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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仲:“他拼杀川江这多年,好运气一直伴着他,小鱼吃大鱼吃顺了口,这一回,万流轮这条大鱼的骨头,只怕会卡了他的喉咙……”
泰升旗教授:“大石头上好像有字,看得清不?”
田仲:“看得清。卢作孚正站在那块巨石前。”
一江之隔,两边的人都在关注着同一桩事。
此岸,卢作孚问正在勘察打捞工程的张干霆:“你要多长时间?”
张干霆的回答简短:“你给我一百天。”
卢作孚接着问:“有把握?”
张干霆说:“谈判时,当着英国大班,你有言在先——我们试一试。”
卢作孚迎住张干霆的目光:“今天,当着民生公司特聘的工程师,我还是这话。”
张干霆见卢作孚老实认真的样子,说:“我还用卢经理的话来答复——我不做,你肯信?”
卢作孚点头:“好,我就看你做。当初,打捞权没到手时,我们来这里勘探,你说要清除船肚皮裂口处泥沙、锅炉房存煤等等,作孚虽是外行,但凭常识想来,这些措施,只能减轻重量,却毫厘不能减轻船体自重。是吧?”
张干霆点头,他没想到民生公司总经理说到不懂的事,会真的像个小学堂刚发蒙的学生。
“到底怎么将这条光是自重便重过这块巨礁的庞然大物从这一锅滚水中捞出来,这么多天来,张工你一直在勘察在捉摸,却从没透露过一字一句。”
张干霆:“我学总经理的办事风格——凡事,不到做成了,不说!”
张干霆这才打开一直背着的野外作业专用图纸筒,取出一叠图纸与实施方案,四顾无人,慎重地交给卢作孚。卢作孚接过一看,这图纸与方案绘制上便显得很专业。
设计人一栏,工整地签着名字:张干霆。
卢作孚读罢图纸,心里头也飞快地运算了一通,这才认真地对张干霆点头:“巧算计,笨活路。”
张干霆:“正是。”
“你需要技术工多少?人力工多少?”
张干霆指下一页图纸。卢作孚读出上面数据,点头。
“木船多少?”
张干霆指图纸,卢作孚点头。
“绞车多少台?”
张干霆:“有多少,要多少。”
卢作孚转头望着李人:“李厂长?”
李人:“民生机器厂能调多少,给多少。”
张干霆:“几时到?”
李人却转头望着卢作孚,显然那么多台绞车要运到远在下游的柴盘子,不是件小事。
卢作孚斩钉截铁地说:“保证在李厂长调集齐了绞车后二十四小时内运到张工的打捞现场。”
张干霆望着图纸,重新清点所要人力物力,怀疑地抬眼望着卢作孚:“民生公司,有这实力?”
卢作孚迎住张干霆的目光。
李人与卢作孚果然实践了自己的诺言。
这天清晨,张干霆从临时借宿的农家来到打捞现场,刚从江边那块巨石后冒出头来,愣了。
无数精壮力夫,齐聚荒滩。
多台绞车,已矗立江边。
张干霆望着迎面走来的卢作孚和李人。
卢作孚说:“李厂长把民生机器厂所有能搬运过来的绞车全拉过来了。这一百天中,全归你调动。你要的,还差什么没到?”
张干霆一指早已设计好的打捞图纸:“八条大木船。”
像在应答张干霆的话,一声川江号子响起,迎着朝阳,江口出现船影,一艘接一艘,张干霆一一数清,正好八条,结成船阵驶来。
张干霆一叹:“最后还需要一样东西。”
“说!”
张干霆望着荒滩:“偏偏这样东西老天早为我民生公司备下在柴盘子。”
“哦?”卢作孚随之望去,只见晨光下发亮的满滩鹅卵石,他不明究竟,盯着张干霆。
张干霆说:“这样东西,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哦?”
张干霆自有中国老一代工程技术人员的真性情,不无得意地:“取之岸边,还之水中——这一回,且看张干霆干他个——石落水出!”
“是……水落石出吧?”
张干霆一字不改:“石落水出。”
“石落水出?”卢作孚问。
张干霆学着卢作孚的样子,伸出五指:“卢经理,出这个数,搞一次川江上没人搞过的打捞千吨铁船的试验,你真的肯干么?”
卢作孚握住张干霆的手,将他五指一根根扳下,令其成拳,说:“行,用这个价来验证一下我们民生到底有多大实力,我干!”
