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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低头拿盖碗轻轻过茶,木代在边上站着,表情娇憨里带几分俏皮,若不是事先知道,真像是一团和气的祖孙俩。
郑明山懒洋洋的,踢踏踢踏,走到轮椅另一边站定。
木代朝罗韧眨了下眼睛,又看曹严华,垂在身侧的手指轻勾,示意他先上。
我吗?曹严华无端紧张,战战兢兢,大气都不敢喘,几乎是蹭挪过去的。
梅花九娘眼皮略抬,从上到下扫了遍曹严华,问:“这是谁啊?”
木代赶紧回答:“这是曹严华,师父,我收了他做徒弟,请你过过眼,师父要是不中意,这事我就不再提了。”
梅花九娘哦了一声,茶碗搁在轮椅的板托上,问:“他有什么好处?”
木代早就打好腹稿:“他这个人,憨厚可爱,知错能改,古道热肠,又有一股子男子汉血性……”
小师父这是在说他吗?曹严华听愣了:他有这么好?
梅花九娘嗓子里轻咳了一声:“你过来。”
曹严华赶紧上了几级台阶,垂在身侧的双手紧贴裤缝,站的毕恭毕敬。
“做过亏心事没有?”
师父讲了,要诚实,太师父问什么,就答什么。
他鼓起勇气:“我以前,在重庆,解放碑,当过贼……”
梅花九娘眼皮蓦地一翻,只一眼,精光四射,连台阶下的罗韧都觉得周身一凛。
曹严华身子一哆嗦,脑子里立时就乱了,忽然间语无伦次,开始结结巴巴:“但是太师父,我……我早就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师父说过,你最讨厌贼,还说大师兄当贼,被你打断了腿……”
我还当过贼?还被打断了腿?
郑明山没好气地转头看木代,木代脸一偏,装作听不懂的样子。
曹严华还在絮絮叨叨:“可是我这个人,我一直……心向光明,我遇到小师父之后,我被小师父身上那……那种师门的气质感染,我就再也没……太师父,你可以打电话到铁道部问,我前两天,我还在火车上抓了贼,为十几个……人民群众挽回损失……”
梅花九娘嗯了一声,又问:“现在时代不同了,武学难免式微,为什么想学武?”
要讲实话,真心话,小师父说了,太师父慧眼如炬,万一说假话,分分钟被揪出来扔出去。
曹严华忸捏:“我……我想当明星,武打明星。”
他急急解释:“我小时候就想当大侠,因为觉得特威风,我……特想学,第一次看录像碟,村里人租的,全村的孩子都去看,成龙的功夫电影,里头有个跳墙的镜头,我就,我也跳墙,结果瘸了好几天……”
木代看着曹严华笑,这些,她都是第一次听说,但她知道是真的,他憋红了脸,那么不好意思,但还是努力去表达。
“我就想,我学了功夫,也去当武打明星,挣大钱,还有名气,又能把中华武术推向世界,谁知道后来,我就失足走上歧路,我都把这茬给忘了,我也没想到能遇上我小师父,我觉得,这可能就是人家说的缘法,是老天成全我……”
他表达的磕磕巴巴,心里又忐忑:听说武学人士都很清高,他又是想当明星,又是想挣大钱,太师父听了,会不会觉得他俗啊?
静默半晌,梅花九娘说:“你过来。”
还过来?都这么近了,还要怎么过来?曹严华懵懵懂懂的,又向上走了两级台阶,梅花九娘忽然伸手击他面门,曹严华下意识格挡——谁知她这一记只是虚招,忽的搭上他肩膀,一拧一推一带,曹严华收不住,直接跌到台阶下头去了。
罗韧看在眼里,吃不准梅花九娘什么用意,也不好伸手去帮扶。
曹严华摔在地上,张了张嘴,难受的差点哭出来。
这是不接纳他的意思吗?他都诚实说了啊。
梅花九娘脸色沉下来,说:“木代不好。”
木代马上下了两级台阶,转身面向梅花九娘,双手后扣,低头领罚。
“没教他什么功夫吧,怎么连最入门的招式都不会?”
木代说:“弟子这一阵子……忙着其它的事,就疏忽了。”
“忙了就可以疏忽?有没有疏忽了吃饭睡觉?”
木代顿了一会,才说:“没。”
“做弟子的要认清弟子的本分,做师父的,要知道师父的责任。忙了可以不收徒,收了就要用心教,天地君亲师,列位排了第五,你以为是叫着玩的?”
