提这件旧事?船票明明是卢作孚叫他的重庆办事处的人订的,昨天托上水船带到北碚,明明是卢作孚亲手交给毕启的,当时还嘱托了一句“后天一早的万流轮”。以卢作孚的记性,连“万县惨案”发生在哪一天都记得清清楚楚,怎么会记不得给自己订的船是“万流轮”?一定是他有意提起。卢作孚为何在要此时有意提起这艘船?毕启不用想就明白了,先前自己正问卢作孚,“我的朋友,你的意思是,逼得你不得不以令人感到可怕的步伐十万火急搞建设、向前进的原因,还不光是中国的内政?”卢作孚把话岔开了。接下来却有意无意地说到“万流轮”,引出“万县惨案”,其实是在对自己这个对中国友好的外国人传达一个意思:“逼得我卢作孚十万火急搞建设的原因,还有包括你的祖国美国在内的‘帝国主义’列强对我国的从战场到商场的侵略与杀戮!”同时毫不遮掩地声明:“这样的国仇,我卢作孚这样的中国人是绝不会忘记的,包括帝国主义制造惨案的那一年那一月那一日!”
“你会报仇么?……主啊,请降我忍耐之德吧!”毕启用传教士专有的柔和得近乎唱诗的声调小心地说,说完,又觉得传教的话似不适宜于面前的这位中国朋友,好在他早就是个中国通了,便改口道,“以德报怨,我记得贵国有这样的传统美德。”
“若报怨以德,又该拿什么去报德?”
毕启无语。
“中国另有一句话,也是老祖宗传下来的——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卢作孚道。
“卢作孚打算用什么样的方式来报仇呢?”
“时候一到,自能看到。”
毕启从对方清瘦的脸上冷冷的一笑中窥出,卢作孚一定在寻伺着最佳时机并策划着最佳的复仇方式。哈姆雷特式的,还是基督山伯爵式的,或是打渔杀家式的……毕启摇摇头,自己对“复仇”从未作过研究,从戏台子上学到的那点儿可怜的复仇知识,借来窥测卢作孚这样的脑袋中产生的复仇计划显然远远不够用……
“你会用东方色彩的方式来复仇……”望着卢作孚,毕启最后嘀咕一句。
“可怕!”轮船离开北碚码头,毕启一边向卢作孚挥手作老友间的依依惜别,一边用母语的一个单词吐露自己心事,接下来开始用母语思维这几天的所见所闻所感……毕启摊开从不离身的日记本,用母语记下刚得出的结论:“可怕。这个人的建设速度可怕,创造能力更可怕,最可怕的是这个人,我与他相交多年已成挚友,他也从不刻意向我隐瞒什么,可是,我竟至今还搞不清他从哪来这样可怕的能力,能以如此可怕的速度去推动他在中国民众中进行的教育事业建设事业。只有一点是明白无误的:照此办理,推而广之,此后三十年——此前三十年,我毕启在成都南门外建成了一个华西坝——卢作孚和卢作孚这样的中国人,能把整个中国乡村建设成三天来我所见的北碚。他这样的人还要让他的全体中国人过上他所说的那种——今天的北碚人已经过上的——五千年未有的‘集团生活’……那时的中国,才真叫——‘可怕’!”毕启忽然翻了一页,接着写下:“中国的现状如此可怕,为此,卢作孚这样的中国人一定还会加快脚下前进的步伐。在中国,真正‘可怕’的不是袁世凯那样的大枭雄大奸雄,甚至也不是当今政治舞台上搏杀得你死我活的那几位大英雄,我以我的判断力之所及,认定,真正‘可怕’的,却是卢作孚这样的中国人。”
茶房送水来了,毕启一看,却不是三天前的那位。再看时,有些异样,怎么这才三天,整条船都换了个模样,座椅新漆成黄色而不是三天前的黑色,就连脚下甲板的颜色都改换了,虽然换了颜色,却一点没有新漆的刺鼻味儿。毕启起身,发现连客舱的整体结构都变了样……只有那幅宣传画依旧,可是挂的地方也变换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卢作孚要向自己显示另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