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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琴儿,你快点过来!他一直在念着你的名字。”
我刚出现在房门口,舅舅就冲了出来,一把拉住我的胳膊把我拖到了屋里。
屋里一片慌张的忙乱。
我看到大夫们在千方百计给你降低体温,仆人们从院里的井里打来凉水,大夫们把各种药物加在里面,你的上衣被揭开了,他们急急忙忙地用清凉散热的凉水给你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身体。
虽然只是几十天不见,但是我都差一点要认不出你了。
你的脸已经烧得一片赤红,嘴唇红得就像是马上要渗出鲜血。你的眼睛微微睁着,我听到你微弱的声音。
你在说我的名字。你几乎是用微不可闻的声音,一遍一遍地念着我的名字!
我在你床边跪下。我看到你身上的那些正在溃烂的伤口,看着发黑的皮肤,看着那些发乌发暗的脓血,我的眼泪刷地一下就流出来了。
我看着吴顺。我问:“怎么伤成了这样?他怎么会伤成这样?”
吴顺在我的眼光下低下头去,我看到他的眼里涌上了眼泪。
我握到你的手。
我再次吓了一跳。我惊得一下子站了起来。“怎么会这么烫?!”我脱口而出。但是,我并不需要回答。你的那些触目惊心的伤口就已经提供了回答。我的心一下子就变得千疮百孔。
这时,你再次喃喃地念了我的名字。
我再度跪在你身边。我说:“我在这儿,我就在你身边。你听到我吗?”
然后我明白了,你听不到我。这只是你高烧到神志昏迷时的呓语。
虽然我就在你身边,但是,我没有办法出现在你的意识里。
我没有办法像一道光,照亮你一片漆黑的世界。
我虽然就在你身边,但是我也无法接近你。
我只能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你沦陷于那个黑暗的世界。
为什么我们之间总是会有不可逾越的墙?为什么总是有什么把我隔绝在外面?
我问大夫:“他很危险吗?”
“非常危险。”
“你们,能救他回来吗?”
“我们会尽力,但是,要看他自己能不能挺过来。”
我膝盖发软。我无法继续站立。我身不由己地跪坐了下去。
——你会的!你不会就这样丢下我们在这个世界上!
(三)
从我见到你的那一刻起,从我听到你在不断呓语我的名字的那一刻起,我就无法离开你。
整个世界,就只有这里还有光亮,就只有这里还有空气,就只有这里还有活着的意义。我没有办法到任何别的地方去。
我没有办法在其他的地方生存下去。
如果我无法看见你还在呼吸着,我也就无法再呼吸。
于是,从那一刻起,我就夜以继日地守护着你。
就像你看见我即将从悬崖上掉落下去时,必须用你的整个生命抓住我,不让我落入深渊一样,我也必须如此。我也必须用整个的生命,紧紧地拉住你,不让你掉落到那无边的黑暗里去。
我知道我不是大夫,我没有妙手回春的本领。
我只希望能让自己生命的光照到你。
我只希望化身一道光亮,照进你漆黑一片的昏迷的世界。
可是,要怎样才能变成那样一道光呢?
谁能告诉我,要怎样才能抵达另一个人生死分际的那个边缘?要怎样才能陪伴和解除到另一个人在那个世界里的孤单?怎样才能让他在那样的地方感觉到有亲切和友好的东西环绕着他?怎样才能进入那样的时刻,帮助到他,让他不要受那么多的苦楚?
