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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我是从大将军那里来的。我在北线的军营那里待了一个月。我看到了他,便也想到君夫人,横竖也是无事闲人,就想来看看君夫人好不好。”道济说。
我说:“这是大将军精心给我安排的生活。怎么会过得不好?我在这里锦衣玉食,万千宠爱,一切都非常好。”
道济说:“你们很久没有互通音讯了吧?”
我说:“汉王和大将军之间,始终都有音讯往来的吧。”
道济看着我。我觉得他眼神里有一些很柔和的东西。
我说:“是大将军托付您来的吗?”
道济摇头。他说:“是我自己要来的。”
(五)
道济说:“景龙这孩子,从小就在清川长大,就和我自己的儿子一样。如今你们的父亲不在了,你们就和我自己的孩子一样。我最近常常想,如今你们这样的生活,若是你们的父母亲们在世,看了心里会如何感觉。”
道济说:“君夫人还记得与贫道的第一次见面吗?那时,在崔家的宅院里,我打开门,看到你眼睛肿得像核桃一样地站在我面前,我就知道你对他的感情是有多么深的。而他醒来后所说的话,表明他对你的感情也是同样的深。我反复地想过了。我觉得,有些事情,还是应该让你清楚明白地知道。你不要再误会他。”
道济说:“此时此刻,你们之间,不应该再有任何的误会与芥蒂了。”
(六)
于是,道济给我讲了一个很长的故事。从你母亲罹患头疾讲起。
他告诉了我,你母亲如何忍耐着病痛,坚持生下了你,之后又如何病重不起,你小时候是如何的先天体弱,常有病苦,你母亲是如何担心你,如何重托你父亲。
他第一次告诉我,你的母亲并不是病逝的。她是自缢身亡的。
你母亲病重期间,崔家集一带的军事形势很不稳定,那时的乌林登木汗还没有做到勿吉人的汗王,是冲锋陷阵的主要悍将,他数度带领军队侵袭汉地。
崔家集那时候常有敌军来袭,每逢敌军来袭,父亲便要组织抵抗,又要掩护庄内妇孺老病转移。
你母亲病得不能移动,每次转移都痛苦不堪,让她觉得生不如死。
有一次,因为要保护她离开庄集到安全的地方,父亲和她都因为行动迟滞而陷入了敌人的重围当中,是当时在燕塘关做总兵的我父亲及时驰援,才救了他们夫妻。这是我父亲第一次救了你的父母。从此我父亲和你父亲就成为了挚友。
在这次危险的遭遇当中,你父亲受了伤。你母亲对此觉得非常歉疚。她觉得是自己拖累了丈夫。她自知病重无有生机,便决心不要再拖累丈夫。
勿吉人被我父亲击退之后,父亲和她回到了家里。她再次把你托付给父亲之后,在深夜时分,趁众人疲惫睡去的机会,用一条床单将自己缢死在床头。等你父亲发现出事时,她的身体都已经完全冷硬了。
你父亲抚尸大哭,悲恸万分,痛切自责,觉得是自己失职,没有看护好妻子,才会发生这样悲惨不幸的事情。
看着怀抱中死去的她,看着哇哇大哭的你,父亲的心都粉碎了。
安葬了你母亲之后,父亲广请四方高僧大德,为她做七七四十九天的法*事,并在她墓前沉痛发誓,今后不再另娶正室,让她永远都是崔家的女主人。父亲发誓,一定要将她留下的这个唯一的儿子好好抚养成人,继承崔家的家业,传宗接代,报效君国,光耀门楣。
第三百七十五章 再见道济(中)
(一)
从此后,父亲就把对你母亲的歉疚和思念,都倾注到了你的身上。
但是,你一直身体都不好。3岁的时候,你的一次高烧引发了剧烈的头痛,你七窍流血,四肢抽搐,皮肤淤青,几乎死掉。
就在那一天,师祖和道济因事来拜访父亲。是师祖和道济救了你。他们为了救你,还在大宅里留住了40多天。父亲和清流宗两代宗主的深厚友谊,就是在这40多天里面发展起来的。
