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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空老和尚沉默片刻,平静点头示意住持:“让他来吧。”
住持一愣,一脸喜色走出去吩咐人去找韩弃。
没多久,敲门声响起,韩弃的声音传来。
“住持……太师叔祖。”
住持起身开门,韩弃站在门口,双手合十。
“刚刚很多人打电话让我们放人,你看看是不是和他们联系一下,先缓缓……”
韩弃双手合十行礼:“住持不用担心。”
住持一愣,下意识张口要说话。
韩弃却站在门口不进来,看着德空老和尚:“太师叔祖找我,可是决定有所改变?”
德空笑了笑,转身看着墙壁。
“你和佛门有缘……缘不在这里。”
德空背手捶着腰,仰头看着一副挂在那里的字。
草书,行云流水。不仔细看认不出什么字。
但这里几个都知道,是四个字。
缘起缘灭。
韩弃一顿,沉默许久,合十行礼:“恒弃明日下山,继续求学。直到太师叔祖同意为止。”
“韩弃啊。”
住持无奈开口,转头皱眉看着德空老和尚。
德空老和尚没多说,转身看着韩弃,慢慢走上前,将穿好的佛珠递过去。
韩弃低头,数着上面的念珠。
一直数到第二十八颗,韩弃手一颤,看着德空老和尚。犹豫许久,弯腰行礼。
“但是这次,太师叔祖能不能告诉韩弃,为何我和佛有缘……却缘不在这里?”
德空老和尚笑了笑,看着韩弃:“你呢?八年时间漂流在外,只因为我说你缘不在这里无法皈依……悟出什么了?”
韩弃想了想,看着德空老和尚,平静开口。
“韩弃悟出或许太师叔祖是让我用佛门普渡众生的态度到俗世渡己渡人。”
住持看着德空老和尚,他都不由自主反应过来,也许师叔祖还真是这么想的?
和佛有缘,就是从小被父母所弃放在寺庙门口然后从小在寺庙长大。缘不在这里就是不应该出家做全职和尚,而是去俗世做事。
是这么解释的吗?
“既然这样。”
德空老和尚看着韩弃:“为什么不直接入世,放弃皈依?渡己渡人,未必需要遁入空门。也许你在俗世中,能做到的更多。”
韩弃摇头:“拥有行善的心,不等于去做行善的事。而拥有行恶的手段,也不等于已经行恶。”
看向德空老和尚,韩弃开口:“每个人都能杀生,不代表每个人都杀过生。每个人都能救人,不代表每个人都救过人。”
韩弃再次行礼,转身迈步离去。
“我在俗世拥有的一切其实微不足道,比我强的人有太多太多。”
德空老和尚沉默,许久之后,面带微笑看着韩弃轻轻点头。
韩过慢慢走去,只是在住持惊讶的目光下,一边走,一边随手解开僧袍搭在手腕,最后一身便装在身,已经迈步朝着下山的小路走去。
“但不管行善还是作恶……有心无力和有力无心都做不到。”
住持皱眉就要抱怨。明明刚刚说了叫他来吧,是已经有松动的意思。结果人来了,还是死硬就是不同意。这算什么?
只是主持刚要转头对着德空老和尚说话,却发现不知何时禅室居然只剩自己,再没别人。
只是一句话传进耳朵,让脸色难看的主持,转瞬间,变幻为惊讶,和欢喜。
——
要离开的韩弃,没有茫然和失落,已经不是第一次没法通过,一定还是自己有所欠缺,或者还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够。
从小将自己养大的老和尚,是他最亲的人。他总说自己和佛有缘但缘不在这里,就一定如此。
虽然,他还是没懂自己的如果缘不在此,到底在哪?
但不管怎么说,二十八岁的年纪,他没有浪费时间。
突然驻足,手里拿着念珠。韩弃沉默一会,转身再次看看清梵寺一眼,他想也许以后,又好很久才会再回来。
生活这么多年的地方,全都印在眼中,印在心里。韩弃沉默一会,转身再没有留恋的迈步下山。
“痴儿,痴儿。”
哪怕禅心很难波动却也被吓一跳。
此时前面几步远的地方,德空老和尚笑着背手站在面前。慈爱地看着韩弃。
韩弃讷讷转头看着清梵寺正门,又看看面前的德空老和尚。
“不知太师叔祖还有何事?”