你喃喃地念着我的名字。世界上有亿万人,你只念着我的名字。我是你心里想着的能够支援到你的力量。可是我,却只能这样守在你身边,我差不多什么也做不了。为什么我会这样没有力量?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在临水的那些日日夜夜。嫁给刘申,又做了那么多王子的母亲,世界上有多少的女人羡慕那样的命运,她们孜孜以求地想得到那样的位置,那样的身份,那样的荣耀和那样的权力。可是,那些全部都不是我想要的。那些都不过是凡尘的力量。在这样的时候,它们全都是没有用的。
所有凡尘的力量,都无法让一个人免于死亡,也无法在一个人生死分际的那个地方帮助到他。凡尘的光,照不进死亡的世界里。
从那时起,我想要的,就是非凡的力量。就是很多人对我说过不存在的那种力量。那种能够跨越生死的非凡的力量。我可以放弃一切,只想要这样的力量。
是的。我就是想要上帝的力量。我就是想要造物的力量。我就是想要那个宇宙终极的力量。从一开始,我就是想要这个力量。我想要这个力量,并不是为了能够把世界玩弄于股掌之间,也不是想要凌驾于万物苍生之上。我想要这个力量,就为了一件事情:能够在生死分际的那个地方,帮助到失去一切帮助的生命。
我至诚地渴望,有朝一日,终能找到并且拥有这样的力量。
那么多的人,都接受了在死亡面前的无能为力。但是,我不接受。我不要永远都这样无能为力地面对死亡。
死亡。它收割了那么多的生命。难道,我们就必须一直这样,永远地败给它的镰刀?
我绝对不相信我们是什么都不能做的。绝对不相信!
任何事物都有它的对立面。就像任何毒素,都必然会有解除其毒的配方。
就是在临水的那些日日夜夜里,我发愿,生生世世,上穷碧落下黄泉,我都一定要找到它——那个能够破生死的办法。
而你降生到我所在的世界里来,忍受了无数的艰难困苦,命运的诸般坎坷,就是为了能够激发出我的这一念稀有珍贵的破生死的愿望。
就只是为了帮助一个生命激发出它。
现在,我明白了。当一个生命的心里,由衷地生起了破除生死之惑的心愿时,这个生死的结,它就松开了。无数的世界里,生死的鸿沟也就被填平了。这一念的力量就是这么惊人的大,无限的大,无所不在的大。所以,它的确值得付出一切、忍受一切去激发。
花了这么久的时间,我到了白发满头的年纪,才终于明白了:原来我们的相逢际会,都并不是为了爱情,而是为了教化。
就像,世上所有的相逢,都非关情事,非以恩仇,都只是为了教化。
第一百九十章 呓语
(一)
记不得有多少次了。在写你的时候,泪下千行。
“我不想。。。。。。”你微弱地说。
听到你的声音,我一阵惊喜。我以为你醒了。但是,你并没有。这仍旧只是你的呓语。
我朝你俯下身去,我贴近你。我听到你在说:“不想杀你。”
“你说什么?”我握着你的手。
你的眼睛睁开了。我看到自己出现在你眼睛里。
我说:“你杀了谁?”
你因为高热而烦躁地在枕头上扭动着头部。你推开我的手。你说:“走开。不要。不要这样看着我。”
你挣扎着抓住枕头,你痛苦地用力向后仰着头,你的胸膛起伏着,汗水顺着你的脸颊和脖子往下流。
你汗如泉涌地说:“不要这样看着我。”
我看了吴顺一眼。
吴顺过来把你扶起来,靠在他怀里。
我端起药盏,小心地送到你嘴边。
吴顺说:“再喝一点药吧,喝下去全身的伤口就没有那么痛了。”
我的药勺轻轻触碰到了你的嘴唇。
你昏昏沉沉地本能地喝了几口药。我看着你的喉结在上下动着。你把药吞了下去。
你躺回到枕头上。你举起胳膊,遮住了自己的眼睛。
你再次说:“不要看着我。”
你说:“欠你的命,我会还给你。”
“欠我的命?”我看着你。我把药盏放回案几。
“你知道他在说什么吗?他杀了谁?”我问吴顺。
吴顺迟疑了一会儿。他说:“有可能,他是在说那个西贝尔的女人。我们奔袭到草原最西边的一个部落,在那儿有个大美人。除了眼珠是天蓝色的,皮肤更白皙,个子和鼻梁高挑些,她的五官轮廓,特别是侧脸看的时候,长得很像小姐。神态、说话的语气,都有点像小姐。”
我说:“然后呢?”
