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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辉扬起手头的小册子:“是啊,你还印什么《四川的问题》?”
卢作孚顾自说着:“我每回逢着这赞美,也必回答一句——地方倒是好地方,只是这地方上的人,太对不住它了!”
刘文辉:“这地方,怎么又不好了?”
卢作孚笑道:“是啊,天府之国啊,”却突然没了笑意,“不过今日,可还有人再称它——天府之国?”
三个军长一时无语。
卢作孚:“各位军长,开过的会议一定不少?”
各军长哂笑,显然这个问题无须回答。
“四川的军师旅长,常常是这一部分在这里开会,那一部分在那里开会,却从没有见全体集合起来开一次会。”
各军长:“这倒算是头一回。”
“各军师旅长的会议,内容都是秘密的。”
各军长矜持地沉默——无可奉告。
卢作孚平静地往下讲:“我们不敢妄猜会议内容是不是四川人的利益。但如果是四川人的利益,便可以不守秘密了。”
各军长当着众人的面,都有些绷不住,只好点头。
刘湘:“唔,且往下说。”
“所以呢,最好有一次,全四川的将领,自旅长师长以上的各军长的会议。四川各界、商会、民众都派代表列席,共同商量四川的问题、四川人的问题。”
卢作孚见会场气氛调合开了,这才走上主席台。
一直从旁默默观察三军长脸色的顾东盛此时悄悄对程静潭说:“这个魔头大会,叫作孚开成了。”
程静潭望着卢作孚说:“作孚啊,我这手心都为你捏出一把汗来啦!”
第二天的《嘉陵江报》头版头条标题是:重庆盛大欢迎会之内容。
——“这会名曰“欢迎”,不啻是个缩小的“国民会议”。欢迎人是要提出建设四川的意见;被欢迎的人要出席来发表政见……
——刘文辉演讲词:“以人民之心思为心思,人民之利害为利害,当得四川之福,亦全国之幸也。”
——杨森演讲词:“人民所苦者,一在负担太重,二在战祸凄惨。诚能实施编遣,以减轻人民之负担;和平统一,以免人民锋镝之患,非至好之事乎?”
——刘湘演讲词:“大家重新立起信仰,很稳重地干着,确是极重要的。如此不说社会上破天荒的事业,却也是有数的了……”
顾东盛有幸言中,会议的确取得了巨大成功。
会上,卢作孚的雄辩,至今为学者称道,他一上来就讲:“会议是现代世界上尤其显著的特征。一切公共问题都由会议而解决,不但是政治。所以解决四川政治问题最好的办法,是用会议而不用战争……”
结束语是:“今日川江,轮船虽化零为整,与我民生联合,船只不过数十,数千木船仍占主流。落后吧?今日四川军人,仍操着最落后的步兵武器,各军与各军比赛打仗,万一哪一天,列强——最可能是日本人,他们已经拿我东北当自家的家务事来经营,他们已经在我上海滩偶露狰狞,真到了日本人仗着世界上最先进的武器,越海峡,闯吴淞,占宜昌,破夔门,一脚踏入我们这号称‘天府之国’的小小盆地,军长们,你们拿什么来卫国保家保我同胞乡亲?这才是四川最当紧的问题。四川人,四川军人啊,大梦其醒吧!”笑望着沉默无语的三军长们,卢作孚张开双臂,加上一句:“我们欢迎七千万人民领导者,领导我们走向光明之路,来做这一桩共同的事业。我们如果拿十万、二十万来加在这一桩爱的事业上,我们无穷的快乐,至少也应该超过我们抢十万、二十万的财产,来交在一个不成器的儿子手上。”
会议所发小册子,至今是研究卢作孚其人其事最重要的文献。
可是,在乐大年、顾东盛眼里,这天的会,最成功的却是会后丁大师傅的豆花。他们认为,若没有这卢作孚精心设计的“豆花宴”,这会议的成功便很可能流于“一席空谈”。
这天,北温泉公园的食堂布置得简洁,却透露出主人品味。无数张八仙桌拼成的巨大的餐桌上,并无餐巾,却用白纸充当。桌面上,用小三峡的野花与公园中培育的鲜花的五色花瓣点缀,军长们刚上桌,便读出了花瓣组成的字样:“川人川军同桌同心,把川江川省建设成花园一样。”
准备宴席时,乐大年曾与卢作孚有争议,乐大年认为“吃惯了山珍海味大鱼大肉的军长们可能一下子不能适应卢作孚设计的不见荤腥的素席‘豆花宴’”,卢作孚却坚持“还就是为了你说的这个原因,我料定军长们一定会倾倒于我们北碚的豆花宴!”