德空老和尚走上前,抬手拍他头一下:“这里没外人,别装模作样了。”
韩弃看看周围,憨笑扶着德空老和尚坐下。
从小被养到大,两人的确是最亲的人,没有之一。
所以没人的时候什么样,只看德空老和尚的调皮,韩弃和他的神情笑容很像,私底下自然也没那么严肃。
失笑叹息,韩弃自己也坐到一边:“我就说不让我在这里剃度修行,连教我的东西都留了一手。”
“我只说你的缘不在这里,可曾说过不让你在此剃度皈依?”
德空老和尚看着韩弃眨眨眼,开口示意。
“额……哈?!”
脱掉僧袍的韩弃恢复了生动的情绪,此时听他这么说,不解还带着点哭笑不得的模样。
德空老和尚呵呵笑着,看着韩弃,揉着他的头。
“那几个电话……是你让打的?”
韩弃轻咳一声,偏头摸摸鼻子,只有在德空老和尚面前才露出孩子的一面哪怕今年都快三十岁了。
“倒也不全是……呵呵。”
德空老和尚无奈摇摇头笑着,指指他没说话。
韩弃一顿,看着德空老和尚摊手:“那您看。您不稀罕我,我还上赶着。可说实话他们巴不得我没法出家。您不知道他们得知我居然要去当和尚而且是全职剃度那种震惊成什么样。”
韩弃还手比划一下大小的幅度。
“嘴张这么大。”
德空老和尚没什么回应,只是随意开口看着韩弃:“那你为什么还回来?是觉得我故意阻挠你皈依?”
韩弃表情凝固,沉默一会,摇头开口:“我当然不会那么想。”
“其实你不信佛。”
德空老和尚突然开口,笑容不变好像说了件很平常的事。
韩弃脸色一变,眉头微皱看着德空。
“我不信佛?”
德空直视韩弃,摇头开口:“你只信佛的理念,普渡众生。倒背经文多少卷,其实你自己又信多少里面的内容?除了你最喜欢的心经以外。”
韩弃低头沉默,许久之后,抬头看着德空老和尚:“如果真是佛,也从不要求别人一定信他,而是信自己。背诵经文的意义也从来不是破什么记录或者让人觉得学识禅理有多么深厚,归根结底还是帮助自己认清佛家世界观。”
德空老和尚笑了笑,再次恢复慈善老和尚的模样。
“我知道。”
德空老和尚看着韩弃:“对你来说,出家只是一种执念,或者一种习惯。从小在这里长大,这里是你的一份依赖,寄托。你的出身和经历,终归要过这一关,才能如同俗世的普通人过着以后的生活。”
韩弃哭笑不得:“拜托啊!您什么都知道!然后就是不让我皈依!不是看您年纪大了我都以为您是故意玩我。”
德空老和尚笑着:“那和年纪大小有什么关系?”
韩弃惊愕张大嘴指着德空老和尚,倒吸一口凉气。
气的。
“呵呵。”
德空老和尚笑得那么欢畅快意,只是许久之后,笑声慢慢收起。
“你和佛有缘……但你的缘不在这里。”
韩弃无力叹息,半响点头:“所以您过来追上我,结果还是要我放下然后入世?”
咧嘴抬头,韩弃板着手指:“刚刚回来在禅室您拒绝一次。之后叫我过去,又拒绝一次。等我走出寺庙大门您提前拦着,再拒绝一次!”
叹息看着德空老和尚,韩弃出神:“我今年快三十岁了。不是小孩子了。再不同意我皈依,入世之后估计以后都很难回来了。”
停顿一下,韩弃开口:“或许……五六十岁的时候回来养老?教教小和尚打坐学禅吐纳气功?”
德空起身,轻轻推开韩弃搀扶的手:“如果不打算回来的话,在俗世没有要做的事吗?宏愿不是只能佛家才立,你没有想要完成的心愿?”
