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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努力振作着自己,我只是高雄的朋友,我不应该悲恸到瘫软在地。
只有他的妻子可以这样悲恸。我得体的悲恸程度,只是站在这里泪流满面而已。
不可以瘫软,不可以失控,不可以昏厥。
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
是我自己拒绝他的。我拒绝了他无数次,无数次,无数次。
我没有资格这样悲恸。
巨大的海啸经过我。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才能重新说话。
我问女警和律师:“我可以碰一下他的手吗?”
我声音哽咽到几乎语难成句:“只是想和他说个永别。”
女警官说:“很抱歉,您不能碰他。他现在是证物。在案子结束之前,您都不能碰触他的身体。如果您希望告别,还可以再通过律师来申请看望。”
我伸手捂住了眼睛。
为什么我不握住他的手?在我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为什么我那时没有握住他伸过来的手?!
我心里充满了强烈的自责。
(二)
我最后一次见到高雄,是在泰国。
那是他失踪三个月回来后不久。我到广州去参加一个商务推广活动,活动时间安排得不紧凑,中间有几天是比较空闲的。
高雄便约我周末去曼谷见个面。
我从广州去了香港,然后从香港搭上了飞往曼谷的航班。
我们在曼谷的河流边见面,高雄请我上了一艘他包下的观光船。
满载花朵的游船在河流上缓慢地穿过。许多东西方各种肤色的情侣在河堤上漫步。他们彼此搂抱、牵手、接吻,含情脉脉。他们向游船上的乘客抛吻挥手。
有位鼻尖红红的老头拉着手风琴,唱起一首旋律很美,充满阳光的歌。
当他唱完最后一个音符时,一个岸上的女孩将手中的花束远远地向他抛了过来。他在船上站起来鞠躬。
多么浪漫的景象。
河上起了一阵凉风。
我抱着肩膀开始瑟缩。
船主手里拿着一条刺绣披肩向我走来。
他大声地对我说着什么。我知道他说的是泰式英语,可是我真的一个字也没有听懂。
高雄显然很适应泰国英语的奇特口音。他翻译说:“他让你围上这条披肩。他说你是船上唯一的女人。照顾女人是男人的责任。”
我接过披肩,向船主说了谢谢。
我围上披肩,看着两岸的景色在缓慢地向后移动。我知道这是错觉。虽然我看到景色在向后移动,但真相是我们的船在向前行驶。
然而,船向前行驶,就不再是错觉了吗?
我对高雄说:“其实,照顾自己是自己的责任。每个人都是自己的岛屿,每个人都是自己的灯塔。”
高雄说:“喔,你不能因为自己婚姻失败,就对所有的男人都失望。”
我说:“这跟婚姻没有什么关系。如果一个人总想着靠在谁的肩膀上,就无法自己站立。”
我说:“我现在知道,不能总是依靠外物的支撑,每个人,都应该依靠内心的力量,自己站住。”
高雄笑了笑说:“很有气魄!我很赞赏!”
他说:“但那也并不意味着,不能有人和你,并肩站着。”
(三)
那次我们在一起只待了一天,第二天吃过早饭之后,因为高雄也并没有什么事情,只是普通聚聚,而曼谷我又玩过很多次了,我要从香港转机飞回广州。
我没想到这就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也没有想到,高雄是预感到这可能是最后一次见面了,才无事约我来曼谷的。
高雄到酒店门口来送我。
他叫了一辆豪车送我去机场。
门童帮我把行李装进行李箱,帮我关上车门。
司机摇下车窗让我能和高雄说告别的话。
高雄趴在车窗上,从窗外向我伸出了热情的大手,他想要和我握个手。
看着他异常热情洋溢的表情,我觉得有些窘迫。
我说:“搞什么啊,都这么熟了,还握什么手。”
我不肯去握他的手。
高雄露出悻悻的表情,但他很快用玩世不恭的笑容掩盖过去。
他说:“好吧,你不愿意就算了。”
他的手在空气中伸展手指,用力地抓了一下。
他把手缩了回去,然后,身体也退出了车窗的边框。
他在车窗外对我说:“一路平安,心心。谢谢你特地飞来陪我过了个周末。”
当车子启动时,他说:“朋友,就是用来想念的。”
凉风从窗口吹进来。
他从我的视线里消失了。
我忍不住回头向后面看去。
看到高雄一直笑容可掬地站在那里,和门童一起,彬彬有礼地朝着车子的后影挥手。
那就是我这一辈子,最后一次见到高雄。
我,为什么不肯和他握手?
我竟然,就连这样一个微小的愿望,也没有让他满足过。
第八百九十二章 土崩瓦解(4)
(一)
在停尸间见过高雄的遗体后,过了数日,我才恢复元气。
虽然恢复了元气,但我内心却感到深深的惭愧。你去世这么多年,我都难说恢复完整,可是,高雄同样的去世了,我恢复元气,却只用了这么多的时间。
我感觉到对他的深深愧疚。
在不安的驱动下,我再次来到高雄的总部大楼,来到曼尼所在的楼层。
曼尼也再一次地迎了上来,曼尼对我说:“她过来了。她就在里面。”
曼尼说的是苏。
律师事务所早上也通知我,苏已经结束了司法部和警察局的依法质询和传讯,从传讯地点被放出来了。
这是可以预料的。因为她真的是什么都不知道。她所了解的情况,要比调查部门的已知情况,少多了。
我看向高雄曾经的办公室。
门口的封条也已经拆掉了。玻璃窗上的隔帘放下低垂着。从外面看去,什么也看不见。
曼尼说:“她在里面。她早上就来了,一个人待在里面。”
我说:“门上的封条拆了?”