此外,严格按照卢作孚的设宴意图,豆花之外,只配以十来样小三峡土产农家小菜,唯一的荤菜是每人面前一小碟腊肉,连这腊肉都是专人到白庙子后面大山中农户家去采买的。因为山中柏树好找,而腊肉必须用柏树丫枝熏出来才有那股子异香。
豆花一上桌,担任监厨的乐大年便向正在主持宴席的卢作孚投去心悦诚服的一瞥——果然被卢作孚言中,刘湘带头举箸,赞道:“唔,雪绵嫩鲜!”
备宴时,经验丰富的丁小旺师傅指出“至少要推两挑豆子的浆”,宴席最后,几大锅豆花居然见了锅底,军长们还大喊:“快些舀豆花来!还在捱啥子耶?”
丁小旺的工作日程本来是说好了的——“只借两天,用完由卢作孚民生公司船当天送回醉八仙”。可是,这一次豆花宴后,丁小旺主动辞去了醉八仙大厨的高薪位置,留在了北碚峡防局食堂。原因是:“没想到自己的那点子手艺,能叫军长,还不是一个军长,那一张桌子上就满坐了三个军长,外搭重庆府平时见都见不到的大商人、大官人个个吃了欢喜。“跟着你这个叫卢作孚的朋友,我丁小旺有面子!”——丁小旺自己亲口跟乐大年说。
几十年后,“老北碚”们早已记不起卢作孚在会上的发言,那本小册子也顶多作为文物保存,很少翻读。可是“老北碚”们却记下了,自从卢作孚在会议这天随口命名——“豆花宴”之后,这“北碚豆花宴”便成了闻名峡区四县、乃至重庆与省城的一个品牌。
北碚地方志学者李萱华记下了“豆花宴”的半世纪发展史:是年秋,上海银行宜昌分行总经理朱孝祖来碚,卢作孚以上宾相接,设豆花席招待,餐桌以白纸铺面,并以杂色花瓣摆着“开发四川产业,促进西南交通”12字。就餐时,每客一碗豆花,一个调合,席间摆上10多碟小菜。客人们边吃边议,觉得新奇,吃得满意。
1933年,中国科学社第十八次年会,应卢作孚邀请到北温泉公园举行。卢作孚在北碚上天宫高“豆花宴”款待与会代表,气氛热烈活跃,代表们称赞“豆花宴”独特、新颖、别具一格,具有浓郁的乡土风味,“难得!难得!”
由于卢作孚倡导,后来北碚人以豆花席待客,已一种风俗。1940年,司法院院长居正为儿子结婚,包下北碚兼善公寓,以豆花席大宴宾客三天。
蒋介石登缙云山,太虚法师专请北碚高师上山,制作豆花席款待。
卢作孚离开北碚后,其弟卢子英继承他的事业,效法乃兄,凡是贵客来临,均设“豆花宴”相待。著名科普作家高士其1939年由延安来到北碚,卢子英设豆花席相待,事隔四十二年后,高士其还在《人民日报》上发表文章回忆说:“我和汪伦同志乘滑竿到北碚区长卢子英办公室,陶先生(行知)也应约来了。子英同志留我们吃便饭,桌上摆着三十六件小菜,量都不多,非常可口,是北碚风味……”
1957年,朱德委员长视察北碚,在北温泉公园以豆花席款待,他非常满意,说他这餐饭“吃得再舒服不过了”。
1958年秋,贺龙、邓小平、彭真等来北碚时,中共重庆市委书记任白戈在北碚公寓设豆花宴,一个个吃得津津有味,邓小平对彭真说:“你不是四川人,口味上有所照顾,按我们的口味,今天的调合还不够味!”
——丁小旺为这句评语遗憾一辈子。儿孙为他做百岁酒时,他翻开相册,一张张指点着,还在向女儿念叨:“蒋委员长、朱德委员长,哪个没吃过我的豆花宴?悔不该那天我只顾了彭真委员长,没顾上小平同志。”又说:“我这个人一辈子做人做事,又顾里子又顾面子,所以我跟卢先生最投缘!醉八仙一见如故,投到他名下,一辈子帮他做豆花宴。当然,话说转来,那天若不是他带了姓乐的朋友来,一火色点了回锅肉盐煎肉酱爆肉,我连他先生的面都不得出来见!他卢先生这个人,大事做得来,小事不随便。我虽做不来大事,但是哪个要叫我把豆花宴调合那十几样东西减一样,我是一辈子不会干!一辈子最不该的就是那一回,小平同志来了,你说说看,我啷个就忘了他老人家是真资格的川人川味?”
