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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尔摩斯先生-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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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美'米奇·库林



养蜂艺术一

01

一个夏日的午后,他从国外旅行归来,走进自家石砖墙的农场小屋,把行李留在前门让管家处理。他躲进书房,静静地坐着,很高兴能置身于书本和家中熟悉的气息之中。他出去将近两个月,乘军队的火车横穿了印度,坐皇家海军的大船去了澳大利亚,最后,还踏上战后仍被占领的日本海岸。去程和返程同样漫长——与他为伴的都是吵吵闹闹的军人,可几乎没人知道这位与他们一起用餐、坐在他们身边的老绅士到底是谁(他步履缓慢,老态龙钟,总是在口袋里找火柴,可从来没找到过,嘴里却老是叼着一支没点燃的牙买加雪茄)。只有在极少极少的情况下,某位见多识广的军官可能会认出他,而这时,所有人红扑扑的脸上都会露出惊讶的表情,仔细打量起他来:他虽然拄着两根拐杖,身体却保持笔挺,岁月的流逝未让他灰色的双眸失去敏锐的光芒;他雪白的头发和他的胡须一样浓密、一样长,都向后梳着,很有英国风范。

“真的吗?你真的就是他?”

“惭愧,惭愧,正是本人。”

“你真是夏洛克·福尔摩斯?不会吧,我简直不敢相信。”

“没关系,我自己也很难相信。”

最后,旅程终于结束,可他却很难回忆起在国外那些日子的细节。整段旅程就像一顿丰盛的晚餐,让他当时觉得十分满足——但回过头看,却显得遥远莫测,只有一些碎片般的记忆零星散落着,但很快,它们也变成了模糊的印象,最终不可避免地被遗忘了。然而,他这幢农舍的房间没有变,规律的乡村生活没有变,他的养蜂场也没有变——这些东西不需要他绞尽脑汁去回想,甚至连动一动脑筋都不用;在他几十年与世隔绝的生活中,它们早已根深蒂固。还有那些需要他照料的蜜蜂:世界在变,他也在变,但它们会永远存在下去。他闭上眼睛,听着呼吸声在胸中回响,这时,一只蜜蜂欢迎了他的归来——一只非要打断他的思绪,找到他,并落在他的喉头,刺他一下的工蜂。

当然,他知道,如果被蜜蜂蜇到喉咙,最好是喝点盐水,以避免严重的后遗症。在喝盐水之前,当然要先把刺从皮肤里拔出来,由于毒液释放很快,所以,最好在被叮后几秒内就赶紧拔出。他在苏塞克斯小镇南边的山坡上养蜂已有四十四年——这片地区位于锡福德和伊斯特本之间,离它最近的村庄是小小的卡克米尔港——在这四十四年时间里,他被工蜂蜇过整整七千八百一十六次(几乎都是叮在手上或脸上,偶尔才会叮在耳垂、脖子或喉咙上;每次被蜇,他都会认真思考被蜇的原因及后果,并记录在笔记本上,他阁楼的书房里已经收藏了无数本这样的日记)。长此以往,这些并不是很痛的经历倒也让他摸索出了各种各样的治疗方法,至于具体要用哪种方法就要取决于身体被蜇的部位和蜂针扎入的深度:有时候,要用盐加冷水;有时候,要把软肥皂和盐混合,再用半个生洋葱敷在伤口处;而如果伤口非常难受,可以每小时敷一次湿泥巴或黏土,直至消肿,这个方法有时效果很好;可如果要在止痛的同时避免感染,最有效的还是把湿的烟叶迅速揉在皮肤上。

然而,现在——当他坐在书房里,在空壁炉旁的扶手椅上打盹时——他却在梦中陷入了恐慌,蜜蜂突然在他喉结上一蜇,他想不起来该怎么做了。他眼睁睁看着梦中的自己突然在一大片金盏花中站了起来,用患了关节炎的细长手指抓住喉咙。喉咙已经开始肿了,仿佛手掌下暴出的青筋。恐惧让他好像瘫痪了一样,当肿胀的部位不断向里向外蔓延时,他已经一动也不能动了(他的脖子肿得像个气球,把手指都撑开了,喉咙也被完全堵住)。