在师祖和道济的精心照顾下,你终于转危为安,捡回了一条性命。
这些事情我都不知道。你自己长大之后,也完全都没有记忆了。但是,比我们都年长的景云,他什么都看到了,他也什么都记得。
你痊愈之后,师祖和道济办完找父亲帮忙的事,便要告辞回去。临行前,师祖和父亲谈了一次。师祖认为你虽然痊愈,但是病根未断,如果不持续治疗和精心调养,恐怕不久之后还会复发,恐怕难以养大成人。父亲听了便很焦虑。
这时,丁友仁舅舅建议说,不如就让你跟随着师祖和道济去清川,去做清流宗的弟子。
丁友仁说,这样,一方面可以让师祖和道济持续地调理你的身体,去除病根,一方面,也可以学习清流宗的本领,不惟可以强身健体,而且将来也能在岭南战事当中帮得上父亲的忙。
师祖很喜欢你的聪明锐利,尤其喜欢你在病中表现出的异于寻常孩童的坚忍和冷静,他同意让道济收你为徒,让你成为清流宗的弟子。
为安顿好你在清川的生活,舅舅丁友仁亲自去清川考察了一番,他对清流宗的道风和清修的环境都非常满意。然后,道济再次来到崔家集,把你接去了清川。
就这样,你在清川生活到成年。在那里,你得到了师祖和道济的双重教导。你很快就展现出与众不同的许多独特气质,在众多的弟子当中脱颖而出。你特别突出的地方,就是你面对死亡和危险,总是格外冷静,有非常强大的自我控制能力。从很小的时候起,你就没有让自己失控过。
你总是能够很好地控制自己,因而也就能够很好地控制事态。你极其敏锐和准确的直觉,也令师祖和道济非常惊喜。你得到了他们的器重和喜爱,由此也得到了他们双重的传授和教导。他们几乎是把清流宗的看家本领都对你倾囊而授了。
(二)
随后,道济告诉了我,你当年在家里头疾发作,病重垂危,被他救护苏醒之后,与他的那场谈话。
你说,对于自己的命运,你知道得太晚了,你已对我有所承诺,如今却无法做到了。你感到非常难过。你让道济不要告诉我这件事情,在你死之前,永远都不要告诉我。你说希望跟道济回清川,不要让父亲和我再次目睹你发病时的剧烈痛苦,你不忍再看我们因为你的痛苦而备受辛苦与煎熬。
道济告诉我,我们其实早在互相倾心之前,厄运就是已经注定的了。
你就是带着那个厄运出生到这个世界上来的。我们从一开始就是不可能白头偕老的。我们从来都没有那种可能性。我原本就是在死亡吞噬你的间隙当中,认识了你的。这就是道济第一次见到我红肿的眼睛后,在心里暗自叹息了一声的原因。
那天,道济还和我说了你在清川养病期间的生活,说了你的迟疑犹豫,说了师祖和你的谈话,说了你的独自静坐,说了你如何预感到家中出事,如何身体并未痊愈就匆匆赶回崔家集救出了我。
他把他知道的,有关你的事情,全都如实地对我说了。
伴随着他的讲述,这些年来,我心里所有的迷惑全都云开雾散,所有的疑问顷刻都有了答案:
为什么你在清川养病期间不给我写一个字,为什么你在燕塘关期间不肯娶我,为什么你要去望原关救援杨彪,邀请刘申来访,为什么你要把我再三地推给刘申,为什么你要利用张凤鸣的刺客们试探刘申对我的心意,在中元节,在上元节,你对我说的那些话,为什么你在燕塘关外的山岗上,想要亲吻我,想要和我亲近,但却最终克制没有,为什么你要带我去金风寨去参加会盟,为什么把我嫁给刘申,为什么此后就永绝音讯,不再见我。
所有的迷惑一瞬间都有了答案。我被这个答案震惊得足足有几十分钟都说不出话来。
道济陪着我沉默着。
(三)
我终于能够开口了。
我开口说话的时候,眼泪刷地就流了下来。
我说:“景云早就知道,姨娘也知道,父亲和舅舅也都知道,就连汉王也都已经知道。原来,就只有我一个人,毫不知道。”
我说:“为什么我这一辈子总是什么都比别人知道得更晚?”