丁小旺自从跟了卢作孚,专做豆花宴,再不染指红席,不近烹宰,说来也怪,执拗高傲的大厨脾气渐渐没了,用同时的北碚老人乐大年他们的话来说,“他人也变成豆花,雪绵嫩鲜”,后头几十年活得来清白冲淡天真鲜活,家中不断添丁增口,百岁时已是五世同堂……
民国年间,能将四川“大魔窟”中势若水火的几大“魔头”水乳交融般融合在一起的,仅见于这次会议。卢作孚一手写下这则传奇。后人往往从传奇中窥视传奇人物。学者津津乐道,平民念念不忘。二者各有所好,各有所重。
一部历史,如何去读,其实也真如一桌豆花宴,如何去吃——干油碟、水油碟,各取所好,各有所得……
还说会议,迄今为止,人类历史上一谈而成却影响最久远的会议,莫过于美、英、苏三大国首脑罗斯福、丘吉尔、斯大林在二战结束前,1945年2月4日至11日在黑海克里木半岛雅尔塔皇宫举行的所谓“雅尔塔会议”。那次会议,决定列强利益分配、制定战后“世界新秩序”,至今影响着世界历史的进程,决定着许多国家的命运与方向。对当时的三巨头会晤,旁人都以为会有很多说的,而且会很精彩。其实,会上的谈判只是走过程,摆面子,实质上,三巨头间,几句话就搞定了。因为那些复杂的东西早已在三个巨大的脑袋瓜中盘算过了,早都已经在三颗巨大的心灵中定格了。伟人在关键处往往很简单。大人物、伟人之间,似乎安有一种专用频道的心灵传呼。互相之间的估量、揣测、交流能超越空间、无须借助语言而完成……
这天的在北温泉公园召开的三军军长会议,或许,还另有一种解读方法——当时,国内国际时局剧变,当年四川“魔窟”中的大“魔头”,也在与时俱变,正到了量变而质变的临界点,就像一锅水,烧到九十九度,只差一把火!而此时,卢作孚不失时机,向灶孔中塞入了最后一块柴。天时地利人和,因缘合和,而促成了这一次民国年间绝无仅有的“三军军长会议”。就像一锅烧得来翻天地涨的豆浆,撤去柴火,渐渐冷却,复归于静,能者便以一块小小的胆巴,化了胆水,盛在小勺中,慢慢地沿着锅沿旋转,于是,豆浆凝固,一锅雪白的豆花渐渐呈现在眼前。也许,卢作孚作的,正是“微生物”的功用。
我等肉眼凡胎,只见摆在明处的过程,只知最后报道的结果,便视为“传奇”,而将上演传奇者,称为“传奇人物”。
由此来解读民国年间卢作孚上演的这一次“三军军长会议”,可又能读出另一种滋味。
一定要分辨,学者、平民加上这最后一种方式,三种解读历史的方式,哪一种最好,那将是一个永远没有结果的争论。或许,将三者融合在一起读出的历史,能最大限度地接近当日发生的人和事。
历史本来就是一桌任人品尝、任人褒贬的豆花宴……
杀价
不等翻译译出,爱德华急不可耐地用中国话叫道:“用你们中国话说,这叫活抢人!”卢作孚说:“商业合同,讲究两厢情愿,这是国际通行的惯例。活抢人,是海盗行为,讲法治的中国人从来不干。若是爱德华先生不情愿签这份合同,我们告辞。”
英国人、日本人撤出了万流轮打捞现场,柴盘子只剩下那一片如滚水开锅时情形的水面,若是不知内情的船只路过,根本不知道水面下有一只千吨级的沉船。
爱德华临走时说了一句话:“大英帝国捞不出来的东西,谁捞得出来?”
就在这天,借着暮色,卢作孚、李人与张干霆一行人来到岸边,片刻后,宝锭和一个轻装潜水员随后潜下水去。不久,轻装潜水员冒出水面来,向张干霆汇报水下情况。张干霆在图纸上加上一个数据。记完,望着水中的气泡:“宝锭呢,他先下去的,为什么还不冒出水来?”
卢作孚对这位自幼在水上长大的伙伴毫不担心,只是一笑:“水性是好,德性不改,一下水,就忘了出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