怎么责罚起小师父来了?
曹严华赶紧从地上爬起来:“不是的,太师父,我小师父教了的,我也忙……我我开了个饭店,我也忙……”
梅花九娘笑起来。
目光又落到罗韧身上,问:“这是谁啊?”
木代居然脸红了,过了会低声说:“是……我男朋友。”
师父在,大师兄在,徒弟也在,说这话,总觉得好不自在。
梅花九娘不动声色:“他又有什么好处?”
啊?
没想到师父会这么问,这一趟,木代可没打腹稿,要把罗韧夸一遍吗?那样显得太浮夸了吧。
她咬着嘴唇,磨蹭好久,才说:“也……没什么好处,我就是……喜欢呗。”
☆、172|第①②章
梅花九娘笑了笑:“既然没什么好处,那也就没什么好看的了。”
她拿起茶杯,不慌不忙喝茶,空晾着面前一个尴尬的场子,有风吹过,掀起腿上的盖布,曹严华忽然愣住了。
她的膝盖之下,竟然是空的!
罗韧也看到了,目光很快避开,只当是没看见,听到木代低声说:“师父,你这样,不是欺负人么。”
她心里替罗韧委屈,觉得师父是故意的。
还真叫她猜对了。
其实一早,梅花九娘已经从郑明山那里知道罗韧了。
当时,她问郑明山:“你觉得人怎么样啊?”
郑明山想了想,回答:“是个角色,一时看不大透,不过小师妹喜欢。”
字字都答在了点子上,这个罗韧,知道进退,懂得规矩,沉得住气,也稳得了心神,就好像刚刚盖布掀起,曹严华的惊愕展露无疑,他却能不动声色。
梅花九娘问他:“我们木代,有什么好的?”
有什么好的?
罗韧一时语塞,顿了顿才说:“也想不出有什么不好的。”
木代低着头,努力想做出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到底是被唇角的一抹笑漏了心事。
梅花九娘笑起来,推了推木代,说:“过去,站到他边上,让我瞧瞧。”
木代依言过去,但即便已经和罗韧在一起有段日子了,她还是对这种“专门”和“刻意”感到别扭,为什么一定要这么站到一起、并排,被这么多双眼睛上下盯着看呢?
她好不自然,垂下的手捻着腰上的红绸子,尽量避免跟罗韧碰到。
梅花九娘看了许久,轻声说:“也是般配。”
小罗哥就这样,轻松过关了?
曹严华简直不敢相信,回到屋里,他还对着罗韧跳脚:“不能这样吧,小罗哥,我太师父这是‘武林门派’啊,怎么着也得让你三刀六洞、跨火盆吧?”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罗韧哭笑不得:“你懂什么叫三刀六洞跨火盆吗?”
怎么,不是给人下马威的意思吗?
罗韧给他解释,三刀六洞是早些年的帮会规矩,是指做了无可挽回的事,要求人原谅,得用刀子在自己身上对穿三个窟窿,至于跨火盆,那也是早年新娘子进门前的仪式,寓意扫去一路上沾染的污垢,未来日子红红火火。
梅花九娘失心疯了才会让他三刀六洞跨火盆。
原来如此。
不过,曹严华还是嘀咕个没完,觉得罗韧过关的太容易了。
罗韧看向曹严华:“你真觉得我是过关了?”
曹严华惊讶:“难道不是?”
罗韧笑了笑。
当然不是,否则的话,梅花九娘也不会单独把木代留下了。
木代很少进梅花九娘的房间,即便有事进来,也是来去匆匆——按理说,正房的采光和透亮都应该最好,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师父的房间,总像是比别处阴暗和清冷几分,所以,她从来不爱久待。
这一趟,师父这么郑而重之的单独叫她进来,为了什么呢?不喜欢罗韧吗?
和在外头说话时不同,一进房,梅花九娘周身的那股子精气神就不见了,她阖着眼睛,疲惫、乏累,瘦小的身子蜷缩在轮椅里,像是风里就快燃到尽头的白烛,说不准下一刻就会化作燃尽后消细的青烟了。
大师兄说的没错,这一趟,师父确实是大限到了,只早上打起精神见了罗韧和曹严华,只说了那么一会话,她已经累了。
木代觉得难受,自己把黄锦蒲团挪到轮椅边上,跪下去,低声叫:“师父。”
梅花九娘伸出手,温柔摩挲她的头发。
“你大师兄跟我说,你带了男朋友回来,我起先还不信——一晃八年了,小丫头也长大了。”
木代眼底涌上温热来,仰头看梅花九娘:“师父是不是……不喜欢罗韧?”