此后的日子里,与卢作孚、李人、张干霆一同泡在柴盘子水边的还有对岸的升旗教授与他的助教。
这天晨雾中,那一叶扁舟上,田仲举着望远镜,边观察,边口述着这场面:前天还空荡荡的沉船水域,今天已被八条木船组成的船阵包围:“下手好快。”
船尾,升旗埋头钓鱼:“是他的性格——决立即行。”
听得对岸吱嘎有声。
田仲观察,同步报告道:“一筐接一筐重物被装上木船……每筐又用绳索串联,所有的绳索又套在一根根粗铁链上。一根根铁链的另一头全都集中挂在岸边的一台台绞车的吊钩上……日本打捞公司的人一定对这方法感兴趣。就是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东西?”
升旗困惑地要过望远镜望去,发现有异:“荒滩上,好像比前天少了些东西。”
田仲望去:“是少了什么……石头?”
“鹅卵石,前天还铺满荒滩。”
“一转眼都跑到哪儿去了?”
田仲望远镜转向不断被吊上木船的重筐,见对岸,随着一筐筐重物上船,木船吱嘎下沉,说:“莫不是跑到这一个个新编的竹筐中去了?”
“类似情景,从前见过。”
田仲意外地说:“老师您在哪儿见过?”
“中国汉代。有人这么干过。”
“谁?”
“有人进贡了一头大象,曹操没见过这样的庞然大物,想称出大象的重量,可是,上哪儿去找能称这么重的秤?曹操家中最聪明的那个儿子曹植不去找秤,却找了条木船,把大象赶上船,船承重便向下沉,曹植便在船帮上刻下下沉的尺度,再把大象赶上岸,又将岸边荒滩上的鹅卵石装筐中抬上船,直到把船重压下沉到载象时相同的尺度,才叫停。再一筐筐分别称出鹅卵石的重量,相加之和,便是大象的重量。”
“卢作孚想称出万流轮的重量?”
升旗好奇地望着对岸……
田仲说:“……唔,把一艘艘船压得要沉,这些木船都是百十吨的载重量哇。”
升旗说:“八条木船,合起来载重量已过千把吨。万流轮呢?”
“自重千吨,这是一查图纸资料就明白的。卢作孚想知道万流轮的重量,何必学曹植故事——自己去称?”
“曹植不过读书人一个,小聪明而已,论器局与计谋,不敢与对岸我们的这位对手同日而语。”
对岸,随着一筐筐重物上船,木船吱嘎欲沉。
田仲说:“再压,船要沉的。”
升旗说:“或许,卢作孚就是要它沉吧?”
田仲说:“水底下已经有一艘沉船了,还要那么多沉船派啥用场?”
对岸巨响,一艘木船突然吃重不过,下沉。升旗与田仲愣愣地望着。眼见一艘接一艘木船巨响中下沉,田仲认真地数着数,升旗却于惊愕后恢复常态,隐隐露出笑意。
“莫非,老师您已经窥出个中机关?”
此岸,张干霆在打捞方案上记录下一个数据,向卢作孚点头。
卢作孚望着下沉木船,默默不语。绞车与人力集中向下一艘木船装筐,筐中装满的确实是鹅卵石。
月亮升起,把柴盘子水域点染成诗人墨客偏爱的寂寞清冷的世界。卢作孚与张干霆却以施工人员才有的专业眼光聚精会神地望着江心。江心太黑,几乎看不见什么。但能听到巨大的水泡声,又一艘木船刚沉下。江面还剩下最后一艘木船。
张干霆一挥手,轻装潜水员潜下。随后潜下水的,是宝锭。
张干霆像等了一个世纪之久,终于等到月光映照的水面,轻装潜水员冒出头来。张干霆拿着手电筒,光圈对准图纸,瞄一眼,压低声问江中:“前面七条船,都到位了?”
潜水员说:“左舷三条,全部到位。”
张干霆与卢作孚默默点头,仍专注地望着水面:宝锭呢?
卢作孚一笑,他显然知道宝锭在干什么。等到水面又冒出大串气泡,宝锭出水。张干霆压低声问:“右舷三条,到位了?”
宝锭说不惯他的专业术语,说:“右边船帮三条,都靠上帮了!”
“你上来休息。”张干霆转对潜水员:“你再下一趟,看看船尾那条,到位没有。”
宝锭说:“到了。”
张干霆问:“你怎么知道?”