我说:“他为什么对我瞒得这么紧,什么都不让我知道!”
道济说:“他不想让你伤心,更不想让你为他付出一生。”
道济说:“他知道,若你了解了这件事情,你绝对不会同意离开他。你一定矢志做他的寡妇,为他守持终身。为了你的幸福,他情愿你误会是他背叛了誓言,是他抛弃了你,是他利用了你来换取军事政治的利益。”
我说:“他宁可我误解他!他宁可我那样对待他!”
我悲痛欲绝、追悔莫及地说:“我怎么可以那样对待他。怎么可以在金风寨回到宅院之后,让他出去,自己跪在房间里失声痛哭让他听到,怎么可以把他送给我的袖箭掷还给他,怎么可以在金风寨最后相处的日子里,一再赌气不主动和他说话,怎么可以来到运京之后,和他音讯隔断这么多日子,一句安慰温暖的话也没有传递给他!”
我说:“我怎么可以在他最艰难的日子里,这样对待他!”
我被涌上来的酸楚噎住。我被不断涌上来的酸楚一再地噎住。
第三百七十六章 再见道济(下)
(一)
跌坐在椅子上,一动都能动地过了很久,我才喘回这口气来。
我问道济:“他现在情形如何,病情怎样了?他还好吗?”
道济说:“我感知到他的最后时刻越来越近了,金风寨拔营北进时,宗门送去给他的混元丹也都再次用完了,于是,我主动启程前去帮他最后一把。我到达北线军营的时候,他已经生命垂危,气息奄奄,我在那里停留了一个多月。”
道济说:“我能用的办法,都用过了。连不能用的办法,也都试过了。”
道济说:“再留下去,也没什么用处了。”
道济说:“现在,只能靠他自己了。”
我的气色一定变得很难看。
道济忙说:“不过,我离开的时候,他情况还好。”
我说:“那么,他还有多久?”
道济说:“要看下一次什么时候发作。”
他说:“纵然一直都不发作,他也不可能再看到明年秋天的叶落了。”
一根长钉直插入我的心窝。我失去了呼吸。
我失神落魄地跌坐在椅子里。
(二)
过了一会儿。我听到道济的声音:“君夫人,你要坚强啊。这是他深切期许你的。你要像你父亲的女儿那样坚强。马上给他写一封信吧,马上设法送给他。你们也许还有最后的时间,好好地告别。你们应该有力量,面对真实的情况,好好地告别。勇敢地告别。彼此坦诚地告别。”
道济说:“君夫人,你还有机会,告诉他,你会坚强地活下去,不会辜负他所有的苦心,你还有机会,让他走得心里安详。”
道济说:“我离开这里后,会写封信给他,告诉他我来见过君夫人了。我把什么都说了。君夫人也什么都知道了。你们不应该相互隐瞒了。”
道济说:“没有一个坦诚相对,襟怀坦白的告别,你们都会留下终身的遗憾的。”
(三)
这就是我和道济的第二次见面。
他给了我全部的答案。他说我们都是勇敢的好孩子,我们应该像战士那样,有一个坦诚相对的、襟怀坦白的告别。
我们在最后的时光里,应该面对真实,面对分别,面对死亡。
我们应该有一个从容的告别。一个坚强的告别。一个深情的告别。一个无惧的告别。
但是,我并没有道济以为的那样勇敢和坚强。
事实上,我很辜负父亲,也辜负你,我一点也不勇敢,一点也不坚强。
我没有力量面对真实。我承受不了突然展现的真实。
虽然道济走了以后,我一滴眼泪也没有再流,但是我承受不了。
我被这个消息彻底地击垮了。
(四)
道济走后的第二天晚上,我流产了。我失去了一个男婴。
拜大哥昔日的算计所赐,到第三天晚上,我才娩出胎盘。
我流出的血从房间里一直流到了20米外的走廊上。
我差一点死了。
道济不知道我当时已经怀孕了。
你接到刘申的信时,刘申所高兴的那个孩子,那个你关心了很久才来的孩子,已经没有了。
道济来前那一天夜里,刘申给你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