梅花九娘回答:“他或许是个不错的人,只是,师父没那个时间去喜欢他,也没那个时间帮你去了解他了。”
细节能让你大体勾勒出一个人的轮廓,但认清皮骨人心,还是需要长长久久的时间的——她其实对罗韧的印象不错,但以她的年龄和阅历,这种“不错”,未来被打破和颠覆的可能性太大了。
“你大师兄跟我说,为了你的幸福,要帮你好好长眼,可是我想着,与其去期待那个罗韧,还不如期待你。”
期待我?期待我什么?木代不明白。
“从前的时候,女儿家出嫁,做娘的要吩咐好多话。师父一直觉得自己年纪大了,你出嫁我是赶不上了,你那个红姨……说实在的,她自己都没把自己整理好,我也并不是很看得上她。”
木代失笑,低声帮霍子红辩解了句:“红姨对我还是好的。”
“趁着我还有一口气,你把他带来,很好,有些话我就可以对你说了。”
她长长吁一口气。
“我不了解罗韧,也不是很中意他,在我和你大师兄眼里,这个人的身世背景,应该都比你复杂的多,他遇事冷静,行为稳重,很懂忌讳规矩,这一点,又比你强上许多。总觉得你爱他更多,会过分迁就他。”
木代想说什么,梅花九娘示意她听着就好。
“也许师父说错了,没关系,师父不是反对你跟他在一起,只是有几句话要嘱咐你。”
木代点点头,跪直身子。
“未来,你或许会嫁给罗韧,或许会嫁给别的男人,但不管那人有多好,不要去依附他。任何时候,做你自己。你先是木代,然后才是我梅花九娘的徒弟和别人的爱人。你把自己立成帆,才有风来招展。”
“嗯。”
“如果你喜欢他,就和他在一起。如果有一天,你发现选错人了,就离开他再寻良人。老话说‘女怕嫁错郎’,那都是屁话,嫁错了就改,循你自己的心意,没什么好怕的。他对不起你,你就教训他,打不过他,就叫上你大师兄一起。”
木代噗一声笑出来。
梅花九娘心中轻轻叹了一口气。
木代可能得花点时间,才能明白她说的话。
罗韧是木代带回来的第一个男朋友,未来呢,她也说不准木代是跟定了罗韧,还是会爱上别人,她没有那个时间去一个个耳提面命那些想带走自己爱徒的毛头小子,所以只说给木代听:我一点都不关心你未来的那个人是谁,长的横长还是竖短,只要你过的好,始终坚守自己的心,不受气,不委屈,就行了。
或许是自己悲观,这世上,幸福难以期守,能避免伤害就好。
她咳嗽起来,木代赶紧起身去边上帮她倒茶,泠泠茶水注入杯中的时候,梅花九娘在身后说了句话。
“晚饭过后,单独到我房中来一下。师父要跟你谈衣钵承继的大事。”
木代的手一颤。
师父这么说,等于是挑明了要让她来继承一切了,可是,不应该是大师兄吗?
从师父房里出来,木代多少有点郁郁寡欢,路过三角水榭,看见郑明山又在喂鱼,于是不声不响过去,挨着郑明山坐下,说:“大师兄,你这样喂,要把鱼撑死了。”
郑明山斜了她一眼:“这就撑死了,长了针尖大的胃吗?”
木代迟疑了一下,到底忍不住:“大师兄,你知道师父要把所有的……都传给我吗?”
郑明山说:“知道啊。”
他觉得理所当然:“我没修师门的功夫你也是知道的,师父的一身本领,尤其是轻身功夫,你比我学的精,不传给你传给谁啊。”
木代小心翼翼:“那师兄你……不会不高兴?”
郑明山愣了半晌,哈哈大笑,伸手揉她脑袋,把个好好的马尾揉的乱草一般。
说:“你是电视剧看多了吧,难不成我还会为师父留下的这点家当跟你翻脸?”
师父偶尔也会跟他谈起这事,只是每次听到“衣钵承继”这样的话,他表面虽然恭敬,心里总是觉得好笑。
虽说是“武林一脉”,但早已经不成其为“门派”了吧,只这么寥寥两三人,还郑重其事的说什么“衣钵承继”,总觉得有些寒酸。