曼尼说:“是的。昨天他们来拆的。其实,拆不拆的也没有什么区别了,里面能拿走的东西,统统都拿走了,就连通风管、墙壁板、天花板和地板,他们也都拆下、翻开来检查过了。”
我叹了口气。我说:“她怎么样?我可以进去吗?”
曼尼说:“唉,突然发生这种事,作为一个妻子,还能怎样呢?她在等你,请进去吧。”
(三)
在高雄巨大的办公桌后面,我看到了独自坐在那里的苏。
她全身都穿着黑色的,表情僵硬而紧张。
她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把面向窗外的椅子转了过来。
她靠在椅子里,看着我。
她木然地看着我,说:“是你吗,心心?”
我说:“是我。”
她说:“所有的人都躲着我,好像我是瘟疫的源头一样。我以为你了解情况后,也回去了,以后不会有人再来了。”
我说:“我不会。我就是在等着你的。”
我说:“虽然这次我只拿到旅游签证,入境的时间不是很长,但是,我想等你来。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在这样的时刻。”
苏说:“我也很想见见你,也许,你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说:“关于他的那些生意,我几乎什么都不知道,他什么都不会对我说。他知道我既不感兴趣,事实上也听不懂。”
她说:“这里什么都没有了。他们把什么都搬走了,连他的私人物品也一件都没有留下。所有的文件,还有电脑什么的,警察全都拿走了。除了家具,这里什么都没有。我在这里也找不到任何线索。也许,我永远都不可能知道这是为什么了。我猜,他走上这条路,就是为了让整个世界上再也没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苏突然笑了起来。
她说:“多么可笑。这个人,他是我丈夫!我和他做了这么多年的夫妻,生了三个孩子,但我作为妻子,竟然都不知道,他究竟为什么要这样离开我们!让我怎么对孩子们说!他从这里出去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让我怎么对孩子们说!”
我说:“苏。你别这么难过。也许,他正是为了不要让麻烦连累到孩子们。也许,他们什么都不知道,才是最好的。”
苏说:“只有上帝才知道,做这个人的妻子有多么的困难!我是所有人的笑柄!因为我丈夫死了,而我就像一个白痴一样,问什么,什么都不知道!要知道,他们那样追问我的时候,我感到深深的羞耻!我倒宁可能是他的同谋!”
她说:“我坐在这里,看了一早上的高楼和车流。我从来都没有觉得,人生是这样的荒谬过!”
我说:“苏。他对你的爱,是真诚的。虽然他用了特别的表达方式。我想,他一直都知道自己在做危险的事情。他一直都判断自己没有一个好的收场。他一直都希望你能和他保持安全的距离,一直都在处心积虑地让所有人都知道你们关系疏远,感情冷淡。”
我说:“但是,他知道你会明白。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为你好。包括他最后的决定。”
苏说:“也只能这样相信了。”
她说:“几天前,他在这里坐着的时候,心里做成那个决定的时候,他一定有想过你。但不知道,有没有,曾经,也想到过我。”
她说:“我永远也不会知道了,他到底是有,还是没有。”
我看着她,深切感受到她内心的悲恸和凄凉。
苏说:“他对你,也什么都没有说吗?”
我想了想要不要告诉苏那封高雄生前设置了定时发送的邮件。那里面什么信息量也没有,不能提供给苏任何她想要的线索。
我决定不要说起这封邮件。
我说:“没有。对于内情,我、还有曼尼,和你同样的一无所知。”
苏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她说:“可最后留在这里的,就是我们三个,一无所知的女人。”
我听说过很多这样的故事。
留到最后的,一般都会是女人。
没办法。女人比较重感情。没有男人,算计得那么精明。
(四)
苏站了起来,向我张开了臂膀。
她说:“谢谢你能过来,心心。可是,你干嘛要这么傻呢?所有的人都惟恐避之不及,你为什么偏偏要不远万里地跑来?”
我和苏拥抱在一起。
她在我肩头啜泣了起来。
我含着泪水,轻轻拍着她的肩膀。
我说:“我不能不来。我欠他的,实在太多了。没有高雄哥,我现在的一切,也都不会有。这个世界上,也早就没有我了。”
苏说:“我要把他带回英国去安葬。他不应该一个人孤孤单单地留在这儿。他应该回到我们身边,安葬在我们生活过的地方,和我们的孩子们一起,直到他们成年。”
苏说:“我不想再忍受,他死后还总有陌生的女人前来看他。”
我说:“不会有别的女人来了。”
我说:“她们爱的,基本上是钱。唯有你,爱的,仅仅是他。”
(五)
我现在知道高雄为什么要把那半边房子转让给我了:为了我扫墓方便。
他知道他突然去世的话,苏会把他安葬在哪里。
他希望我在他去世后能经常去看看他,帮他看看他的家人生活得好不好,帮他看着他的儿子们长大成人,帮忙他,确保家庭不要因此突然而坠入深渊。
他也希望时常能看到我和ann,如果他还有灵魂存留在某个地方的话。
这是他没有对我说明的愿望。
他知道,就算他不加说明,他死后,我也必定能明白他的想法。
从那时开始,他就已经计划好自己的结局了。
他早就做好了准备,一旦事情发生,他就会按照计划,如此这般地了结掉自己,从而结束所有的麻烦。
第八百九十三章 英伦玫瑰 (上)
(一)
我站在伦敦地铁国王十字街口站的站台上,等着地铁的到来。
我飞来英国,是专程来参加高雄的葬礼。
诚如高雄所预料的,他突如其来的死亡,中断了很多问题的侦察线索,使得这些事情只能成为不了了之的悬案。
在经过一系列劳而无功的调查质询后,事情逐渐在一些幕后大人物的斡旋运作下平息了下来,演变成了单纯的商业债务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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