卢作孚笑道:“他查完右舷,又绕到船尾。”
宝锭一身水,来到张干霆身边:“第七条木船,也靠帮了,我把它拴死在万流轮的尾舵上。”
张干霆说:“天!宝师傅的肺活量超过潜水员背的氧气箱!”
宝锭望着卢作孚憨笑。卢作孚望着宝锭笑道:“德性不改,一下水,就忘了出水。”
张干霆将手电咬在口中,照定图纸,腾出手,来回抽拉着计算尺,精细地算计着。突然一声巨大的吱嘎声,最后一只木船的桅影开始缓缓下沉。宝锭与潜水员闻声而动,同时沉下水去。
对岸,田仲望着水面上刚消逝的最后一艘木船的桅杆下水,“叫他卢作孚越搅越浑了。我一定要看他个水落石出。”
升旗恍然似有所悟,说出半句话来,却令田仲更感到一头雾水:“或许是,石落……”
此岸的卢作孚,关注地望着黑糊糊水面冒出一个巨大的鼓涌。张干霆望着图纸,冷不丁冒出一句:“卢先生放心,民生的五千两银子,我不会拿来打水漂漂。”
卢作孚问:“石落水出?”
李人怀疑地望着下沉的最后一艘木船船影:“万流轮自重超过千吨,就算沉下去八条大木船,这浮力……”
张干霆不答,却回头望着卢作孚:“对此,卢经理是不是也怀疑?”
卢作孚坦荡地说:“我若怀疑,就不用你。”
张干霆说:“卢经理用人不疑,张干霆记住了!”
李人说:“干霆,你这葫芦里,到底装的什么药,你能不能多少透露一二?”
张干霆说:“我这八个葫芦里,什么药也没装。”
李人说:“不可能。”
张干霆说:“空空如也。”
李人说:“科学说法,没有绝对的空,再空,也有空气。”
张干霆瞪大眼睛,跟随这位厂长这多天,今天才发现他竟是此行中高人,张干霆肃然起敬:“李厂长,你懂这个?”
李人:“不懂科学,敢当民生机器厂厂长?”他坦率如孩提地一笑:“其实是当了厂长后自学的一点科学常识。”
张干霆:“这么说来,你刚才说‘空气’,是随意说的?”
李人:“信口说来。”
张干霆望着李人与卢作孚:“不瞒你们,我这八个葫芦中,确实装满空气。”
李人:“空气比重轻于水,你的八条木船一沉水底,船上的空气岂不都一串接一串全冒出水面来了?”
张干霆:“我叫这八条木船上的空气全都随船沉得下水底,却一个气泡也不叫它冒出水面来!”
张干霆从图纸中抽出最下面一份,卢作孚与李人凑上前去,月光下,隐隐约约,看不大清——木船肚皮中,似乎另外设计有密封的巨大舱室。张干霆嘴一努,嘴巴咬着的手电筒对准这份图纸标标题,腾出手来指点着,卢作孚与李人在一晃的光圈中隐约看出,是:“密封……设计图”。
卢作孚看罢设计图,抬眼望水面,日照下似开锅的水面,月光下幻化为一幅表面高低不平的浮雕作品,天地微妙,当真是鬼斧神工,偏偏在川江上这一场与列强生死决斗的关键一役中,在这一个时辰,这一处江段,自己的这位同人,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工程师,亮出了独门绝技!卢作孚禁不住一赞:“我的张工!难怪,这满滩的鹅卵石,你把它取尽用竭,才把你这八个宝贝葫芦压沉到水底。原来你预先在它们身上下了这么大的功夫!”
完全搞懂了张工打捞计划的关键细节后,卢作孚判定,万流轮的“石落水出”只是时间问题,便放下心来,从柴盘子赶回家中。第二天——1933年4月9日,卢作孚去公司主持了民生公司首次股东欢迎大会。当晚回家,便把自己关在书房中,一直伏案写着什么。
蒙淑仪在门外刺绣,抬头,痴痴地望着一旁的几个宝贝儿子。儿子坐在小板凳上,趴在长板凳前做作业。蒙淑仪听得慨叹唏嘘声,转头望去。见书房中,卢作孚正写东西,不时停下笔,慨叹唏嘘。蒙淑仪停了刺绣,看着丈夫——他在写什么呢,这样动感情?
就听得儿子问:“妈妈,爸爸怎么了?一会儿高兴,一会儿难过?……他自己说的,男子有泪不轻弹。”
蒙淑仪问:“我的男子汉,你们做作业,遇上难题,是啥样?”
儿子说:“难过哇!”
蒙淑仪说:“爸爸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