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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性的枷锁-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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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他一早就起床,穿好燕尾服,戴上礼帽。这顶帽子还是他以前在学校念书时戴的,寒论得很,他决计在去事务所的途中进百货店买顶新的。买好帽子,他发觉时间还早,便沿着河滨信步往前走。赫伯特·卡特先生公司的事务所坐落在法院街附近的一条小街上,菲利普不得不三番五次地向行人问路。他发觉过往行人老是在瞅自己,有一回他特地摘下帽子,看看是不是自己一时疏忽把标签留在上面了。到了事务所,他举手叩门,里面没人应声。他看了看表,发现刚刚九点半,心想自己来得太早了点。他转身走开去,十分钟后又回过来,这回有个打杂的小伙子出来开门了。那勤工长着个长鼻子,满脸粉刺,说话时一口苏格兰腔。菲利普问起赫伯特·卡特先生。他还没有上班视事呢。
“他什么时候来这儿?”
“十点到十点半之间。”
“我还是在这儿等吧?”菲利普说。
“您有事吗?”那个勤工问。
菲利普有点局促不安,他想用调侃的口吻来掩饰内心的慌张。
“嗯,如果您不反对的话,本人将在贵所工作。”
“哦,您是新来的练习生?请进来吧。古德沃西先生一会儿就到。”
菲利普进了事务所,他一边走,一边注意到那个勤工——他跟菲利普年龄相仿,自称是初级书记员…在打量他的脚,菲利普刷地涨红了脸,赶忙坐下来,把跛足藏到另一只脚的后面。他举目环顾了办公室,室内光线暗淡,而且邋遢得很,就靠屋顶天窗透进来的那几缕光照明。屋子里有三排办公桌,桌前靠放着高脚凳。壁炉架上放着一帧画面污秽的版画,画的是拳击赛的一个场面。这时办事员们陆陆续续来上班了。他们瞟了菲利普一眼,悄悄地问那勤工他是干什么来的(菲利普知道了那勤工叫麦克道格尔)。这时耳边响起一声口哨,麦克道格尔站起身。
“古德沃西先生来了,他是这儿的主管。要不要我去对他说您来了。”
“好的,劳驾您了,”菲利普说。
勤工走出去,不一会儿又回身进来。
“请这边来好吗?”
菲利普跟着他穿过走道,进了另一间狭小的斗室,里面空荡荡的,没有什么家具陈设。背对壁炉,站着个瘦小的男子,个儿比中等身材还矮一大截,脑袋瓜却挺大,松软地耷拉在身躯上,模样儿丑陋得出奇。他五官开豁而扁平,一双灰不溜丢的眼睛鼓突在外,稀稀拉拉的头发黄中带红,脸上胡子拉碴,应该长满须发的地方却偏偏寸毛不生。他的皮肤白里泛黄。他向菲利普伸出手来,同时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的蛀牙。他说话时,一届尊俯就的神态之中又露出几分畏怯,似乎他明知自己是个微不足道的角色,却偏要摆出一副不同凡响的架势来。他说他希望菲利普会爱上这门行当,当然罗,工作中颇多乏味之处,但一旦习惯了,也会感到兴味盎然的。毕竞是门赚钱的行当,这才是主要的,对不?他带着那种傲慢与畏怯交杂在一起的古怪神情,嘿嘿笑了起来。
“卡特先生马上就到,”他说。“星期一早晨,他有时来得稍晚一些。他来了我会叫你的。这会儿我得找点事给你干干罗。你学过点簿记或记帐吗?”
