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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是啊,过去的我,已经不复存在了。”
汪指导便说:“不过,在老师眼里,你还是你。聪慧依旧,清纯依旧。有些东西,是与生俱来的,就算是时间流逝,也很难改变。”
他说:“能来就好。你能来,就很好。这些年,我一直都在等着你联系我。”
他说:“你指导当年对我说,你一定会主动联系我的,一定还会来见我。他若见到今天你的到达,一定会深觉欣慰。”
(二)
汪指导开着车。我们行驶在机场高速上。
我看着窗外的亚热带植物一株一株地闪过,看着玻璃窗上密集的雨滴,努力平复着痛苦沸腾滚涌的内心。
我问:“师母没和您一起来吗?也有很多年不见她了。我还记得春游时,她给我们做的那些菜呢。”
汪指导有一会儿没有说话。
我看到后视玻璃镜上的车挂,在微微地摇晃。
我们在雨刮器的摆动声中沉默了一会儿。
过了会儿,汪指导说:“她已经不在了。她三个月前过世了。”
我说:“啊?!”
汪指导说:“是心脏病。我一点儿都没想到会那么突然。”
他说:“她被查出有心脏病已经有两年多了,也一直在吃药治疗。因为她晚上心脏经常不舒服,睡眠很重要,我打呼噜,怕吵到她休息,我们搬到这里后,就一直是分房睡的。我们的卧室就门对门,相隔很近。那天晚上,睡前她还特地过来叮嘱我晚上会降温,要我多盖床毯子。我还觉得她挺烦的。”
我说:“真是对不起。我不知道。”
汪指导说:“没关系。事情已经过去了。我现在能接受这情况了。”
汪指导说:“不过,当时,心里真的是很难过,一时无法接受。”
他说:“现在,我一个人住。”
(三)
汪指导推开那扇白色的卧室门。我看到一张床整整齐齐地铺着。桌子上放着他爱人的遗照,还有一个小小的香炉。里面有一小枝没有烧尽的檀香。
我在遗照前恭恭敬敬地跪了下去,深深地拜了三拜。
我抬头看着师母那熟悉的面容。
我想起当年躲在你住处的阁楼上,听着师母滔滔不绝地给你介绍女朋友的情形,心里又是一阵苍凉。
汪指导说:“早上我起来的时候,她的房间没有动静。我以为她还在睡着,心里想着让她多睡会儿。我就没进去打扰她,自己出去买了早点,又打扫了卫生。到10点左右,房间里还没有动静。我觉得有点不对劲,就推门进去看。她很安详地睡在那里。我说:该起床了,都10点了。我伸手去拉她。发现她已经彻底凉了。胳膊都僵直不能弯曲了。”
汪指导说:“那时候,房间里,就只有我和她。我觉得自己也彻底凉了。我站在那儿,看着她,全身也僵直发硬了,一点也无法动弹。过了不知道多久,我才想起救护车。我给120打了电话。然后我给孩子打电话。救护车来了。但他们检查一番之后说,断气已经至少10个小时,估计没得救了。他们说,应该是晚上11点左右就已经过去了。”
汪指导的声音哽噎了。
他垂泪说:“11点左右,应该就是她叮嘱我盖毯子之后大概几十分钟。那时候,我其实还没有睡着。若我当时也去看看她有没有加盖毯子,就能救到她。可我怕冷没有去。她应该是睡下后不久就感到不适,但是太快了,她都没来得及哪怕是哼一声。如果她出一点声音,我也应该能听到的。”
他说:“后来的那些天,我一直都很难过。我总在想着,其实,她是可以救回来的。”
他说:“我们都有这把年纪了。其实,我们都知道,这是早晚会发生的。但是,当它发生时,还是太突然了。我们什么都没准备好。就连一句告别的话,也都没有来得及说。”
(四)
我默默地看着汪指导,听他这样诉说。
不知道该用何等言语来安慰他。这样的悲伤,其实是无法用任何言语来安慰到的。只能自己挺过去吧。
汪指导说:“之前,我都觉得这房子小了,还准备买一处更大的。可她走了之后,我突然就觉得这房子太大了,整天到处都是空空荡荡、冷冷清清的。早上起床后,我就出去跑步,然后去公司里干活,然后去应酬,到很晚才回家,回家时一般都很累了或者喝得差不多了。倒下就可以睡着。”