就在那儿,就在那片金盏花中,他看见了一片红色和金黄色花丛之上的自己:全身赤裸,皮肤苍白,像一具裹着薄薄糖纸的骨架。他退休后一直穿的整套行头不见了——羊毛衫和粗花呢外套,从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开始,到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直至他生命的第九十三个年头,他每一天都是这样穿的,可现在,衣服都不见了。他飘逸的长发也变得短到贴着头皮,胡须只剩下尖尖下巴和凹陷脸颊上的一点胡碴。他用来走路的拐杖也在梦中消失了——可在书房里,他明明就把它们横放在自己膝盖上的。他的喉咙越来越紧,无法呼吸,可他还是站着。只有嘴唇在动,无声地吸入空气。除了他颤抖的双唇和一只在他满是皱纹的额头上不断蹬着黑腿的工蜂,其他的一切——他的身体、盛开的鲜花、高空的云朵,都没有一丝移动的迹象,都是静悄悄的。

02

福尔摩斯喘着气,醒了过来。他抬起眼皮,环顾书房四周,清了清嗓子。接着,他深吸一口气,看到了从西边窗户斜射进来的淡淡阳光:光影投在整洁的地板上——像时钟的指针慢慢移动着,正好触到他脚下波斯地毯的褶边——告诉他,现在的时间正是下午五点十八分。

“你醒了?”年轻的管家蒙露太太问。她此时正背对着他,站在旁边。

“醒了。”他回答。他盯着她瘦削的身材——她把长长的头发梳成很紧的圆髻,几缕深棕色的卷发垂落在纤细的脖子上,黄褐色围裙的腰带系在屁股后面。她从书房桌子上的一个柳条筐里拿出好几捆信件(有盖着外国邮戳的信,还有各种小包裹和大信封),遵照每周整理一次的指示,开始按照大小对它们进行分拣。

“你睡午觉的时候又发出那种声音了,先生。那种喘不过气的声音——又出现了,跟你走之前一样。我倒点水来吧?”

“我觉得现在还不需要。”他心不在焉地拿起两根拐杖。

“那就随便你。”

她继续整理——信件放左边,包裹放中间,大信封放右边。在他出国期间,平常空荡荡的桌子已经堆满了摇摇晃晃的一沓沓信件。他知道,里面一定会有从远方寄来的奇怪礼物。会有杂志或电台的采访请求,还会有各种各样的求助(宠物走丢了,结婚戒指被盗了,小孩不见了,以及其他各种最好不予理会的无趣琐事)。当然,还会有尚未出版的稿件:根据他以往经历写成的耸人听闻、容易令人误解的小说,对犯罪学自以为是的研究,悬疑故事集的样书。也会有溜须拍马的信件,请求他为即将出版的某部小说美言几句,留下一两句赞美的话好让他们印在书的封面上,又或者,可能的话,帮忙写篇正文简介。他一般极少回复这些信件,也从来不会满足记者、作家和沽名钓誉者的任何要求。

尽管如此,他通常还是会浏览每封信的内容,查看每个包裹的情况。无论寒暑冬夏——每周都有一天,他会坐在桌子旁,让壁炉里的火燃烧着,把信封撕开,迅速扫一眼大概的内容,再把信纸揉成一团,扔进火焰。所有的礼物则会被小心地挑出来,放进柳条筐,让蒙露太太拿给镇上的慈善组织。但如果有哪封信说到了什么特别有意思的事,不用谄媚奉承的赞美,只要恰好在他感兴趣的事上表达出了共同的爱好——例如,如何从工蜂的卵中培育出蜂后、蜂王浆对健康的益处,又或者,在培育少数民族烹饪用香料如藤山椒方面的新发现等(藤山椒是自然界广泛分布的一种奇特植物,他相信它就和蜂王浆一样,能够减缓老年人身体和思维方面的退化萎缩)——那么,这封信就很有可能逃脱被焚化的命运,就有可能进入他的外套口袋,待到他坐在阁楼里的书桌旁,他就会将它重新拿出来,进行细致的思考。有时候,这些幸运的信件也会把他指引到别的地方:例如,沃辛附近一个废弃修道院旁的香料种植园,在那里,一种牛蒡和红草的奇怪杂交种正繁茂地生长;或都柏林郊外的某处养蜂场,由于当季的气候过于温暖,蜂巢被湿气所笼罩,所以造成那一批的蜂蜜都带着一点点酸味,但又不至于难以入口;而他最近才去过的地方则是一个名叫下关的日本小镇,那里有以藤山椒为原料的味道独特的料理,还有美味的味噌汤和纳豆,这样的饮食习惯似乎让当地人都特别长寿(他在独居的这些年里,最主要的追求就是寻找有关这些能延年益寿食物的记载和第一手知识)。

“这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够你忙活的了。”蒙露太太一边说,一边对着堆积如山的邮件点了点头。她把空的柳条筐放到地上,转过身又对他说:“还有更多呢,你知道吧,放在外面大厅的柜子里了——那些箱子简直到处都是。”

“很好,蒙露太太。”他严厉地说了一句,只希望能阻止她的喋喋不休。

“我要把其他那些都拿进来吗,还是等你把这一堆先处理完再说?”