“没学过,”菲利普回答说。
“料你也没学过。那些商业中很管用的学间,学校里是从不教给学生的呢。”他沉吟片刻。“我想我能给你找到点事干干。”
他走进隔壁房间,隔了一会儿出来时,手里捧着个大硬纸板箱,里面塞满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信件。他叫菲利普先把信件分分类,再按写信人姓氏的字母顺序整理好。
“让我领你到练习生办公的房间去。那儿有个很好的小伙子,名字叫华生,是华生·克莱格·汤普森公司老板华生的儿子——你也知道,是搞酿酒业的。他要在我们这儿见习一年。”
古德沃西先生领着菲利普穿过那间邋遢不堪的办公室——现在有六至八名职员在那儿办公——…走进里面的狭窄后问,那是用一道玻璃板壁从大房间里隔出来的。他们看到华生靠着椅背在看《运动员》杂志。他是个体格结实、魁梧的年轻人,衣着很考究。古德沃西先生进屋时,他抬起头来。他对主管员直呼其名,借此显示自己的身分不同一般。主管员对他的这种故作亲昵颇不以为然,毫不含糊地冲着他叫华生先生,可是华生并不认为这是种指责,而把这一称呼看作是对他本人绅士气派的一种恭维。
“我看他们已把里哥雷托撤下来了,”等到只剩下他们两人时,他对菲利普说。
“是吗?”菲利普应了一声,他对马赛一无所知。
他望着华生那身华丽的衣饰,不由得肃然起敬。他的燕尾服非常合身,颈口的大领结中央,巧妙地别着一枚贵重的饰针。壁炉架上放着他的礼帽,帽子上瘦下肥,款式入时,且闪闪发亮。菲利普不免自惭形秽。华生开始谈起狩猎来——一在这么个鬼地方浪费光阴,简直窝囊透了,他只能在星期六去打一回猎——接着,话锋一转,又谈到了射击,邀请信从全国各地雪片似地向他飞来,多带劲,但他当然只好一一婉言谢绝罗。窝囊透了,好在受罪的时间不会太长,他只打算在这鬼地方混一年,然后就进商界去闯啦。到那时候,他可以每星期打上四天猎,还可参加各地的射击比赛。
“你要呆在这儿捱上五个年头,是吗?”他一边说,一边伸出条手臂朝小房间四下一挥。
“我想是吧,”菲利普说。
“日后我们还会有见面的机会。你也知道,我们公司的帐务是托卡特管的。”
菲利普可说是被这位青年绅士的降尊纡贵的气度震慑住了。在布莱克斯泰勃,人们对待酿酒行业虽不冷言相讥,却总怀有几分轻慢之意,牧师也常常拿酿酒业开句把玩笑。而现在菲利普发现,他面前的华生竟是这么个举足轻重、气宇轩昂的角色,大大出乎意外。他在温彻斯特公学和牛津大学念过书,交谈过程中他反复提到这一点,使人不能不留下深刻印象。当他了解到菲利普受教育的曲折经过,越发摆出一副曾经沧海的架势来。
“当然罗,一个人如果没上过公学,还以为那类学校是此数一数二的名牌学府呢,是吗?”
菲利普问起事务所内其他人的情况。
“哦,我才不同在他们身上费心思哩,”华生说。“卡特这老家伙还算不赖。我们时而请他来吃顿饭。其余的人嘛,净是些酒囊饭袋。”
说罢,他就埋头处理手头上的事务,菲利普也动手整理信件。不一会儿,古德沃西先生进来说卡特先生到了。他把菲利普领进他自己办公室旁边的一个大房间。房里放着一张大办公桌,两张大扶手椅,地板上铺着土耳其地毯,四周墙上挂着好多幅体育图片。卡特先生坐在办公桌旁,一见他们进来,就站起身来同菲利普握手。他穿着礼服大衣,模样儿像个军人,胡子上了蜡,灰白的头发短而齐整,昂首挺胸,腰杆笔直,说话时口气轻快,谈笑风生。他住在恩弗尔德,是个体育迷,追求乡间生活的情趣。他是哈福德郡义勇骑兵队的军官,又是保守党人协会的主席。当地有位大亨说,谁也不会把他当作伦敦城里人看待,他听说之后,觉得自己的这大半辈子总算没有白过。他跟菲利普随口交谈着,态度和蔼可亲。古德沃西先生不会亏待他的。华生这个人挺不错,是个道地的绅士,还是个出色的猎手——菲利普打猎吗?多可惜,这可是上等人的消遣哩。现在他很少有机会去狩猎了,得留给儿子去享受啦。他儿子在剑桥念书,以前进过拉格比——出色的拉格比公学,那儿培养的全是品学兼优的学生。再过一两年他儿子也要来此当练习生,那时菲利普就有伴了,菲利普准会喜欢他儿子的,他可是个百发百中的好猎手。他希望菲利普不断有所长进,爱上这儿的工作。他要给见习生上业务课,菲利普可千万别错过了,他们这一行正处于兴旺发达之时,要物色网罗有识之士。嗯,好了,古德沃西先生在那儿,如果菲利普还想了解什么,古德沃西先生会告诉他的。他的书法如何?啊,好,古德沃西先生会有所安排的。