汪指导说:“就在这样的日子里,有一天我很晚回来,看到楼下的信箱里塞得满满当当的。很久没有发生过这种情况了。我带着好奇之心打开了信箱,拿到了你寄来的100张明信片。我坐在这里,就是客厅的这盏灯下,把你写的卡片一张一张都读完了。”
他说:“然后,我意识到自己其实并不是最不幸的。你才多大的年纪时,就已经经历了所有的这一切了。在我们还其乐融融的日子里,你就已经体会到了,我此刻才了解的那种孤独。”
汪指导说:“你指导去世时,我也很难过。我以为,自己那么难过,是完全能够体会到你的难过的。但是,直到那天看到你写的那些卡片,我才知道,虽然同样是难过,但朋友间的难过,和爱侣间的难过,还是非常不同的。它远没有痛失爱侣那样锥心难忍。痛失爱侣的悲痛,那是无法形容的。如果说,失去朋友的悲痛,犹如生生断去一臂,那么,失去爱侣的悲痛,就如同被活活剜心吧。”
汪指导说:“直到现在,我才可算真正了解,你那时所经历的心痛。”
我看着他。我心里有亿万个想要安慰他的念头。可是我一句也说不出。
我就这样无声了一会儿。
然后,我说:“但是,生活还要继续吧。”
汪指导说:“是的。所以,正如他当初所说的,我们要忍受。”
(五)
其实,每一个生命,差不多每一个,最后都会体验到这样的滋味。何止于我们。但是,不亲自经历这样的滋味,人们是没法真正看到这一点的,也没法对所有的这种痛苦生起真实的关切和慈悲。
经历锥心之痛的意义就在于,你不可能再对同类的痛苦无动于衷,你不可能再觉得那是与我不相干的。你会发现,它们原是一体的。当别人那样的疼痛时,你会认出,那就是你自己曾经沉浸其中的疼痛。
那就是你自己的疼痛。
一体感,就是这样建立的。理论上了解没有用。它最后还是要通过这样的方式,去真实地建立。这样建立之后,它才是真正的一体。
同体大悲。
所以,你说得很对。必须不怕吃苦。身体的痛苦,精神的痛苦,各种极端的痛苦,它们都是通向一体感的道路。它们就是成就的道路。当我们感到非常疼痛时,那就说明:我们正在这路上向前走。
(六)
“若知痛苦即是成就,就不必费心去寻求快乐了。”(冈波巴大师)
第八百章 体验死亡(上)
(一)
祭拜你的墓地归来以后,我徜徉在自杀网站,并且的确尝试过多次自杀。
幸好,因为技术不熟、经验缺乏,且惊慌失措,再加上各种意外,这些尝试最终都归于失败了。
当时,我最优先的选择,是去往溪源峡谷的悬崖上,也就是许多许多年以前,前世的你和月光一起,在箭雨中纵身跃下的地方,我希望在你消失过的地方,结束此生漫长的孤独,并且降落在你的骸骨旁边,完成对你的生死追随,给你永久的陪伴。
虽然你已经感知不到了,但我仍旧不忍你的遗骸在荒野中那么孤单。
不过,这个企图很快就失败了。原因很简单。在我行动之前,有人已经在那里捷足先登了。
我料理完身后诸事,出发前往溪源峡谷的悬崖,到达之时却发现,那座悬崖已经被封闭了。在攀登前往崖顶的道路上,我看到了“道路封闭”的标志,并且有一堵新砌的高墙,把通往高处的入口牢牢地封死了。
震惊之下,我一度以为是自己的想法走漏了风声。但后来一打听,原来是前两天,有一对婚外恋的男女在这座悬崖顶上跳崖殉情了。事件引起了各方关注,为方便调查,也为了防止类似的悲剧再次发生,风景区管理方把通往悬崖的道路严密地封死了。不仅从道路入口处就砌了高墙封锁,周围的山体上也都拉起了重重叠叠的带倒刺的铁丝网。崖顶还布放了巡逻哨。
看来,想要不受打扰地在这里结束生命,是不可能了。我只好悄悄的离开,我可不愿意自尽不成,反而引发什么意外,闹得沸沸扬扬,满城风雨。我厌恶对人解释,厌恶对人诉说过去的一切。有人会相信前生之事吗?他们只会断定我精神失常,深陷妄想吧。
我在山下默默地仰望了那座悬崖好一会儿,从心底深处发出了长长的悲叹。
竟然,就连遥隔时空,为你献祭,解除你的孤单,也渺不可得。
难道,你注定永久孤单吗?而我,永远不能想出办法,来解脱你的孤单?