“等一等吧。”

他朝门口瞥了一眼,用眼神暗示她赶紧离开。但她无视他的眼神,而是停下来,整了整围裙,又继续说:“真是多得可怕——在那大厅的柜子里,你知道吧——我简直没法告诉你有多少。”

“我知道了。我想,现在我还是先集中精力处理眼前的这一堆吧。”

“我觉得你压根就忙不过来,先生。如果你需要人帮忙——”

“我能处理好——谢谢你。”

这一次,他再次把目光坚定地投向门口,并把头也偏了过去。

“你饿了吗?”她又问,问完试探性地踏上波斯地毯,走到了阳光下。

他皱起眉头,这阻止了她的前进,可当他叹了一口气再说话时,表情却缓和了不少。“一点也不饿。”他回答。

“今天晚上你要吃饭吗?”

“我想还是要吃的。”他突然想象着她在厨房里手忙脚乱的画面,不是垃圾倒在了餐台上,就是把面包屑和好好的奶酪片掉到地上,“你还打算做那个一点也不好吃的香肠布丁吗?”

“你不是已经跟我说了你不喜欢吃吗?”她的语气听起来有点惊讶。

“我是不喜欢吃,蒙露太太,真的很不喜欢吃——至少是不喜欢吃你做出来的那个味道。但话说回来,你的牧羊人派还是很好的。”

她皱起眉头开始思考,但表情却变得轻松了。“哦,那好吧,星期天做烤肉的时候,还剩了一点牛肉,我能用上——不过我知道,你更喜欢吃羊肉。”

“吃剩的牛肉也能接受。”

“那就做牧羊人派吧,”她的语气突然变得急促起来,“还有,要告诉你,我把你带回来的行李都拿出来整理好了。只有那把奇怪的匕首,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就把它放在你枕头边了。你注意点,别划伤了自己。”

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紧闭双眼,好让她从自己的视线中完全消失。“那叫九寸五分刀,亲爱的,谢谢你的关心——我也不想在自己床上被一刀刺死。”

“谁会想呢。”

他把右手伸进外套口袋,用手指摸索寻找着那支抽了一半的牙买加烟。但让他失望的是,他大概是把那支雪茄放到了别的什么地方(也许是他从火车上下车时弄丢的,当时,拐杖从他手中滑落,他弯下腰去捡——那支雪茄说不定就在那时从口袋掉到站台上,被人踩扁了吧)。“可能,”他嘟囔着,“或者,可能——”

他又去另一个口袋里找,一边找,一边听着蒙露太太的脚步从地毯上走到木地板上,又继续走过门廊(七步,足以让她离开书房了)。他的手握住了一根圆柱形的管子(它的长度和直径都和那支只剩一半的牙买加雪茄几乎一样,但从它的重量和坚硬程度,他立马判断出那并不是雪茄)。他睁开眼,摊开的掌心里立着一个透明玻璃小瓶,里面封存着两只已经死去的蜜蜂——它们交叠在一起,腿相互纠缠着,像是在亲密拥抱中共同赴死一般。

“蒙露太太——”

“怎么了?”她回答着,在走廊里转过身,急匆匆地走回来,“这是什么——”

“罗杰呢?”他把玻璃瓶放回口袋。

她走进书房,仍然是她离开时的七步。“您刚刚说什么?”

“你儿子——罗杰——他人呢?我到现在还没看见他呢。”

“可是,先生,是他把你的行李拿进屋的呀,你不记得了吗?后来,你让他去养蜂场等你,你说想让他去查看一下那边的情况。”

他苍白而满是胡碴的脸上掠过充满困惑的表情,每当他察觉到自己的记忆又出现衰退时,这种困惑总是会在他心里产生阴影(还有别的什么事情是被我忘记了的吗?还有什么也像那紧攥在手中的沙悄悄溜走了呢?还有什么事是我能确定的?),但他还是努力把这些担忧置于一旁,为时不时出现的困惑找一个合理的解释。

“哦,当然,是的是的。我这趟旅行太累了,你看,都没怎么睡觉。他等了很久了吗?”

“等了好一会儿了,连茶都没喝——不过我觉得他压根不介意。我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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