韩弃想了一下,抿起嘴角看着德空老和尚:“很普通也没什么特别的心愿。就是不想再有我这样的弃儿存在。如果还是要有,那尽量让他们过得好一些,不会觉得自己比别人少什么。”
德空老和尚点点头,看着韩弃:“佛门讲究因果。你可知我和你的因果是什么?”
韩弃收起笑容,合十行礼:“韩弃不知。”
德空老和尚盘膝坐在韩弃面前,双手合十:“你是弃儿。这是因。可我将你捡起,就改变了这个因。那么这个果,也要我来了结。让你圆满。”
韩弃一顿,抬头看着德空老和尚:“如何了结?”
德空老和尚看着韩弃,轻笑开口:“如果始终不曾放你遁入空门,而寺庙却让你出家。你说,你是被佛接纳了,还是被佛放弃了?”
“额……”
韩弃摇头:“您这是伪命题。怎么说都对,怎么说都不对。”
德空老和尚站起,轻笑转身朝山下走:“悟了就是悟了,不悟就是不悟。有时候看似差一点,但是不管差多少,不悟就是不悟。”
韩弃一愣,讷讷看着德空老和尚的背影消失在山下,下意识要追过去。
“您去哪啊……”
只是身影已经看不见的同时,身后一声召唤声也将他追出去的身形打断。
“韩弃师兄。”
韩弃回头,两个小和尚面带笑容看着他。
“恭喜了,韩弃师兄。住持让我叫你去剃度。”
韩弃咧嘴愣在那,不解看着两人,又看看山下,追了几步过去。可此时哪里还有德空老和尚的身影?
只留下韩弃一个人迎风站在那里,许久未动,也更无语。
——
跪在那里,一切程序简略不提,总之将头发剃掉之后,戒疤在一九八三年取消后就不再用了。僧袍佛珠以及光头,一切结束之后,韩弃将在明日正式更名法号恒弃,但此时还不行。
重新安排了住宿。领了新的僧袍,按资排辈,明天开始随着已经出家的师兄师弟们早课,参禅。
这就是韩弃一直想要的生活,终于达成那一刻,反而觉得有点突然和……茫然。
莫名的那种。
或许只是一种激动的情绪吧?在俗世近十年时间沾染很多浮躁,既然已经遁入空门就该一一摒弃。
但之前未解的问题就是太师叔祖在寺庙门前和自己的那段话。
此时他想找他再去求教,但整个出家剃度仪式上都没见到他,甚至一起吃饭的时候也没碰到。属于德空老和尚的禅室空空如也,不知去向。
翻来覆去睡不着,没多久干脆坐起,下床出去。
再次来到德空老和尚的禅室,依然没人。
来到白天静坐的那块山石。
晚上没风月亮也圆。
坐在那里打坐,让躁动的心平静下来。
想着之前德空太师叔祖和自己的对话。
“我明白了。”
突然韩弃眼前一亮,叹息摇头。
其实一点都不难理解为什么韩弃这种情绪,就是那个伪命题嘛。
他想要的不是这种皈依,而是在德空太师叔祖的认同之下,剃度出家,从此和清梵寺上下真正成为一家人。
他是个弃儿,这是他的心魔或许。
他始终没有归属感,对普通人很简单的问题比如你家在哪,你父母是谁。
对他来说也许是一辈子都得不到的答案。
然而他唯一最亲近的人,德空太师叔祖,他唯一长大的家。
清梵寺。
他要的是真正的融入,而不是这种勉强的,形式上的加入。
因为他和其他和尚师兄弟,不一样。
“你和佛有缘……但缘不在这里。”
突然韩弃心头,莫名闪现出这句话。额头冒汗眉头紧皱,因为随后他发现,自己不能动了。
“你和佛有缘……但缘不在这里。”
“你和佛有缘……但缘不在这里。”
就这样一句话,反反复复在恒弃心头闪现重复。明明是无声的,可是韩弃想不看都不行,想睁眼不行,想动都不行。
头昏耳鸣,额头的汗,耳边的汗,甚至是面颊的汗,越来越多,脸色也越来越苍白。
莫名有些恐慌,好像遇到极大危机一样。
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显然目前来看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