(二)
带着深深的沮丧,我回到了在溪源的住处。
思前想后,我觉得很难鼓起勇气重新再回到日常生活。我已经和一切说过了告别,如今已经心无牵挂,断无半途而废的道理。
所以,我决定不再拣择地点,就在这里结束,也很好。至少,它还是一个靠近你遗骨所在之处的地方。
于是,我跑了好几个地方,收集了足够多的安眠药,决定就在住处的房间里,利用夜晚,把想法付诸实现。
看着那些安眠药瓶,我并没有悲伤或者恐惧的感觉。相反,我觉得如释重负。
和死去相比,每日在无望的怀念中空洞地活着,其实,更为沉重。
我对即将开始的死亡之旅,充满了期待和好奇。
我真的很想知道,在你从悬崖跃下之后,在你被车轮碾碎之后,你到底都经历了什么。我想知道,断气之后,脑电波停止之后,还有什么依然存在吗?灵魂之说,是真的,还是幻想?我想知道随后的一切。
我想知道你痛苦吗?你如何痛苦?你能否承受和担当这种痛苦?它是否会比你生前及临终忍受的痛苦更为痛苦?
我想知道你付出了那样的代价之后,是否真的如愿以偿地离开了你觉得无法承受的痛苦。
死亡的痛苦后面,真的有寂灭或者安乐吗?你得到安息了吗?你得到安乐了吗?亲爱的你,你得到了吗?我能帮你什么吗?
在一生当中,我从未对人提及这次死亡的尝试。我之前也从未书写过它,从未描述过它。所以,一直没人能够知道它。
但是,如今,我已经决定要排空心里的所有涌现。所以,我也捡起了这段经历,开始写了。
就让它们连绵不绝地出现吧。
这一次,即写即空,不会再让它们住在心里了。
(三)
我感觉,死亡是从某种“气”的涣散消失开始的。
这种“气”我不知道在英文里应该如何翻译它。“lung"?“wind”?“spirit”?“soul”?反正是那种不好言传的东西。
那种附着和流动在**的物质里面,能让它们运动起来,并具有感觉和意图的那种东西。
它从毒物进入并损坏的地方开始泄漏,然后从那一点开始不断飞散,消失在虚空当中。
它向四面飞散。但主要分成两支而离开我的**:一支向上离开。一支向下离开。我一方面感觉它穿越了骨骼和血肉的墙壁而沉入大地;另一方面也感觉它穿越天灵盖而向上飞翔。
当它向下沉降而离开我的时候,我感觉消化停止,排泄阻滞。
当它向上飞升而离开我的时候,我感觉无法吞咽,呼吸短促而急迫。
当它不断飞散远去,不再围绕我周身的血脉游走循环时,我感觉四肢无法动弹。
全身的神经经脉一根接着一根地逐渐萎缩塌陷。我的心变得浑沌不明。
再然后,我感到一点光亮在我的肚脐处开始晦暗和熄灭。肌肉和骨骼开始变得绵软,失去支撑和包裹的力量。脖颈不能再支撑起头部,双脚无法再支撑身体,双手无法承受任何轻微的重量,包括自身的重量。它们软软地垂落下来,像古董钟表一样地摆动。
年轻而光洁的容颜上出现皱纹,牙齿开始动摇并积满锈尘。
平时能清晰地映照出万物的心镜开始变得像一块巨大的毛玻璃,而且不断发出破裂的脆响,无数难看的裂纹出现在镜面上。
周围的一切开始漂浮流动,不再安稳和固定,它们开始动荡和游走,发生各种波动,就如同海市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