吴顺说:“少主人表示看上了这个女人,用她的族人威胁她,要她顺从。然后,少主人骑马把她带到了附近的一个湖泊旁边。他让我们都走开。我以为,我以为他是因为实在太想小姐了,以为他是想要在那个美人身上找到小姐的影子。我们都以为是这样的。”
我说:“他看上了那个女人?他让你们都走开?不可能。”
吴顺说:“是啊。过了一会儿,他叫我们过去。我们都吃了一惊。因为他把她杀了。她衣服整齐,发髻丝毫不乱地死在他脚前的地面上。死亡来得如此迅速,她都来不及改变脸上吃惊的表情,也来不及把眼睛闭上。鲜血流了一地。”
我大吃一惊。吴顺说:“然后,他就让我割下这美人的首级,把尸体丢进湖水里。我们带着她的头回到营地,他把美人的头扔给她的父亲。”
我捂住了嘴。我看着吴顺。看着你。我好一会儿都说不出话来。
吴顺说:“那美人儿看上去很信任他,她从来没有想过她会被杀,她死的时候,脸上都是说不出的惊讶。”
“可是,为什么要杀她呢?如果他并不想占有她?”我问。
吴顺说:“因为她是正在朝着临水方向狂奔而来的勿吉左贤王大索的爱妾。她就是大索的性命。”
我看着你。我的眼泪充盈了眼眶。
吴顺说:“他现在烧得神志不清。他可能以为小姐是她。”
我闭上了眼睛,眼泪顺着我的脸颊流下来。
你再次在枕头上扭动了一下。我再次握住你滚烫的手。
你看着我,喃喃地说:“那是罪恶。我知道我杀了你是一种罪恶。”
我含着眼泪对你说:“那不是你一个人的罪恶。那是这场战争中人们共同的罪恶。”
我说:“我也并不是她。”
可是,我真的不是她吗?
(二)
我心痛如绞地看着你的烦躁不安,你的痛苦难当。
忽然我想起了什么。我伸手把脖子上你母亲的那个护身符摘了下来。
我轻轻抬起你的头,把它重新挂在你的脖子上。
护身符亮晶晶地从你脖子上垂落下来。
我抓住你的手,把护身符轻轻放在你的手心里。
我让你的手握紧它。
我说:“抓紧它吧。母亲的爱会护佑你的。她会在天上一直看顾着你。”
我说:“无论你欠了谁的什么,我都会陪着你一起来偿还。你欠她的,我会替你还给她。如果她觉得不平,觉得不甘,就来拿走我的吧。我心甘情愿地,会还给她。她不会追着你的。让她来追着我吧。”
我说:“你会好起来的。”
我说:“还记得你对我说的话吗?是你要我不要选择死,是你让我活下来和你共度今生的。你要记得你的话。你不可以发下誓言还没有兑现就离开我。不可以把我一个人就这样扔在这个兵荒马乱的世界上。”
我说:“如果你停止呼吸,我的心,也就会停止跳动。这是我无法控制的事情。”
我握住你的手,把你抓着护身符的手放在我的胸口上。
我说:“你感觉到我的心在跳动了吗?这也是你的心脏。如果你的心无力再跳了,请用我的来努力跳动吧。它同样也是你的。它也会和你一起呼吸。我把这颗心,放进这护身符里,让它进入你的生命。”
我说:“用我的生命来活着吧。在我的生命之中呼吸。”
我的眼泪像溪流一样汩汩而出,浸湿了我的衣襟和你手背上的皮肤。
不知道那天你有没有听到我的话,有没有听懂它。但是,你母亲的护身符接触到你胸膛上的肌肤之后,你就渐渐地平静下来了。你的身体慢慢地松弛了下来,胳膊也慢慢地垂了下来。你不再发出声音。你安静地睡着了。
我轻轻地把你的胳膊放在了被子里。我轻轻地擦去你脸上和脖子上的汗水。
我看着你再一次昏睡过去。
我忍不住抽泣起来。
吴顺劝说道:“小姐。不要哭啊。他虽然在昏迷中可能无法对我们说话,但他的意识可能仍旧能够听到我们的声音。在清川,他病得很重的时候,师祖叱责过我们,说我们照顾他的人,怎么能比他还要心乱呢?怎么能在他最需要力量的时候,在他旁边纷纷扰扰,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