这种洒脱飘逸的绅士风度,菲利普不能不为之折服倾倒:在东英吉利,人们知道谁是上等人,谁算不得上等人,然而上等人对此历来都是心照不宣的。
37
一上来,由于工作很新鲜,菲利普并不感到乏味。卡特先生向他口授信稿,此外他还得缮写誊抄财务报表。
卡特先生希望把事务所办得更富有绅士气派;他不愿同打字文稿沾边,对速记也绝无好感。那位勤工会速记,但只有古德沃西先生利用他的这门特长。菲利普经常跟一位老资格的办事员去某家商行查帐,他渐渐摸清了客户的底细:对哪些客户须恭而敬之,而哪些客户境况不妙,头寸紧得很。人们不时交给他一长串一长串的帐目要他统计。为了应付第一次考试,他还要去听课。古德沃西先生几次三番地对他说,这门行当嘛,一开始虽觉得枯燥乏味,但他慢慢会习惯起来的。菲利普六时下班,安步当车,穿过河来到滑铁卢区。等他到了寓所,晚饭已给他准备好了。整个晚上他呆在家里看书。每逢星期六下午,他总去国家美术馆转上一圈。海沃德曾介绍他看一本游览指南,是根据罗斯金的作品编纂而成的,菲利普手里捧着这本指南,不知疲倦地从一间陈列室转到另一间陈列室:他先是仔细研读这位批评家对某幅名画的评论,然后按图索骥,审视画面,不把该画的真髓找出来决不罢休。星期天的时间,就颇难打发了。他在伦敦没一个熟人,常常只好孤零零地捱过一天。某个星期天,律师尼克逊先生曾邀他去汉普斯泰德作客,菲利普混在一伙精力旺盛的陌生人里面度过了愉快的一天。酒足饭饱之后,还到公园里溜了一圈。告辞的时候,主人泛泛地说了声请他有空时再来玩。可他深恐自己的造访会打扰主人家,因此一直在等候正式邀请。不用说,他以后再也没等到,因为尼克逊家经常高朋满座,他们哪会想到这么个孤独、寡言的年轻人呢,何况又不欠他什么人情。因此,他星期天总是很晚才起身,随后就在河滨的纤路上散散步。巴恩斯那儿的泰晤士河,河水污秽浑浊,随着海潮时涨时落。那儿既看不到船闸上游一带引人入胜的绮丽风光,也不见伦敦大桥下那种后浪推前浪的壮观奇景。下午,他在公用草地上四下闲逛。那里也是灰不溜丢的,脏得够呛,既不属于乡村,也算不上是城镇;那儿的金雀花长得又矮又小,满眼皆是文明世界扔出来的杂乱废物。(星期六晚上,他总要去看场戏,兴致勃勃地在顶层楼座的厅门旁边站上个把小时。)博物馆关门之后,去A.B.C.咖啡馆①吃饭还太早,要在这段时问里回巴恩斯一次,似乎又不值得。时间真不知如何消磨才好。他或是沿证券街溜达一会,或是在伯林顿拱道上信步闲逛,感到疲倦了,就去公园小坐片刻,如果碰上雨天,就到圣马丁街的公共图书馆看看书。他瞅着路上熙来攘往的行人,羡慕他们都有亲朋好反。有时这种羡慕会演变为憎恨,因为他们足那么幸福,而自己却是这般凄苫。他从未想到,身居偌大一座闹市,竟会感到如此孤寂。有时他站在顶层楼座门边看戏,身旁看客想同他搭讪几句,菲利普出于乡巴佬对陌生人固有的猜疑,在答话中总是爱理不理的,致使对方接不住话茬,攀谈不下去。戏散场后,他只好把自己的观感憋在肚子里,匆匆穿过大桥来到滑铁卢区。等回到自己寓所——为了省几个钱,房间里连个火都舍不得生——心灰意懒到了极点。生活凄凉得可怕。他开始厌恶这所客寓,厌恶在这里度过的悲凉凄清的漫漫长夜。有时候他感到孤独难熬,连书也看不进去,于是就一小时又一小时地坐在屋里发愣,双眼死瞪着壁炉,陷于极大的悲苦之中。
①指由伦敦面包公司(Aerated Bread Company)经营的一家大众咖啡馆。
此时他已在伦敦住了三个月,除了在汉普斯泰德度过了那个星期天外,他至多也只是同事务所的同事们交谈过几句。一天晚上,华生邀他去饭店吃饭,饭后又一起上杂耍剧场,但他感到怯生生的,浑身不自在。华生侃侃而谈,讲的净是些他不感兴趣的事。在他看来,华生自然是个市井之徒,但他又情不自禁地羡慕他。他感到气愤,因为华生显然并不把他的文化素养放在眼里,可是根据别人的评价再来重新估量自己,他也禁不住藐视起自己那一肚子的一向自认为并非无足轻重的学问来了。他生平第一回感到贫穷是件丢脸的事。他大伯按月寄给他十四镑,他还得靠这笔钱添置许多衣服。单单晚礼服就花了他五个畿尼。他不敢告诉华生这套晚礼服是在河滨街买的。华生说过真正像样的裁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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